刘女士反应了几秒,然后“嗯”一声继续吃饭,全程只是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此外再没表情。
乔煦璟看得心里奏起一曲《忐忑》,眨眨眼又眨眨眼,冒出各种猜测,据说这两年国内房地产商都黑得不行,难道他家也有什么黑历史被刘女士嫌弃了?
他看一眼温暖,见她没事人一样吃着饭,深吸口气,把说点什么的想法拍死腹中,也跟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规矩,他在心里暗暗解释给自己听。
刘女士吃完饭看会儿电视便有些睁不开眼了,打着哈欠去洗澡。温暖收拾碗筷,乔煦璟说什么都要留下帮忙。
“水池就够一个人站,要不你刷碗我去看电视了。”她皱着眉头,一股子压在心里的无名火,都被说话给带了出来,每个字都带着火星子,要在他脸上烧出洞。
“我刷,你站旁边陪我。”乔煦璟日常陪笑。
“给你加油啊?”她翻个白眼。
他这才觉出气氛不对,抿抿唇角,有点小委屈,“你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琢磨着可能是自己没躲起来的过,琢磨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就是不想走。”
他抿平了唇线,说不出更多的解释。
他就是想跟她有关系,想认识她的家人,想让她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想在她的生命中有一席之地。
“嗯,你已经留下了,你还想做什么都随便你。”温暖冷笑。
他大概不会想到,他这样冒冒失失得充当了她的暧昧对象,她要面对的将是怎样的质问,以及他消失后,她又要承受多少暴风骤雨。
她妈的火力,抵得上所有的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因为别人的话她可以充耳不闻,甚至没大没小地怼回去,但是面对这个生养了她的人,她只能忍耐。
她说不好是在生谁的气,或者妈妈的出现已经让她的大脑乱套了,莫名的紧张感让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像每个细胞都被切换到随时待命的状态,只要刘女士动一动嘴,甚至一个眼神,她就要奔赴前线,而且,是超光速。
她怕她妈,直到渐渐长大,这种怕变成了不屑和抵触。
温暖长出口气,在把乔煦璟变成发泄对象之前,想要离开,却被拽住了胳膊。
“听我说。”乔煦璟想到简明朗的话,如果被拒绝就大方点退出,这是对女孩最起码的尊重。
他抿抿唇角,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涌到心头,成败在此一举。
“能做我女朋友吗?考虑结婚的那种。”
“不能。”她垂下头,不敢转身,两个字几乎是跟着呵气一起出来,轻飘飘的,不真实。
开什么玩笑,一个还没到法定年龄的家伙来跟她说什么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她已经不是一时冲动就头脑发热的小年轻,也没勇气想象他离开之后的灭顶之灾。
她只想要稳妥的生活,包括稳妥的男女关系。
刘女士洗澡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乔煦璟推着行李箱从书房出来。她一愣,有点奇怪,“你去哪啊?”
他努力舒展着眉眼笑笑,“去酒店吧。”
“都这么晚了,先住下吧。”刘女士说完,便转身去了女儿的房间。见她趴在**睡得呼噜震天响,过去拍了拍枕头。
温暖被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不由得长出口气,“干嘛?”
“小璟要走。”她刚说完,就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已经走了吧。”
温暖慢悠悠坐起来,“噢”了一声,然后省省神说着“去洗澡”便下了床,好像早就知道乔煦璟要走一样。
她从房间出来,皱着眉头往门口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晃**过去,开了门,左右张望了几眼,确定楼道里没有那个叫乔煦璟的家伙,才又关上了门。
她转身,看见戳在卧室门口看戏的刘女士,转开目光搪塞道:“我看看门锁了没。”然后晃**去了浴室。
温暖洗完澡就开着水龙头,坐在马桶上打游戏,足足耗了一个多小时,才敲着坐麻的腿起身走了出去,怕走路有声音,就光着脚在客厅里溜达,一瘸一拐的,像个傻子。
她不想回房间,怕刘女士还没睡着,或者睡得不够沉,她进去她就醒了。
她害怕面对。
小时候摔个杯子,把馅饼掉地上什么的,都会被刘女士一通狂吼,她嗓门本来就大,正常说话隔着一堵墙听都没问题,火力全开的时候分分钟就能让她耳鸣。
那时候的温暖,总会像个被按下暂停键的机器人,全身的血液都凝集到一起,耷拉着脑袋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就算刘女士吼累了,已经去忙别的事了,只要还能看见她,她就不敢动。
她大概是在三年级的时候开始对拆东西产生了巨大的热情,家里没人的时候就拿着螺丝刀拆厢房里不用的电器和不再走的闹钟,也拆不出什么所以然,但觉得很有意思。
直到她的游戏机手柄按键不灵了,温暖也觉得需要拆开研究一下,然后被刘女士说成是败家子,对着她的脸扇了好几个耳光。
嗯,她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仍然记得自己十来岁的时候被妈妈扇耳光,还当着表弟的面。
表弟哭成了傻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狠狠咬住了刘女士的手。
后来,连同学都知道了她是多么不孝顺的孩子,连妈妈都敢咬。
她不知道自己被同学贴上了什么标签,反正是被孤立了,不过还好,比起家庭带来的恐惧,学校这些完全就是小打小闹。她自己也争气,仍旧考着第一,然后在求学的路上把当年这些小学同学甩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其实,她明白,刘女士也不是真的不好,她只是……不知道怎么爱这个女儿吧。
刘女士因为不想让她有个后妈,跟吴爸勉强过了这么多年,她大概是比温暖知道的更辛苦。
她也知道,刘女士如果真得像新闻里那些虐童的变态妈妈一样,她是不会好好长大的。
可惜,她知道那么多事,也消解不掉留在记忆里的阴影,它们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诅咒,早就跟她成为一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谁还没有点不开心的过去呢?
“干什么呢?”
刘女士的声音凭空冒出来,温暖吓得一个机灵,顿时冒出半身冷汗,长出口气缓了缓,才回答:“没什么,你先去睡吧,我看会儿电视。”
刘女士想了想,也坐到沙发上,“小璟家,真那么有钱吗?”
“我跟他没事。”温暖坐到离她最远的贵妃榻上,开了电视。
“我是不想让你找个家里穷的,可太有钱的,也不放心,将来婆家要瞧不起的。”刘女士说着,捏个葡萄放进嘴里,没头没脑的问道:“那个男人,到底比你大多少啊?”
她见温暖盯着她没吭声,又说:“我就是问问。”
“十四。”
“其实也还好。”刘女士又吃了颗葡萄,“我以为要大个十六七岁呢。”
温暖眉梢抖了抖,“十四跟十六七岁差多少?”
“你要真想跟他在一块也没什么,咱们村里就有个,你同学,嫁给了个大十岁的,是二婚,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过得也挺好。”刘女士絮叨起来。
“我早跟他分了。”温暖起身,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要喝点啤酒吗?”
“你做的?”
“不是,酒吧卖的。”她下午刚让人送过来的。
“我尝尝。”
温暖对着冰箱看了看,挑了两瓶水果啤酒,又去厨房找了两个杯子。
“我直接用瓶喝就行。”刘女士觉得用杯子很麻烦。
“用杯子吧。”温暖不想解释为什么对瓶喝精酿会浪费,直接给她倒了一杯,香甜的菠萝味马上逸散出来。
刘女士拿起来闻了闻,“真有那么好喝?”见女儿朝她举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但还是把杯子递出去跟她碰了一下。
一口下肚,她点头,“嚯,好喝。”
温暖也笑了,知道那是妈妈十颗星的中肯评价,拆了袋薯片摆在两人中间,边吃边喝。
这是她第一次跟妈妈喝啤酒,虽然心情有点差,但这个开场倒是让她舒坦不少。
“明天我带你去酒吧尝尝我酿的。”她有些得意了。
“不去不去。”刘女士想到电视里酒吧的样子,连连晃手,“吵吵闹闹的。”
“我是老板,可以营业之前过去。”
“那还行。”刘女士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刘女士脸蛋很快就红了,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出来,无外乎是奶奶对她多么抠门,姥姥对她多么不上心,以及吴爸的各种不作为,她都大着肚子还要下地拔草。
每每刘女士和吴爸吵完,必然要哭哭啼啼捯饬一遍,温暖已经听得耳朵长了茧子,但这是头一回听她在不哭的状态下说。
刘女士二十岁嫁给吴爸,第二年就当了她妈,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却已经要学会居家过日子,这些印在她身上的伤,或许只能靠着大分贝的输出才能发泄吧。
“你为什么那么早结婚?”温暖问了个很早之前就想问的问题。
“你姥姥说她得了该死的病,然后……嗨,傻呗,就结了。”刘女士说完喝一口酒,大眼睛看着空气,好像看见了当年逼自己结婚的妈妈,看见了所有的迫不得已摆在面前,让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温暖给她倒上一杯。
如果面前的是蒋心怡,她至少会说一句,没关系,都过去了,可是对着妈妈,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当年不是没说过,你想去离婚就去离啊,能不能不要再说是为了我,我同意你们离婚。然后就是刘女士的勃然大怒,说什么没有她这样的白眼狼,哪有父母离婚不劝一下的巴拉巴拉。
妈妈的很多做法她都看不懂,所以不再掺和。大学毕业后,一年回去一次,一次不会逗留超过五天,偶尔在网上说几句话,倒是相处融洽。
她觉得这样挺好,不要太近,会让她惶恐。
直到两点多,两人才去睡觉,临睡着之前,温暖听见刘女士在黑暗里叨叨着:“我和你爸都很惦记你,出了那样的事,又帮不上忙……”
她沉默了半晌,低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刘女士好半天没回应,然后,就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