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里遇到外公,他正跪着用斧子砍木楔子。他举起斧子,就像要向我的头砍过来的样子,然后,摘下帽子,嘲笑着对我说:

“您好啊,尊敬的老爷!退休啦?哦,那现在可以自由自在了,是啊!哎呀,你呀……”

“晓得啦,晓得啦。”外婆急忙说道,挥手赶他,然后进房间里生茶炊。她说道:

“你外公现在完全成了穷光蛋了,他把钱都交给教子尼古拉拿去放利息了,连个字据都没立,我反正已经知道他们是把钱亏完了。这都怪我们平时不帮助穷人,没可怜那些不幸的人,上帝一想:‘我干吗要给卡西林一家财富呢?’他想了一下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夺去了……”

她往四周看了看,说:

“我一直尽量在上帝面前说些好话,别让老头子吃苦头—现在我每天半夜把自己挣来的钱悄悄布施给大家。你要是愿意,我们今天就去—钱我有……”

外公来了,眯缝着眼睛,问:

“你们打算吃什么呢?”

“没吃你那份,”外婆说道,“你要想吃,就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够你那份[  当时,高尔基的外公和外婆已分居各自生活。]。”

他坐到桌边,轻声央求:

“给我倒杯茶吧……”

屋子里一切都保持原样,只有母亲的那个角落凄凉地空着,外公床边墙壁上挂着一张用粗大印刷字母写的字条:

“唯一的活救世主耶稣!愿你神圣的名字每天每时与我生命同在!”

“这是谁写的?”

外公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外婆微笑着说:

“这张纸值一百卢布!”

“这不关你的事,”外公吼叫起来,“我要把所有东西都送给外人!”

“也没什么可送的了,有东西的时候,就没送过。”外婆平静地说。

“闭嘴!”外公尖叫一声。

这里一切按部就班,一切都照旧。

屋角的大箱子上,装内衣的篮子里,科利亚[  高尔基同母异父的弟弟。]醒了,在朝这边张望;眼睑下隐约可见一条条的青筋。他比以前更加苍白、虚弱、消瘦。他没认出我,一声不吭地翻了一下身子,闭上了眼睛。

街上,一些令人伤感的消息在等着我:维亚希尔[  高尔基童年时期的玩伴。]死了,在受难周“被风车压死的”;哈比[  高尔基童年时期的玩伴。]住到城里去了,雅兹[  高尔基童年时期的玩伴。]双腿截掉了,不能出来玩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  高尔基童年时期的玩伴。]告诉我了这一切,气愤地说:

“小伙伴们死得太快了!”

“不就维亚希尔死了吗?”

“都一样啊:不在街上混的人,就跟死了一样吧。刚刚有了交情,才混熟的同伴,不是要出去打工,就是快死掉了。这不,在你们那个院子,切斯诺科夫旁边,新搬来了叶夫谢延科一家,有个叫纽什卡的小孩,还不错,机灵。他有两个妹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个瘸子,拄着一根拐棍行走,很漂亮。”

他想了一下,补充说道:

“兄弟,我和丘尔卡都爱上了她,我们老是吵架!”

“跟那姑娘?”

“干吗跟她吵,我们自己吵。跟她嘛—很少闹!”

我当然知道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男人都痴迷情爱,也知道情爱的粗俗含义。我难过起来,觉得科斯特罗马很可怜,看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愤怒的黑眼睛就难受。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那个瘸腿的姑娘。她正从门廊台阶走到院子里,不小心把拐棍弄掉了,无助地站在台阶上,一双晶莹、纤细、瘦弱的手扶着栏杆缆绳。我想把拐棍捡起来,但是打上绷带的手行动不便,弄了很久也没辙。而她,站在高处,轻声笑起来:

“你手怎么了?”

“烫伤了。”

“瞧我,瘸了。你是这个院子的?在医院躺了很久吗?我在那里躺了很久!”

她叹了口气,又说:

“真是很久啊!”

她穿一件白底淡蓝色马蹄图案的衣服,有些旧,但很整洁,梳理得溜光的头发编成粗短辫子,垂在胸口。她的眼睛大而严肃,闪着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瘦削的尖鼻子脸庞。她愉快地微笑着,但,我并不喜欢她。她整个病恹恹的身躯仿佛在说:

“不要碰我!”

小伙伴们干吗要爱上她呢?

“我都病了好长时间了,”她自鸣得意地说,“一个女邻居对我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吵了一架,就为难她……医院里可怕吗?”

跟她待一起有些别扭,我回到了屋子里。

半夜,外婆亲切地叫醒我。

“一起走吧,好吗?为别人做些事,手要好得快些……”

她拽着我的手,带着我瞎子似的在黑暗里行走。深夜,黑暗而潮湿,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就像河流在飞快地流淌。冷冷的沙土碰着脚。外婆小心翼翼地走近一个小市民家房子的黑暗窗口,画三次十字,在每个窗台上放上五戈比的铜钱和三个面包圈,然后又画十字,望望没有星星的天空,低声说道: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帮帮人们吧!我们在你面前都是罪人啊,圣母啊!”

我们离家越远,四周就越是一片死寂。夜空黑暗得深不见底,仿佛把星星和月亮永远藏了起来。不知从哪里蹦出一条狗来,挡住我们狂吠,它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光,我吓得往外婆身上靠。

“别怕,”她说,“不就是条狗嘛,魔鬼已经迟到了,不会出现了,公鸡都已经叫过了。”

她把狗招过来,抚摸着它,嘱咐道:

“小狗儿,你可得当心,别吓着我的小外孙啊!”

狗儿蹭了下我的脚,然后我们三个继续往前走。外婆走到一户户人家窗下,在窗台上留下“悄悄的布施”,总共放了十二次;天放亮了,灰白的房子从暗处露出来,纳波尓教堂那白得像砂糖的钟楼耸立着。墓地的红砖墙残破不全,就像破粗席子。

“老婆子累了,”外婆说,“该回家了!今天女人们一醒来,圣母已经给她们的孩子准备好了一点吃的,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有那么一点也还是可以的!哎呀,阿廖沙[  高尔基的小名。],人们都过穷日子,谁也不关心他们啊!”

富人不考虑上帝,

不理最后恐怖的审判,

不把穷人当朋友,也不当兄弟,

他一心只想搜集黄金—

而这黄金就是地狱的柴薪!

“说得正是!大家就应该彼此友好相处,上帝关照所有人!我很高兴,你又跟我一起了……”

我也暗自高兴,模糊地感到是跟某种永远无法忘怀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我身旁那只狐狸脸的棕毛狗正带着善良的负罪的眼神哆嗦着。

“它要跟我们一起过吗?”

“那有什么关系呢?它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给它面包圈吃,我那儿还剩两个,我们到长凳子上坐坐,我有点累了……”

我们坐到门边的长凳子上,狗儿趴在我们脚边,啃着干面包圈,外婆说道:

“这儿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有九口人,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你过得怎么样呢?莫谢芙娜?’她回答:‘上帝保佑,跟自己人生活还能怎么样?’”

我靠着外婆温暖的腰间睡着了。

生活又开始浓稠而快速地流动,印象的洪流每天都给我的心灵带来某种新的东西,令我赞叹、烦恼、憋屈和思索。

不久,我也找尽机会,想经常见到瘸腿小姑娘,跟她说说话或者跟她一起静静地坐在门前的长凳子上,—跟她一声不响地在一起是很愉快的事。她像柳莺一样清亮,很会讲顿河哥萨克人的生活:她在那里的叔叔家住过很长时间,叔叔在那里的一个榨油坊当机师。后来,她那当钳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来了。

“还有个二叔,在沙皇跟前做事。”

傍晚和节日里,街上的居民都“出门”了,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墓地跳轮舞,汉子们上街逛小餐馆,街上剩下些女人和小孩子。女人们直接坐在门边的沙地上或者长凳子上,大着嗓门争吵着、闲聊着;孩子们打俄式棒球、玩击棒游戏、玩“击球”,—母亲们看着他们玩,夸奖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输家。喧闹声震耳欲聋,快乐得令人难忘;在场“大人”的关注激发起我们这些小孩的斗志,让我们积极投入到所有游戏的激烈对抗中。可是,无论我们三个—科斯特罗马、丘尔卡和我玩得如何投入,仍然时不时会有人跑到瘸腿姑娘面前夸耀。

“看见了吧,柳德米拉?我一下把五个棒子打出了局。”

她温柔地微笑着,连连点着头。

早先,我们这三个小伙伴总是尽量一起打游戏,现在丘尔卡和科斯特罗马老是处于敌对立场,相互比试灵活性和力量,常常闹到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打起架来。有一次,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弄得大人们只好出面干涉,拿水泼他们,就像泼打架的狗。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子上,用那只健全的脚跺着地面,当“战士们”滚到她身边,她就用拐杖把他们赶开,同时恐惧地大叫:

“别打啦!”

她的脸色发青,眼睛无神,翻起白眼,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还有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一方玩击棒游戏,输惨了,躲到杂货铺的燕麦摊后面,蹲在那里悄悄地哭开了,—这相当可怕:他紧咬着嘴唇,颧骨伸出来,瘦骨嶙峋的脸如石头一般毫无表情,只是从那双忧郁的眼里滚出几颗大大的泪珠。我试着安慰他,他抽泣着轻声说道:

“等着瞧……我要用砖头砸烂他的脑袋!”

丘尔卡骄傲起来,把手插在口袋里,歪戴着鸭舌帽,像个未婚小伙子一样在街心溜达。他学会了粗野地透过牙齿啐口痰,承诺道:

“我快要学会抽烟了。我已经试过两次,还呕吐了。”

所有我都不喜欢。我眼看着失去一个小伙伴,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柳德米拉的不是。

有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把收集来的骨头、碎布片和各种破烂货拆分开来,柳德米拉摇晃着身子,挥舞着右手走过来。

“你好啊,”她点了三次头,说道,“科斯特罗马跟你一起的吗?”

“是啊。”

“那丘尔卡呢?”

“丘尔卡没跟我们要好。这都得怪你,他们两个都爱上了你,所以才打架……”

她脸一下红了,但却嘲讽地答道:

“还有这样的!我有什么过错?”

“你干吗要他们爱你?”

“我又没有非要他们爱上我!”她气冲冲地说完就走开了,还边走边说,“这一切都太荒唐了!我比他们都大,我都十四岁了,他们不会爱上比自己年龄大的姑娘的……”

“你什么都不懂!”我大叫起来,想气气她,“那个女掌柜,‘马鞭子’的妹妹,都老成什么样了,还跟小伙子鬼混呢!”

柳德米拉转过身来朝着我,把拐棍深深地插进院子里的沙土中。

“你才什么都不懂,”她急忙说道,嗓音听着似在哭泣,可爱的眼睛放着美丽的光芒,“那个女掌柜本来就在乱来,我会是这种人吗?我还小,谁也不许碰我、掐我什么的……劝你还是最好读读《堪察加女人》[  伊·卡拉什尼科夫写的长篇感伤小说,共四部,于1833年出版。]这本长篇小说,看看它的第二部,然后再开尊口吧!”

她抽泣着走了。我有些同情她了—她的话语里有某种我所不知道的真相。我的小伙伴为什么要掐她呢?他们还说爱上了她……

第二天,我给她买了两戈比“大麦糖”,打算在她面前弥补过失,我知道她喜欢吃这个。

“想吃吗?”

她假装生气地说道:

“走开,我才不跟你好呢!”

但一把拿过糖,责备我:

“用纸包裹一下多好,手脏兮兮的。”

“我洗过的,只是没洗干净。”

她用那干瘦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打量着。

“手扎破了……”

“你的手指也被扎了好多眼儿……”

“这个嘛—针扎的,我要做很多针线活儿……”

过了几分钟,她往四周看了看,对我说道:

“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读读《堪察加女人》,怎么样?”

我们找躲藏的地方找了很久,—到处都不合适。最后决定到澡堂的更衣间去:那地方幽暗,可以坐在窗边,那个窗户朝着板棚和隔壁屠宰场之间的一个脏兮兮的角落,很少有人往那边看。

她斜靠着窗户坐着,那条瘸腿放在长凳子上,好腿放到地上,一本翻得凌乱的小书盖住脸,激动地读着许多难懂的乏味的词语。但是我还是很兴奋。坐在地板上,我看到那双眼睛像两个蓝色的火苗在沿着那本小书的扉页移动,有时被泪水打湿,小姑娘的嗓音颤抖着,急急忙忙地把一些搞不懂的句子结合起来说一些生疏的词语。但是我抓住这些语句,硬改成诗歌,改得面目全非,—这彻底妨碍了我弄懂这本书究竟讲的是什么。

一只狗儿在我的膝盖上打着瞌睡,我叫它“风”,因为它那毛茸茸的修长的身子跑得很快,吠叫起来就像烟囱里的秋风。

“你在听吗?”小姑娘问道。

我默默地点点头。语无伦次的词语让我更加兴奋,更加着急想把它们按另一种方式排列,弄成像歌词一样,让每个单词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

天黑了下来,柳德米拉放下拿着书的已发白的手,问:

“这样挺好的,你看……”

从这天傍晚开始,我们就常常坐在澡堂更衣间里。柳德米拉很快就不再读《堪察加女人》了,这正对我的胃口。因为我无法回答她这本书讲的内容,—这书真是没完没了,我们刚开始读第二部,就出现了第三部,她说还有第四部。

我们特别喜欢阴雨天,当然,这不是指星期六生火洗澡遇到的阴雨天。

外面下着雨,谁也不会出来,谁也不会往我们这幽暗角落张望。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撞见”。

“你知道到那时人们会怎么想呢?”她悄悄问道。

我知道,我也怕“被人撞见”。我们坐了好几个钟头,谈着什么,有时候,我会讲外婆讲过的童话故事,柳德米拉就讲讲熊河[  顿河的一条支流。]哥萨克人的生活。

“哎呀,那里可真好啊!”她叹口气,“这里嘛,算什么呢?只能算叫花子住的地方吧……”

我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去看看那条熊河。

不久,我们就再也不用去澡堂更衣间了:柳德米拉的妈妈在一个毛皮匠那里找到一份工作,清早就要出门,她妹妹上学了,她哥哥在瓷砖厂打工。阴雨天,我就去她家,帮她做饭,收拾屋子和厨房,她笑着说:

“我们两个就像夫妻一样,就是没有睡在一起。我们其实比那些夫妻过得还好—那些丈夫还不帮老婆干活儿呢……”

我若是有了钱,就去买些糖果点心来和她一起喝茶。为了不让爱唠叨的她妈知道,还得将烧过的茶炊放到冷水里浸冷。有时候,外婆来看我们,坐着编花边或者刺绣,讲些精彩的童话故事,要是外公进城了,柳德米拉就过来我们家,我们两个就毫无顾忌地大吃一顿。

外婆说:

“瞧,我们日子过得多好!自己挣的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她看好我们的友谊。

“男孩子跟小姑娘要好,这是好事!只是不要乱来……”

接着她用最简洁的话语给我们解释什么是“乱来”。她说话既漂亮又能打动人,使我深刻明白花儿没有开放是不能摘的,否则它们既没有香味也没有果实。

我们不想“乱来”,这并不妨碍我和柳德米拉讲那些人们都不说的事情。当然是必要的时候才讲,那些粗野的两性关系实在是太多太碍眼了,让我们非常难受。

柳德米拉的父亲,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帅哥,鬈发,留着小胡子,两道浓眉动起来英气逼人。他出奇地不爱说话,—记忆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爱抚孩子的时候,他只是低沉地哞哞直叫,像个哑巴,甚至打老婆也是一声不吭。

每到傍晚和节假日,他就穿上天蓝色衬衣、绒布灯笼裤和擦得铮亮的皮靴,带着一个手风琴走到大门口,手风琴的皮带扣到背上,活像一个“站岗”的士兵。立刻,我们大门旁就开始了“游园会”,姑娘少妇们一个接一个地走来,有的半遮半掩地瞟他,有的大胆公开地用贪婪的眼神看着他,而他,鼓着下嘴唇,站在那里,用挑选的眼神看着女人们。在经过男人身边的这种缓慢的注定一无所获的举动中,在无声的眼睛相对的交谈中,有某种畜生的令人不爽的东西,—好像每个女人,只要男人向她们吩咐式地眨眨眼,她们就顺从地瘫倒在满是垃圾的街道沙土中,就像被打死了一样。

“公羊出来秀了,不要脸的丑八怪!”柳德米拉的妈妈埋怨道。她瘦高个子,脏兮兮的长脸,得过伤寒,头发剪短了,就像一把用旧了的扫帚。

柳德米拉坐在她旁边,一边徒劳地想把她的注意力从街上吸引过来,一边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

“别烦我,讨厌鬼,不走运的丑丫头!”她母亲嘟囔着,不安地眨着眼睛;她那狭小的蒙古式的眼睛放出奇怪的光芒,一动不动,—就像触碰到什么并一直盯在那里。

“妈妈,你别生气,反正都这样了,”柳德米拉说道,“你看,那个席匠的老婆多漂亮啊!”

“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我还要打扮得漂亮些,我都让你几个吃光喝光了。”她恶狠狠地恍恍惚惚地答道,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肥大的席匠寡妇。

她像一幢小房子,胸部像个门廊,红红的脸蛋包裹在一条绿头巾里,就像是反射着阳光的天窗。

叶夫谢延科把手风琴横挂在胸前演奏着。手风琴上有很多按键,那令人倾倒的琴声传到很远,整条街上的孩子们都跑过来,扑到手风琴手脚下的沙地上,屏声静气地、出神地听。

“等着瞧,会有人拧下你的脑袋的。”叶夫谢延科的老婆诅咒自己的丈夫。

他一声不吭,斜眼瞟着她。

席匠的老婆在不远处的“马鞭子”店铺旁的长凳子上一屁股坐下,脑袋歪到肩头上,红着脸,倾听着。

田野上,墓地后面,晚霞映红了天空,沿着街道,就像沿着河流漂浮着一块块装扮得鲜艳的躯体部分,孩子们旋风似的汇入其中,温暖的空气温柔得令人陶醉。

白天里烤烫的沙土发出某种刺鼻的味道,特别是屠宰场飘来的那略甜的油腻味道—血腥味;那个毛皮匠住的院子,散发着臭烘烘的皮革咸味。女人们的闲聊、男人们的醉号、孩子们的尖叫、手风琴的低唱—这一切融合成一种低沉有力的喧闹,不断造物的大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一切都是那么粗野、露骨,让人们对这类无耻的动物般的黑暗生活产生极大的、牢不可破的信心。这种生活一边夸耀着自己的力量,一边忧虑而紧张地找着发泄力量的地方。

不时有某种特别可怕的话语穿过喧闹进入心里,并且永远牢牢地固定在记忆里:

“大家不要同时打一个人—要挨个来……”

“要是大家连自己都不爱惜,那谁还来爱惜我们呢……”

“或许,上帝生女人出来,就是用来搞笑的吧?……”

深夜已经来临,空气清新了一些,喧闹声安静了下来;被黑影装扮的木头房子膨胀着、长大着。孩子们被拉回各自的院子睡觉,有的直接就在篱笆墙前、母亲的脚边或膝盖上睡着了。孩子们一到深夜就变得比较温顺、听话。叶夫谢延科不知不觉消失了,就像融化了,席匠女人也不见了,沉闷的风琴声在远处响起,在墓地后面。柳德米拉的妈妈,弓着背,缩成一团,像只猫一样坐在长凳子上。我的外婆到隔壁一个女邻居—一个接生婆兼撮合男女之事的皮条客家里喝茶去了。她是一个高大而骨瘦如柴的女人,有着一个鸭嘴似的鼻子,平坦的男人似的胸脯上挂着一枚“救生奖”[  火灾中抢救居民的金质奖章。]金质奖章。整条街的人都说她是巫婆,都怕她;说是有一次火灾中,她从火里救出了某个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生病的妻子。

外婆跟她很要好,两人在街上碰见,老远就微笑着打招呼,好像特别好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口长凳子上,丘尔卡叫柳德米拉的哥哥出来比试一下。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在沙地上来回扭打,扬起了灰尘。

“别打了!”柳德米拉恐惧地央求。

科斯特罗马的黑眼珠斜瞟了她一眼,就讲起猎人加里宁的故事,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眼睛狡猾的老头儿,出名的坏蛋,全镇的人都认识他。他不久前去世了,但没埋进墓地的沙土里,而是把他的棺材放在离其他坟墓不算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带高脚架,封盖用白漆涂鸦—画了一个十字架、一个矛、一根拐杖和两根骨头。

每到晚上,天刚一擦黑,老头子就从棺材里站起身,在墓地里转悠,找寻着什么,一直到第一声公鸡打鸣。

“不要讲吓人的事!”柳德米拉央求道。

“放开我!”丘尔卡挣脱柳德米拉哥哥的拥抱,吼道,然后嘲笑科斯特罗马,“你胡说些什么?我亲眼看到埋棺材的,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记号……至于死人转悠,—这可是喝醉了的铁匠们凭空想出来的……”

科斯特罗马也没瞧他一眼,气鼓鼓地提议:

“要不,你到墓地过一夜看看!”

他们吵起来,柳德米拉无聊地摇着头,问:

“妈妈,死人晚上能站起来吗?”

“能站起来。”她妈妈重复了一句,好像从远处传来的回声。

女掌柜的儿子走了过来,瓦廖克,一个胖胖的二十岁左右的红脸膛小伙子,听完我们的争吵,说道:

“你们三个中谁要是在棺材上躺到天亮—我就给二十戈比和十根烟,要是谁害怕了,跑了,我就揪耳朵揪个够,好不好?”

大家都不吭声,不知如何是好,柳德米拉的妈妈说道:

“多蠢的事啊!能叫孩子们去做这样的事吗?”

“给我一卢布,我去!”丘尔卡说。

科斯特罗马立刻挖苦他:“给你二十戈比就怕了?”然后对瓦廖克说,“给他一卢布,反正他不会去,摆摆架子而已……”

“好,你来拿一卢布!”

丘尔卡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沿着围墙根溜了,科斯特罗马把手指头塞到嘴里,对着他的背影尖声地吹口哨,柳德米拉惊慌地说:

“天啊,好一个牛皮大王……怎么能这样呢!”

“你们这班胆小鬼!”瓦廖克挖苦着说道,“还当自己是街头一霸呢,猫崽子……”

听着他的嘲讽很是让人委屈,我们都不喜欢这个脑满肠肥的小伙子,他老是教唆孩子们干坏事,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姑娘、女人们的下流传言,教他们挑逗她们;孩子们听从他的话,结果为此吃了大亏。不知为什么,他讨厌自己的那条狗,扔石块砸它,有次还给它喂带针的面包。但看着丘尔卡羞愧地缩成一团远去,更令人不好受。

我对瓦廖克说:

“给我一卢布,我去……”

他一边嘲笑我、吓唬我,一边把一卢布交给叶夫谢延科的老婆,但那女人严厉地说道:

“我不去,别给我!”

她气鼓鼓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拿这钱;这更激起了瓦廖克的嘲笑,我决定哪怕不给钱也要去,这时外婆过来了,弄清原委,一把拿过一卢布,平静地对我说道:

“穿上外套,带上被子,天亮的时候会很冷的……”

她的话语给了我希望,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瓦廖克提了个条件,我得在棺材上坐着或者躺着直到天亮,无论如何不得从上面跳下来,就算加里宁老头儿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棺材开始摇晃也不行。一旦跳到地面,就算我输了。

“你可得小心,”瓦廖克警告道,“我要盯你一整晚!”

我去墓地的时候,外婆给我画了十字,给我出主意:

“要是看见了什么,不要动,只需要念叨圣母保佑就行了……”

我走得很快,想尽快开始并结束这一切。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其他几个小伙子陪着我走过去。爬过砖墙的时候,我被那床被子绊了一下,摔了下去,然后立刻又站起来,就像从沙地上弹起来似的。墙外边一阵哈哈大笑。胸口猛地一跳,一阵寒意滑过脊梁骨。

我踉踉跄跄走到黑色的棺材跟前,棺材一头埋在沙土里,另一头露出又粗又短的脚架,就像谁想把它抬起来点儿,结果却弄歪了似的。我坐在脚架上面的棺材沿上,环顾四周:起伏不平的坟地密密麻麻布满了灰色的十字架,黑影子洒落在坟墓上,覆盖了荒草丛生的山冈。十字架中随处伸出一些细长的白桦树,枝条连接着各个散开的坟墓,透过白桦树花边似的影子露出一些草茎,这种灰色的草最可怕!教堂像雪山一般直插天空,在一动不动的云层中,一个小小的、快融化掉的月亮在闪闪发光。

雅兹的父亲,一个糟糕的男人,正在懒洋洋地敲着瞭望楼的钟;他每拉一下绳子,绳子就摩擦一下屋顶的铁皮,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然后,那小钟干瘪地响了一下,—短促而寂寥。

“主啊,可别让人失眠啊!”我不禁想起那个守夜人的口头禅。

糟糕!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闷得慌,然后,浑身大汗淋漓,但夜晚却很凉爽啊。要是加里宁老头儿从坟墓里爬出来,我还来得及跑到瞭望楼吗?

这个坟地我很熟悉,我和雅兹,还有其他小伙伴来这坟墓里玩过不下几十次。这不,我妈妈就埋在教堂附近。

周围一切都还没沉寂下来,从镇上传来阵阵笑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在那些土丘上,在铁路采砂场外或在卡特佐夫卡村某处手风琴在如泣如诉,围墙外面,总是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在边走边唱,—我一听见这歌声,就知道他来了:

我们的妈妈啊

罪孽并不多啊,—

她谁也不爱啊,

只爱爸爸一个人啊……

能听到生活最后的叹息是令人愉快的事,但钟声每敲打一次,四周就更加寂静,寂静扩散开来,就像河水在草地上泛滥,淹没了一切,遮盖了一切,灵魂在无边无际的空旷中游**,然后像黑暗中火柴一般熄灭,在这空旷的大洋中消融得无影无踪。

我裹在被子里,蜷起腿,脸朝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一动,棺材就吱吱呀呀作响,下面的沙土也窸窸窣窣地响起来。

我身后,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下,然后附近又掉下一块碎砖,有点可怕,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瓦廖克及其同伙从墙外扔过来的,想吓唬我。知道附近有人,我顿时感觉好了不少。

不由得想起了母亲……一次,撞见我抽烟,她就打我,我说:

“别碰我,就算你不打我都够痛苦了,恶心得很……”

后来,我被罚坐在炉子后面,她对外婆说:

“这个无情无义的孩子,谁都不爱呢……”

听了这话我很不爽,每回母亲处罚我,我会可怜她,为她感到难堪:她常常处罚不公,赏罚不明。

总之,生活中令人难过的事情真不少,就拿墙外的这帮家伙来说,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坟地里吓得够呛,还要来吓唬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真想冲他们大喊:

“来见鬼吧!”

但这很危险,谁知道鬼对此如何看呢?他大概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吧。

沙土中有不少云母石碎片,在月光中依稀闪烁着,这让我想起我有次躺在奥卡河的木筏子上,看着河水,忽然浮出一条小鳊鱼,差点就碰到我的脸,它一侧转身子,很像人的脸,然后,它那鸟儿般的圆眼瞟了我一眼,猛地钻进水里,像槭树叶子似的往深处飘落而去。

回忆越来越紧张地进行着,脑海里重现那一幕幕生活的场景,就像要靠它们来抵抗那产生恐惧的想象。

一只刺猬用坚硬的爪子踩着沙土滚过来:它就像那个家神,身材那么小,身上那么蓬乱。

我想起外婆蹲在炉灶前,娓娓地说:

“可亲的家神啊,请灭掉那些蟑螂吧……”

远处,在看不见的城市上空,天开始放亮,早晨的寒气挤压着我的双颊,但我的眼睛一点儿也睁不开了。我用毯子把头罩住,缩成一团,—听天由命吧!

外婆把我叫醒,她就站在我身旁,一把拉掉毯子,说:

“起来!没冻僵吧?怎么啦,害怕啦?”

“就是害怕,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对小伙伴们也不要说!”

“干吗不说?”她很惊讶,“要是不害怕,那有什么可夸耀的……”

我们一起回家,亲爱的她温柔地说道:

“凡事都得亲身经历,宝贝儿,都应该自己去探究……你自己学不会,那谁也没法教会……”

傍晚,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家都来问我:

“真的不害怕吗?”

当我说“害怕”他们就一边摇着头,一边赞叹:

“啊!你看是吧?”

店铺女掌柜大着嗓门肯定地说:

“看来那些说加里宁站起来的是在撒谎。难道被小娃娃们吓住了吗?要是他真能站起来,那他还不把小孩子从坟墓上掀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柳德米拉亲切而诧异地看着我。显然,甚至连外公都对我很满意,一直在得意地微笑着。只有丘尔卡沉着脸说:

“他嘛,当然不怕啰,他外婆就是个巫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