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我终究还是跑了。一天早上,我去店铺买面包做早茶点,店铺掌柜当着我的面跟老婆吵架,拿着一个秤砣打她额头;她跑到街上,摔倒了;马上就围了一群人上来,那女人被抬上四轮马车往医院送;我跟在马车夫后面跑,不知不觉就到了伏尔加河边,手里还攥着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
春日里阳光和煦,伏尔加河四处泛滥,大地喧闹而广阔,—我觉得这之前过的日子就像地窖里的小老鼠。于是,我决心不回主人家了,也不回库纳维诺区外婆家了,—我没有信守承诺,没脸再见到她,而外公一定会对我幸灾乐祸的。
我在岸边游**了两三天,好心的码头装卸工人给我吃的,晚上我就跟他们一起睡在码头上。后来,其中一个跟我说:
“你呀,小伙子,我看你这样成天瞎溜达不行啊!到‘善良号’上去看看,那里需要一个洗碗的……”
于是我去了。一个高个子、满脸胡须、戴无檐黑绸帽子的餐厅管事,用浑浊的眼睛透过眼镜打量我,轻轻说道:
“一个月两卢布,身份证呢。”
我没有身份证。餐厅管事想了一下,说:
“把你妈带来。”
我就跑去找外婆,她赞成我的行动,又说服外公到手工业局跑了一趟,给我领了居民证,她亲自陪着我到轮船上去。
“好,”餐厅管事瞄了我们一眼,说道,“跟我来。”
他带我到船尾,那里一个小桌子旁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厨师,他身穿白褂子,头戴厨师帽,一边品茶一边吸着一根粗大的烟卷。餐厅管事把我往他面前一推:
“洗碗的。”
说完就走了。厨师鼻子哼了一声,把黑胡子往上一撩,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什么玩意儿都要,只图便宜……”
他气冲冲地抬起剪短了的黑头发的脑袋,黑眼睛一瞪,身子一挺,鼓起脸庞大声说道:
“你是什么人啊?”
我很不喜欢这个人,—虽然穿着一身白衣服,但看上去还是脏兮兮的,指头上长着毛,大耳朵里伸出一些毛发。
“我饿了。”我对他说道。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瞬间,那张凶恶的脸变得喜笑颜开,肥厚的晒红了的面颊就像一层波浪一直拉到耳根,露出粗大的马牙,胡子软软地耷拉着,—就像一个和善的胖女人。
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底子泼到船外,重新倒了一杯,递给我一整个法棒面包和一大截香肠。
“吃吧,爹妈都有吧?会偷东西吗?哦,别怕,这里的人都是贼,会教会你的!”
他说起话来就像狗叫。他那刮得铁青的大脸上,鼻子附近密布着网状的红筋,深红色的肿鼻子挂在胡子上方,下嘴唇沉重地不高兴地耷拉着,嘴角叼着一支烟卷,冒着青烟。他看上去才从浴室出来—浑身散发着桦树枝[ 俄式蒸汽浴用来拍打身子的桦树枝。]和胡椒酒的味道,太阳穴和脖子上大汗淋漓,泛着油光。
我喝完茶,他塞给我一卢布的纸币:
“去,给自己买两条带胸兜的围裙,不,还是我去买!”
他把帽子一下子扶正,像熊一样,摇晃着笨重的身体,脚磨蹭着甲板走了。
夜里,一轮明月正往轮船左边的草地上空移动。一条老旧的棕红色轮船,烟囱上有一道白带,不紧不慢地不平稳地行驶着,外轮叶片拍打着银色的水面,前面静静地漂来黑黢黢的河岸,影子投到水里。岸上小木屋的窗户闪着红红的光,村子里传来姑娘们的歌声,—那是她们在跳圆舞,“阿伊—柳里”的调子响起,就像“阿利路亚……”
轮船后面,一条长长的拖缆拖着一条驳船,也是棕红色的;驳船甲板上放着铁笼子,里面是一些判处流放和做苦役的囚犯。驳船船头上,哨兵的刺刀像烛光似的闪着光;蓝色的天空上,细小的星星也像烛光似的闪着光芒。驳船上静悄悄的,洒满月光。漆黑的铁栅栏里依稀看得到一些圆圆的灰点,—这是囚犯们在眺望伏尔加。河水在哽咽,既不是哭泣,又不是窃笑。四周的一切都像是教堂的,散发出浓烈的油香,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望着驳船,我回忆起小时候从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那次旅行,想起母亲铁青的脸,想起外婆—那个把我领进这精彩而艰辛的人生、带我来到人间的人。一想起外婆,所有的那些倒霉的、烦恼的事情就离我而去了,都变得有趣而愉快了,人们也越来越好,越来越可爱……
这美丽的夜色、这驳船让我感动得差点落泪。这驳船像一口棺材,在这宽阔的奔涌的河面,在这暖夜令人沉思的寂静中显得有点多余。河岸不均匀地延伸着,时而升起,时而落下,令人心旷神怡,—我想做一个善良的人,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我们这个船上的人很特别,所有的这些老老少少,男人和女人—感觉他们都长一个样。我们的轮船走得慢,有要事的客人都去坐快班船了,只有那些没什么事的才聚到我们船上。他们从早到晚,就是吃喝,把很多餐具、刀叉、勺子都弄脏了,我的工作就是洗餐具,洗刀叉,要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半夜。白天,下午两点到六点,和晚上十点到半夜,我的工作要少些,这个时候客人们吃过东西,在休息,只喝茶、啤酒、伏特加。这段时间,所有的餐厅服务人员—我的上司,就都有了空闲。舱口附近的桌子上,厨师斯穆雷、他的助手雅科夫·伊万内奇、厨房洗碗工马克西姆和甲板侍应生谢尔盖等都在喝茶。谢尔盖是个驼背,高颧骨、脸上尽是痘痘,有双****的眼睛。雅科夫·伊万内奇一边哭一般地笑着,一边讲着各种黄色段子,不断露出绿色的腐朽的牙齿。谢尔盖把自己的青蛙嘴扯到了耳根,郁闷的马克西姆沉默着,一双不知什么颜色的眼睛严厉地看着他们。
“亚细—亚人!摩尔—多瓦人[ 沙俄时代,亚洲人和定居在伏尔加河流域的少数民族摩尔多瓦人被视为“野蛮人”。]!”厨师长偶尔会大声说出来。
我不喜欢这些人,肥胖的秃子雅科夫·伊万内奇只谈女人,而且老是讲得猥琐肮脏。他那呆滞的脸上,满是紫色的斑点,一侧的脸颊上有一个长着一小撮红毛的黑痣,他把这撮毛捻成一根针。船上一旦来了轻浮的女客,他就在她周围小心伺候,就像个乞丐,跟她净说些甜言蜜语、装可怜,嘴角冒出肥皂泡一样的唾沫,他伸出不干不净的舌头立刻舔了去。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刽子手就是这么肥头大耳的人。
“要善于使女人**。”他教着谢尔盖和马克西姆,这两个聚精会神听他讲,鼓起腮帮子,脸也红了。
“亚细亚人,”斯穆雷不耐烦地脱口而出,沉甸甸地站起来,命令我,“彼什科夫,—走!”
他在自己的舱室塞给我一本皮面小书,然后躺在冷藏室墙壁边上的帆布吊**。
“念吧!”
我坐在通心粉箱子上,一丝不苟地读起来:
“满天星辰的恩博拉库伦,意味着上天的通道一路通畅,他们通过这条道路从普罗芳和恶习中得到解放……”[ 高尔基念的小书是法国人T.威尔逊写的《共济会会员的真面目》。这是一本反共济会的小册子,书中出现了一些共济会专用术语。该句中的恩博拉库伦和普罗芳两个词就是共济会员们用的术语,前者意为“天幕”,后者意为“非共济会会员的行为”。]
斯穆雷点燃一根烟卷,喷出一缕青烟,埋怨道:
“这些骆驼们!写了些什么啊……”
“**左胸意味着内心的纯洁……”[ 授予加入者共济会会员称号的一种仪式。]
“谁**?”
“没说。”
“那就是说—是那些女人的胸部[ 这本小册子里说:“……举行这种仪式来辨别申请人是男还是女时,共济会会员们认为这是对他们的污辱。”]……哎,这些****的人啊。”
他把手放到脑后,闭上眼睛躺着,嘴角叼着烟卷,还稍稍冒着烟,他用舌头拨弄着烟卷,大口吸着烟,胸口发出呼呼的声响,那张大脸沉浸在烟雾中。有时候,我觉得他睡着了,就停下来不念了,打量着这本万恶的书,—这书简直让人作呕!
但是他沙哑着嗓子叫起来:
“念啊!”
“大师父[ 对共济会分会会长的尊称。]回答道:‘瞧啊,我那可敬的兄弟苏韦里扬原为法语,此处意为共济会分会副会长,会员之间互称兄弟。……’”
“是塞韦里扬吧?”
“明明写着苏韦里扬啊……”
“啊?真见鬼!结尾的地方还有诗呢,跳过去念……”
我就跳过去念:
门外汉们,想知道我们的事情,
你们这孱弱的眼睛从来也看不清!
天神的歌声,你们也没法听清!
“停,”斯穆雷说道,“这可不是诗啊!把书给我……”
他气急败坏地翻弄着厚厚的泛着蓝光的书页,然后把书塞到床褥子下面。
“另外拿一本来……”
让我痛苦的是他那个钉着铁皮的大箱子,里面有很多书,比如《奥马尔喻世故事集》[ 德国作家和神秘主义哲学家卡尔·艾卡茨豪森(1752—1802)的著作,是一本充满道德说教的多愁善感的故事集。]《炮兵札记》[ 法国人P. S.德·圣雷米的著作。]《塞丹加利勋爵书信》[ 法国女作家阿代拉伊达·德·弗拉奥的作品。]《论害虫类之臭虫及其灭除方式,附防治其伴生虫类的建议》,以及一些没头没尾的书。有时候,厨师要我把这些书一本一本翻出来,列出所有的书名,—我把书名念给他听,他气得大骂:
“胡编乱造,这帮无赖……就像打耳光,为什么打—不清楚。格尔瓦西[ 格尔瓦西是喀山神学院助祭级修道士,曾经将一部希腊文教会著作译成俄文,译本在19世纪初的俄国流传甚广。]!鬼知道他怎么落到我手里的,这个格尔瓦西!还有恩博拉库伦……”
一些奇怪的词语、陌生的名字令人厌烦地钻进脑子里,刺激着舌头,让人每分钟都想重复念叨—或许,声音中会显露出含义来。窗外,哗哗的水流在不知疲倦地歌唱。现在到船尾去一定很爽—那里,在一堆堆货箱中间,聚集着一群群的水手、司炉,有的跟乘客们打牌赢钱,有的唱歌,有的讲精彩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很愉快,一边听着浅显易懂的谈话,一边眺望卡马河河岸,眺望那些像铜弦一般拉得笔直的松树,眺望那片草地,那里春汛之后留下一些小湖泊,就像镜子打碎后留下的碎片似的,映着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跟陆地断了联系,脱离陆地飞奔而去。从岸上,疲惫的白日寂静里,传来看不见的钟楼的钟声,让人联想到那里的村庄、那里的人们。渔人的小船在随波**漾,像一大片面包;岸上出现一座小村庄,孩子们在河里打闹,一个穿着红色衬衫的汉子正沿着一条黄色的沙路行走着。从河中望向远方,一切都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一切都像小孩子的玩具,那么小巧、五彩斑斓。真想对着岸上喊些温柔和祝福的话语,—不仅对岸上喊,也对着驳船喊。
这条棕红色驳船占满了我整个身心,我可以整整一个小时,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它,看它伸着粗笨的船头在浑浊的河水中劈波斩浪。我们的轮船拖着它,就像拖着一头猪似的;缆索时而松弛,拍打着水面,时而又绷紧拉起来,满是水滴地拉着船头。我很想看看那些如野兽般坐在铁笼里的人的脸。在彼尔姆,他们被带上岸时,我跑到驳船跳板上去看;我面前走过几十个灰头土脸的人,拖着沉重而杂乱的脚步,镣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弯腰背着沉重的行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丑的俊的,完全跟大家一个样,只是他们的穿着和难看的发型显得与众不同。
斯穆雷比谁都像一个残暴的强盗,他阴沉着脸看着驳船,喃喃说道:
“上帝,请摆脱这种命运吧!”
有次我问他:
“为什么别人都在杀人、抢东西,你却在这里做着饭?”
“我没做饭,我只是炒菜,做饭是娘们儿干的事。”他说着,脸上露出笑容;他想了一下,补充道,“人跟人的差别就在愚钝的多少上面,一些人聪明一些,一些人不那么聪明,一些人完全就是傻瓜哦。为了变得聪明,那就要读些好书、讲妖术的书和那—还有些什么书呢?总之,各种书都要读,然后才知道什么是好书……”
他时常提醒我:
“你—念吧!不懂就念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和船上所有的人,包括那个餐厅管事说话总是那么生硬,不耐烦地噘着下嘴唇,胡须往上翘起,—就像在拿石头砸人。他对我倒是和气而且关照,但是这种关照里头有某种令我感到害怕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这个厨师也是有点精神分裂,跟外婆的妹妹一个样。
有时,他对我说:
“过会儿再念……”
他闭上眼睛久久躺着,打着鼾,大肚子一起一伏,两只满是火疤的毛茸茸的手像死人一样交叉着放在胸前,轻轻颤动着,—像是在用看不见的编针织袜子。
忽然,他又开始呢喃:
“是啊,老天给了你智慧,那你就得靠它去讨生活!但是这天生的智慧很小气也不均匀。要是所有的人都是一样聪明的话就好了,可惜,不是……有人能懂,有人不懂,还有些人完全不想懂,你看!”
他结结巴巴地给我讲他当兵时候的事,—我无法领会这些故事的含义,觉得它们都很无趣,而且他讲起来也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完全没有头绪。
“团长叫那个士兵过来,问:‘中尉对你说了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士兵应该说实情。可是那个中尉看了他一眼,就像看一堵墙壁,然后转过身,低下了头。是啊……”
厨师火了,吸了一口烟,埋怨道:
“我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于是中尉就被判罚到要塞里关起来。可他母亲却说:‘啊,我的上帝!’我可是什么都没学过啊……”
天气炎热,四周轻轻摇晃着,轰鸣着,船舱铁壁外是哗哗的水声和轰隆转动的轮船明轮,河流像一条宽宽的带子,从舷窗旁淌过,远处露出一条绿草如茵的河岸,耸立着一些树木。耳朵已经习惯了一切声音,似乎四周都很安静,只有船头有个水手在凄凉地哭号: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参与,不想听,不想干活儿,只想坐在某个隐蔽的地方,那里没有厨房油腻腻热烘烘的气味,半梦半醒地坐着,看着这一成不变的生活静静地流淌。
“念啊!”厨师气冲冲地命令道。
船上连有一定级别的侍应生都怕他,还有那个平和的、不大说话的像个鲈鱼一样的餐厅管事,看来也怕斯穆雷。
“嘿,你这头猪啊!”他呵斥餐厅侍应生,“过来,贱贼!亚细亚人……恩博拉库伦……”
水手们和司炉们对他都毕恭毕敬、阿谀奉承,—他把炖过的肉汤里的肉给他们,问他们村子里和家里的事情。那些一身油腻,像被火熏烤过的白俄罗斯司炉是船上地位最低下的人,大伙儿叫他们“亚古特”[ 革命前对白俄罗斯人的蔑称。],还打趣地说:
“亚古,别古,在岸上……”
斯穆雷一听到这个就气得脸红颈涨、毛发直竖,对着一个司炉就是一顿吼:
“你干吗让人家这样挤对你,你是树皮编出来的丑八怪吗?给我打咔嚓普[ 革命前乌克兰沙文主义者对俄国人的蔑称。]嘴巴子!”
有次,那个水手长,一个英俊而恶毒的汉子,对他说:
“亚古特和霍霍尔[ 革命前俄国人对乌克兰人的蔑称。]是一回事!”
厨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和腰带,举到空中,边摇边问:
“想我把你摔碎是不是?”
船上常常有人吵架,有时甚至打起来,可斯穆雷从来没挨过打,—他有着超人般的力量,除此之外,船长的夫人常常找他亲热地交谈,这是个身材高大的有着一张男人面孔的强壮妇人,头发剪成短平头,活像个小男孩。
斯穆雷喝伏特加很厉害,但从来没醉过。一大早就开始喝,一瓶伏特加分四次喝完,然后一直到傍晚,他不停地喝啤酒。渐渐地,他的脸色变成黄褐色,一双黑眼睛吃惊地放大了。
傍晚时分,他常常坐在抽水机旁边,身材高大,一身白衣,一声不吭地坐上好几个小时,忧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这个时候,大家都特别怕他,只有我—怜悯他。
雅科夫·伊万内奇从厨房走出来,大汗淋漓,一身通红,站在那里挠着秃头顶,然后,一只手一挥,就不在了,或者,他从远处喊过来:
“鲟鱼死了。”
“哦,那就做成辣鱼汤吧……”
“但客人要订鱼汤或者清蒸鱼那该怎么办呢?”
“去做吧,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壮着胆子走到斯穆雷跟前,他吃力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
“什么事?”
“没什么事。”
“好吧……”
但我有次在这样的时刻终究还是问他了:
“您干吗要让大家怕你呢?您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啊。”
出乎意料,他居然没生气:
“我只是对你善良而已。”
但是他马上朴实、深思熟虑地补充道:
“或许,确实,我对所有人都善良!只是没表现出来,不能让人们看出来,否则,他们会残酷地收拾你。人人都往善良人的头顶上爬,就好比在沼泽地里往土堆上爬……把你踩在脚下。去,拿啤酒来……”
他一杯接一杯干完了一瓶,舔舔胡须,说:
“你这只鸟儿要是再大一点,我会教你更多。我有该告诉别人的事情,我不是傻瓜……你念念书吧!书里该有的都有。书可不是瞎扯淡!想喝啤酒吗?”
“我不喜欢喝。”
“好吧。那就不喝,喝醉了—那可痛苦了。伏特加—见鬼的玩意儿。要是我发了财,就送你去上学。没学问的人就跟一条牛一样,要么套上轭架拉车,要么被人宰了割肉,而它就只会摇尾巴……”
船长夫人给了他一本果戈理的书,我念完了《可怕的复仇》,很喜欢这本书,但是斯穆雷却怒吼起来:
“简直胡扯,谎话连篇!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一把从我手里夺下书,从船长夫人那里拿来另一本,沉着脸命令道:
“念《塔拉斯》[ 俄国著名作家果戈理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他叫什么来着?去找找,她说这书很好……谁觉得好?她觉得好,我可能就觉得不好吧?她把自己头发剪了,那干吗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读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时,厨师大笑起来:
“这—是这么回事!不是吗?你—有学问,我—有力气!写得真可以!这帮骆驼……”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但常常埋怨:
“哎,简直胡说八道!不能把一个人从肩头一刀劈到屁股呀,不能!也不能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断的啊!我可是当过兵的……”
安德烈的叛变引起他的厌恶。
“卑鄙的家伙,不是吗?就为了娘们儿!呸……”
但是当念到塔拉斯射杀儿子,厨师就把双脚从吊**放下来,双手支在吊**,俯身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滴在地板上,他呼哧呼哧抽泣着喃喃说道:
“哎,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忽然,他对着我号叫:
“念下去,贱骨头!”
他又哭了,当念到奥斯达普临死前叫着:“爹啊,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他哭得就更厉害更伤心了。
“全都死了,”斯穆雷抽泣着说,“全完了,啊!都—读完了?真是罪孽啊!过去还有过这样的人,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算是人物……”
他从我手中把书拿过去,认真地翻看起来,眼泪滴到封皮上。
“好书啊!看这书简直当过节!”
然后,我们一起读《艾凡赫》[ 英国小说家司各特(1771—1832)的著名长篇小说。],斯穆雷很喜欢金雀花王朝的理查德[ 《艾凡赫》的主人公,英国狮心王理查德一世(1157—1199)。]。
“这才是真正的国王!”他动情地说道,我却觉得这书枯燥乏味。
总的说来,我们两个趣味并不相投,—我着迷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汤姆·琼斯流浪记》[ 英国作家菲尔丁(1707—1754)的长篇小说。],但斯穆雷埋怨道:
“蠢货!他跟我有什么相干,汤姆?我要他来干吗?应该还有别的书……”
有天,我告诉他,说我知道还有其他一些书,是些地下禁书,只能深夜在地下室里读。
他瞪着眼睛,毛发直竖:
“还有这回事?你胡说吧?”
“我没胡说,忏悔的时候神父还问过我这回事,之前我亲眼看见有人读这类书,还哭了……”
厨师脸一沉,盯着我的脸,问:
“谁哭了?”
“那个在一旁听的小姐,另一个女的甚至都吓得溜了……”
“醒醒吧,你在说梦话,”斯穆雷说道,慢慢闭上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说道:“当然啦,某个地方有……某些秘密的东西。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不是我这把年纪,还有我的个性也……哎,但是啊……”
他可以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几个钟头……
不知不觉我读书读上了瘾,乐于一书在手;书里讲的事情显得轻松愉快,跟现实生活不一样,现实生活越来越显沉重。
斯穆雷也是越来越沉迷于读书,常常把正在干活儿的我拉过去:
“彼什科夫,走,读书去。”
“我还有好多碗碟没洗呢。”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把老洗碗工赶去干我的活儿,那个老兄气得故意打碎了杯子,餐厅管事和气地警告我:
“看来我没法让你在船上干了。”
有一次,马克西姆故意把几个杯子放进装脏水和剩茶根的盆子里,我把脏水泼到船外,杯子也就飞出去了。
“这是我的错,”斯穆雷对餐厅管事说,“记到我账上吧。”
餐厅的那帮侍应皱起眉头看着我,对我说:
“你呀,书虫一个!你凭什么拿钱呢?”
他们故意把餐具弄脏,尽可能多给我派活儿,我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后来,还真是这样。
傍晚时分,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两个女客人,一个红皮肤的妇人和一个戴黄头巾、穿粉红新上衣的女孩。她们两个都喝多了,—妇人对所有的人都鞠躬,说起话来像教堂助祭,发音把“啊”发成“奥”:
“对不起,乡亲们,我才喝了点酒来!才打了官司,宣判我无罪,我一高兴就喝了点……”
那个女孩也一直在笑,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大家,她推了一把妇人:
“走吧,疯婆子,往前走啊……”
她们在二等舱住下来,对面正好就是雅科夫、马克西姆和谢尔盖住的舱室。那个妇人很快就不知去向,谢尔盖就坐到那姑娘身旁,色眯眯地张开青蛙嘴。
夜里,我干完活儿,躺到桌子上睡觉,谢尔盖走过来抓住我的手:
“走,我们给你娶个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抽回来,可他打了我一下。
“走啊!”
马克西姆跑了过来,也是醉醺醺的,他们两个拖着我沿着甲板,经过正在睡觉的客人,来到自己的舱室。船舱门口正站着斯穆雷,门里是雅科夫·伊万内奇,他手抓着门框内侧,那个姑娘不断用拳头打他的背,醉醺醺地叫着:
“放开……”
斯穆雷一把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下我,抓住他们两个的头发,让他们两个头对头撞了一下,然后一扔,他们都摔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着雅科夫说道,把舱门一关,差点碰到他的鼻子,然后一边推我,一边低沉着嗓子,“走吧!”
我跑到船尾。这是个多云的夜晚,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后面泛起两道灰白色的水沫,散向看不见的两岸;这两道水沫中间是拖着的那个驳船,灯光的红点忽左忽右地闪现着,什么都照不见,在一个河岸的转弯处忽然消失了。之后,夜就变得更加黑暗更加难受了。
厨师走过来,坐在我身旁,沉重地叹口气,开始抽烟卷。
“他们拉你到这女孩那里去的?这帮下流坯!我听到他们想使坏……”
“您把那女孩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她吗?”他粗鲁地大骂那姑娘,然后语气沉重地说,“都不是好东西,这船比村子还糟糕。你在村子里住过?”
“没有。”
“村子里可是噩梦啊,尤其是冬天……”
他把烟头往船舷外一扔,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讲:
“你是掉到猪圈来了,我真可怜你,小狗崽。我也可怜他们。有时我都不知道如何做才好……甚至想跪下来问:‘你们在干什么啊,狗崽子们,啊?你们,都瞎眼了吗?’这帮骆驼……”
轮船拉起长长的汽笛,缆索在水面拍打了一下;沉沉夜幕中,一盏灯光摇晃着,标出码头的位置,还有一些灯光从黑夜里现出来。
“‘醉林’[ 卡马河上的一个码头,现在名叫“红林”。]到了,”厨师喃喃说道,“这地方还有条‘醉河’[ 伏尔加河支流苏拉河的一条支流。]。这里有个司务长叫醉科夫……还有个文书叫醉我心……我得上岸去瞧瞧……”
一些身材高大的卡马妇人和姑娘正用长长的抬架抬着木柴从岸上走来。她们挎着肩带,躬着背,迈着有弹性的舞步,一对接一对地走到锅炉舱,然后把半俄丈长的劈柴倒进一个黑乎乎的大坑里,同时大叫一声:
“特鲁—沙!”
她们抬着木柴走过时,水手们就去捏**、摸大腿,女人们尖叫着向男人们吐唾沫;返回的时候,她们就用空抬架击打,防止男人们揩油。这样的情形我看到过几十次—每次航行都有:每个上木柴的码头上,都会出现这样的一幕。
我觉得我已经老了,在这船上待了很多年,知道这里明天会有什么事,一星期后会发生什么,秋天会发生什么,明年会发生什么。
天已经亮了。在码头上方的沙崖上,一片茂密的松树林露了出来。女人们正往山上树林走去,她们笑着唱着,叽叽喳喳叫着,都配备了长长的抬架,一个个就像是士兵一样。
我想哭,眼泪在胸中沸腾,心脏就像是在里面煮一样,非常痛苦。
但是哭出来有些难为情,于是我就去帮水手布利亚辛洗甲板。
布利亚辛是个不引人注意的人,整个显得萎靡不振,总是躲在角落里,一双小眼睛闪着光。
“其实我并不叫布利亚辛,因为……你知道的,我妈的****生活。我有个姐姐,还有个妹妹。她们两个命运都注定是这样的。兄弟,命运对我们大家来说是一只锚,你想去哪里,可就是—没辙……”
现在他一边蹭着拖布擦洗甲板,一边轻声对我说:
“你看到了,他们是怎么整那些婆娘的?就是那样!一块湿柴火烤久了也会燃起来啊。我可不喜欢这样,老弟,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我生下来是个女的,我就自己沉到深渊里去,可以向基督做神圣的保证!……谁都没有什么自由,可还是有人会来用火烧你!我告诉你吧,那些阉割派教徒[ 俄国18世纪末出现的一个狂热宗教派别,主张脱离世俗生活,鼓吹用阉割的办法来“拯救灵魂”,后来因伤害人身被禁。]可不是傻瓜。你听说过阉人没?都是些聪明人啊,他们想得可真好:抛开所有的琐事,只效忠上帝,很单纯……”
船长太太高高地提着裙子,走过我们身旁的甲板积水;她总是起得很早,身材高挑匀称,有一张纯净而朴实的脸……真想跑过去跟在她身后,诚心诚意地请求:
“跟我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吧!……”
轮船慢慢离开了码头,布利亚辛画着十字,说:
“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