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彼尔姆号”轮船上当上了洗碗工[ 高尔基从1882年春至同年深秋在“彼尔姆号”船上当洗碗工。],这是条白色的、天鹅似的宽敞的快班轮。这次我是“杂役”洗碗工,或者叫“厨房听差”,每月工资七卢布,职责是帮助厨师。
餐厅经理是个秃头,身材滚圆、傲气十足,像个皮球。他把双手叠在身后,整天沉重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就像一头在大热天寻找阴凉角落的骟猪。他妻子在餐厅很惹眼,年纪约四十岁,很漂亮,但一脸皱纹,扑了很多粉,弄得脸上白色的黏性粉末落到鲜艳的衣服上。
在厨房打理的是亲爱的厨师伊万·伊万诺维奇,绰号“小熊”,是个小胖墩,有一只老鹰鼻和一双滑稽的眼睛。他重视仪表,系着浆过的硬领子,每天都刮胡子,脸颊呈铁青色,黑色的小胡子往上翘着。一有空,他就不停地用那双烤红了的手拨弄理得整整齐齐的胡子,还老对着一个带手柄的小圆镜子照脸。
船上最有意思的人是司炉雅科夫·舒莫夫,这是个宽胸脯、正方体型的男人,翘鼻子,铁铲似的扁脸,一双熊眼藏在浓眉之下,脸颊满是小圈状的胡须,就像沼泽地里的青苔,脑袋上蓬乱的头发像顶厚实的帽子,要费些劲才能把弯曲的指头插进去。
他擅长打牌赌钱,食量惊人,像个饿狗似的,老是在厨房附近转悠,想讨几块肉、几块骨头,一到晚上,就跟“小熊”伊万·伊万诺维奇喝茶,讲自己惊人的身世。
他年轻时候在梁赞城牧人家当牧童,后来一个路过的修道士劝诱他去了修道院,在那里他做了四年杂役。
“我本来要做一名修道士的,黑色的上帝之星,”他口齿伶俐地插科打诨,“这时我们那个修道院来了个奔萨城的女香客,一个很有趣的女人,一下子把我的心给搅乱了,她说:‘你还不错,身体壮实,我嘛,是个清白正派的寡妇,很孤单,你到我那里扫院子吧,我自己有幢小房子,在做羽毛生意……’
“这还不错,她让我去给她扫院子,我就去给她做情人,就这样,吃了她三年热面包……”
“你可真能吹,”小熊打断他,关心地盯着自己鼻子上的瘰疬,“要是吹牛也能挣钱,—那你不挣个成千上万才怪了!”
雅科夫嘴里嚼着什么,盲人似的脸上,瓦蓝色的卷胡须动来动去,毛茸茸的耳朵也在动;听了厨师的意见,仍然有节奏地迅速往下讲:
“这女人年纪比我大,我跟她在一起很无聊,不够味,我就跟她侄女搞上了,她知道后就把我从院子里赶走了……”
“这是你的报应,—没比这更好的了。”厨师跟雅科夫一样,轻松流利地说道。
司炉往嘴里塞了块糖,继续说:
“晃**了一段时间,我遇到一个弗拉基米尔城的老头儿,一个行商,于是就跟着他走遍了世界的各个地方:我们去过巴尔干山脉,也去了土耳其、罗马尼亚、希腊、奥地利等地—跟各国人周旋,这里买进,那边卖出……”
“偷过东西没?”厨师严肃地问道。
“老头儿吗—不、不!他跟我说,在异国他乡走江湖一定得诚实,这是行规,不拘小节就会掉脑袋。不过说实话,我还真去试着偷过,—可是结果让人刻骨铭心:我打算把一个商人的马拉出院子,可—没得手,给抓住了,被打得死去活来,后来被拖到了警察局。我们是两个人,一个真正的盗马老手,我嘛,更多是觉得好玩。我在那商人那里打过工,在他新的洗澡间里砌过炉子。后来,那商人害了病,他不祥地梦见了我,把他吓坏了,他就向政府衙门请求:‘放了他吧。’—这是指我—‘就是梦见了他,若是不放了他,病就不会好,他看来是个巫师。’—我被他们当成巫师了!那个商人是地方显贵,衙门就把我给放出来了……”
“要是不放你出来,而是放到水里浸个三天,那你身上的傻帽气就会洗干净了。”厨师插了句话进来。
雅科夫马上接住他的话:
“对啊,我身上傻帽气不少,直说吧—我的傻帽气有一个村子那么多……”
厨师把一个手指塞进绷得紧紧的领子里,气呼呼地把领子松开,晃着脑袋,懊恼地说:
“简直是胡说八道!让你这样的囚犯活在世上,又能吃、又能喝,还游手好闲,—这是为什么呢?嗯,你说,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
司炉嘴里吧嗒吧嗒嚼着,答道:
“这个我不知道,活着就活着,有人躺着,有人走路,当官的就只是坐着,可人人—都得吃饭。”
厨师更来气了:
“也就是说你是头猪了,甚至—连猪都不如!简直就是—猪饲料……”
“你干吗骂人?”雅科夫吃惊地说,“男人都是一棵橡树上的果实,你—不要骂,反正我没法变好了……”
这个人一下子就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吃惊地看着他,张着嘴,听他说话。在他身上,我想,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镇定、一种自己独有的牢靠的生活知识。他对所有人都称呼“你”,毛茸茸的眉毛下面的眼睛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没有特殊,所有人—无论船长、餐厅经理、头等舱要客—都等同自己、水手、餐厅侍应和甲板乘客一样对待。
他常常站在船长或轮机长面前,大猩猩似的长胳臂叠在背后,默默地听着人家骂他懒,骂他漫不经心地打牌赢了人家的钱。看上去,责骂对他并没起作用,威胁说船一靠码头就要让他上岸走人也没能吓到他。
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特征—就跟“好事情”身上一样。也许,他对自己的特点很自信,认为人们不能理解他。
我从没见过这人受委屈的、顾虑重重的样子,也不记得他有过长时间的沉默,—话语常常从他那毛茸茸的嘴巴似涓涓细流般不断流出来,甚至不顾他自己的想法。每当有人训斥他,或者在聆听某个有趣的故事时,他的嘴唇会不断嚅动,好像是他在默默复读听到的话,或是在悄悄继续自言自语。每天值完班,他从锅炉舱爬上来,赤着脚,一身大汗,像抹了一层石油,穿着件没腰带的褂子,敞着浓密的卷毛胸膛,一瞬间,甲板上就满是他那均匀单调、有些嘶哑的声音,话语如雨点一般洒下来。
“你好啊,大娘!去哪儿啊?去奇斯托波尔吗?这我知道,我在那里待过,在一个有钱的鞑靼人家里做长工。这个鞑靼人叫乌桑·古巴伊杜林,身体结实,脸膛红红的。有个年轻的鞑靼女子,很好玩,我跟她有过一腿……”
他到处都去过,处处跟女人有一腿;他讲起所有的事情都不怀恶意,很淡定,就好像他一生从来没受过委屈、挨过骂。过了一分钟,在船尾某个地方,响起了他的说话声:
“懂规矩的人—都是那些打牌的!一打,就是三张牌,立马分输赢,嘿!打牌是件开心的事,坐着就把钱挣了,完全是在做买卖……”
我发现他很少说“好、坏、糟糕”,基本上总是说“好玩、开心、有趣”。漂亮女人在他看来,就是—好玩的蝴蝶,明媚的艳阳天就是—开心的日子。而他最常说的就是:
“我去!”
大家都说他是个懒鬼,可我觉得他站在炉膛前,在地狱般的臭烘烘的闷热中,实打实地跟大家一样干着苦活儿,就没见过他像别的司炉那样喊苦叫累。
有一天,一个老年女乘客被人偷了钱包。这是一个明朗、安静的夜晚,大家都平心静气地生活着。船长给了老太婆五卢布,乘客们也纷纷拿出些钱来给了她。大家把钱交给老太婆时,她画了个十字,弯腰向众人鞠躬行礼,说:
“老乡们,这里比我丢失的多出了三卢布十戈比。”
有个人快乐地叫起来:
“都拿着吧,大娘,这还说什么?三卢布从来不算多……”
有个人说得在理:
“钱嘛—不像人,不会多的……”
这时雅科夫走到老太婆面前,一本正经地提了个建议:
“多的钱给我吧,我要打牌!”
大伙儿以为司炉在开玩笑,一下子哄笑起来,可他还在不依不饶地劝那个不知所措的老太婆:
“给我吧,大娘!你要这钱干吗?你明天或许就—进墓地……”
大家痛骂他,把他赶走了;他摇着脑袋,吃惊地对我说:
“一群怪人!搅和别人的事干吗?她自己说这是多出来的钱啊!这三卢布可够我爽一下的……”
钱嘛,或许,光是外观就够他乐的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爱把银币铜币往裤子上擦,擦得铮亮,然后眉毛轻轻动着,用弯曲的手指把它捏住凑到翘鼻子的脸前打量。不过,他并不贪钱。
有一次,他要我跟他赌一把,我说我不会。
“不会?”他吃了一惊,“你怎么不会呢?亏你还是个识字的!得把你教会,赌着玩,赌糖……”
他赢了我半磅方糖,全都一块接一块地塞到他那毛茸茸的嘴里,然后,看我会赌了,就提议:
“现在正式开始赌,赌钱!有钱没?”
“有五卢布。”
“我有两个多卢布。”
不用说,他赢光了我的钱。我想翻本,就把一件褂子押了五卢布做赌注,输了,把一双新靴子押了三卢布,还是输了。雅科夫不满了,有些生气地对我说:
“不,你不会赌,脑袋发热—这下,连靴子都赌没了!这些我都不要。把衣服靴子拿回去,钱我给你四卢布,我拿一卢布—算是学费……可以吗?”
我很感激他。
“我才不在乎呢!”他回应我的感谢,“玩一下呗,小赌怡情呗,你当是打架。就是打架也不能急—得看准了打!你急个什么?你还年轻,得好好克制自己。一次没成功,五次失败了,七次就放弃!离开一下。等头脑冷静下来—再开干!这才是—赌!”
我越来越喜欢他,同时也越来越不喜欢他。有时候,他的故事让我想起外婆。他身上有很多吸引我的地方,但—他那强烈的、看来一生都不会改变的对人的冷漠却让人不敢恭维。
有一次,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二等舱乘客,醉醺醺的彼尔姆商人,掉到水里了,他挣扎着,沿着金红色的水道往前游。机器马上停转,轮船停了下来,桨轮下冒出云朵似的泡沫,被晚霞照着,染成血红色。在这沸腾的血水中,在离船尾已经很远的地方,有个黑影在扑腾,河面上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乘客们也大声号叫着挤到船舷,挤到船尾。落水者的同伴—一个红发秃顶的汉子,也喝醉了,一边用拳打着大家,一边往船舷挤,嚷嚷着:
“快滚开!我要去把他捞上来……”
已经有两个水手跳到水里,划着双臂向落水者游去,船尾放下了救生艇,在船员们的叫喊声、女人们的尖叫声中响起雅科夫那沙哑的、淡定自若的如潺潺流水一般的声音:
“会淹死的,准会淹死的,因为,他穿着褂子!穿着长褂子,那肯定淹死!比如女人,为什么比男人沉得快?因为裙子。女人一落水就沉到底,像个一普特重的秤砣……嗨,瞧他已经沉了,我不会乱说……”
那个商人确实沉了,找了两个钟头,还是没找到。他那同伴,酒醒了,大口喘着气,抱怨地嘟囔着:
“瞧,这下完了!现在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对他家人说,啊?他的家人……”
雅科夫把手藏在身后,站在他面前,安慰道:
“没关系,做买卖的!谁都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里。有人吃个蘑菇,忽然一下就断气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吃得好好的,就那么一个人—吃死了!那—这能怪蘑菇吗?”
他身材高大,像个磨盘似的立在商人面前,话像糠麸子似的撒向他。起初,商人默默哭着,用那大手掌擦着胡子上的泪水,但,听了一会儿他的话,猛然喝道:
“妖怪!你干吗要折磨我?正教徒们,把他给我赶走,不然会遭罪的!”
雅科夫淡定地走了,说了句:
“这人好奇怪,人家好言好语劝他,他却来一棍子……”
有时候,我觉得司炉有些犯傻,但我更觉得他是在故意装傻。我很想问他闯**江湖的经历,有些什么见闻,但没奏效;他抬起头,微微睁开熊一样的黑眼睛,一只手抚摸着毛茸茸的脸庞,长叹一口气,回忆起来:
“人嘛,老弟,到处都有—跟蚂蚁似的!我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有忙碌。最多的,当然是庄稼汉,他们就像秋天的叶子,满地都是。见过保加利亚人吗?我见过保加利亚人还有希腊人,我也见过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还见过各种茨冈人—他们有很多,各种各样!那是什么样的人呢?会有什么样的人呢?住在城里的—叫城里人,住在乡村的—叫乡下人,跟我们这里完全一样。相同的地方有很多。有些人甚至讲我们的话,只是说得不好,比如,鞑靼人或者摩尔多瓦人。希腊人不会说我们的话,他们说起话来叽里咕噜、咿咿呀呀,听起来像句话,可就是—搞不懂。跟他们讲话得用上手指头打手势。我认识的那个老头子就假装听懂了希腊人讲话,嘟囔着什么卡拉马拉和卡利美拉的。这老头儿狡猾得很,把他们哄得够呛!……你又会问—这些人什么样子?你可真奇怪,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当然,他们都是黑头发,罗马尼亚人也是黑头发,他们都一个信仰。保加利亚人也是黑头发,嗯,这些人跟我们一个信仰。至于希腊人,就像土耳其人……”
我感觉他没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有些事情他不愿意说。
从杂志插图我知道希腊首都雅典是座历史最悠久的漂亮城市,但雅科夫,却怀疑地摇晃着脑袋否定了雅典:
“人家把你给骗了,老弟,没有雅典,只有雅封,而且不是一座城市,是一座山,山上有个修道院。此外,什么都没有。这地方叫雅封圣山,有画片,那老头子就在做这画片买卖。有一座城叫贝尔戈罗德[ 指前南斯拉夫首都、现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在多瑙河畔,类似雅罗斯拉夫尔或者尼日尼。他们那边的城市不漂亮,但乡村就是另一回事了!女人们也漂亮,那些女人简直让人爽死!为了一个女人,我差点留在那里,她叫什么来着?”
他两个手掌使劲擦着那张瞎子似的脸,硬毛轻轻地沙沙作响,他喉咙深处响起一种笑声,就像一只破铃铛发出的叮当声。
“人是不长记性的!我跟她有过……她跟我分手的时候,哭了,我居然也哭了,哎,她真是……”
他开始淡定地、厚颜无耻地教我如何搞女人。
我们坐在船尾,温暖的月夜迎面而来,银色的水面后面,绿草如茵的河岸隐约可见,山那边—闪烁着黄色的灯火、好像被大地俘虏了的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在运动着、颤抖着,生活平静而固执。在这可爱、忧伤的静寂中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
“有时候,她张开双臂,向我扑过来……”
雅科夫的话虽然不害臊,却也不讨厌,话里没有吹牛皮,没有残忍,听上去有些单纯、有些惆怅。天上的月亮也不害臊地**着,撩动着人心,让人惆怅着什么。只回想起好的事情,最好的事情—“玛尔戈王后”和那真实得令人难忘的诗:
只有歌儿需要美,
而美却不要歌儿……
我像抖掉轻微的睡意那样抖掉这种幻觉,我又追问司炉他的经历、他的见闻。
“你真是个怪人,”他说道,“叫我说什么呢?我什么都见过。问:修道院见过?见过啊。那小餐馆呢?也见过。还见过贵族老爷的生活和庄稼汉的生活。吃撑过,也饿过……”
慢悠悠地,就像走在一个摇摇晃晃危险的桥上过深溪,他回忆起来:
“这不,比如我因为偷马关在局子里的时候,我以为西伯利亚是去定了。那个警长在骂人,他新房子里的炉子在冒烟。我就说:‘老爷,这个我能修好。’他一顿呵斥:‘住嘴!连最好的师傅都拿它没办法……’我说:‘有时候,一个牧人比将军还聪明呢。’我那时什么都敢干—反正都要去西伯利亚了!他说:‘那就干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干砸了—看我不打碎你的骨头!’两个昼夜,我就搞定了这事。警长大吃一惊,吼起来:‘蠢货,木头!你这么厉害的师傅,还去偷马,这怎么回事?’我说:‘老爷,这不过是件蠢事!’他说:‘真的是蠢事,那我真可怜你!’看见没?他说可怜我,一个干警察的,这职责就是残酷无情的,他倒可怜起……”
“是啊,那又怎么样?”我问道。
“没什么,他可怜我,还能怎么样?”
“你有什么好可怜的,你就是一块石头!”
雅科夫和善地笑了:
“你这怪人!石头,还会说话,对吧?你也得可怜石头啊,石头也有自己的用处,街道还是石头铺的呢。万物都该怜惜,没有一样是白白存在的。沙子算什么?可它上面长出了草茎……”
经司炉这么一说,我就更明白了:他知道某种对我来说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觉得厨师怎么样?”我问。
“你是说‘小熊’?”雅科夫冷冷地说道,“对他有什么看法?完全没什么看法。”
这倒是真的。伊万·伊万诺维奇是个严谨、正直完美的人,身上找不到一点可挑剔的。他身上只有一点很有趣,他不喜欢司炉,常常骂他,但又总是邀他喝茶。
有一天,他对雅科夫说:
“要是现在还是奴隶制度,我就是你的老爷,对你这样好吃懒做的主,我一星期要抽你七次!”
雅科夫郑重地说:
“七次—也太多了吧!”
骂雅科夫的时候,厨师不知为什么,总要给他各种吃的,他粗鲁地往他嘴里塞上一块,说:
“嚼吧!”
雅科夫也不着急,边嚼边说:
“你让我长了不少力气,伊万·伊万诺维奇!”
“懒鬼,长了力气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活得长些啊……”
“你干吗要活着?妖怪!”
“妖怪也得活着啊,你说,活得不爽吗?活着,伊万·伊万诺维奇,是很快乐的事啊……”
“真是个白痴!”
“什么啊?”
“白痴!”
“好怪的字。”雅科夫很吃惊。“小熊”对我说:
“瞧啊,你想想:我们流血流汗,在地狱般的炉子跟前把骨头都烤脆了,可他倒好,只晓得自己嚼,跟个骟猪似的!”
“各人有各人的命!”司炉嚼着吃的,说道。
我知道,锅炉口的工作要比灶前繁重得多、热得多,我好几次晚上去跟雅科夫一起体验过“加煤添火”的滋味,然而,我很纳闷,他为什么不让厨师看看自己工作的繁重呢。不,此人知道某个特别的事情……
谁都可以骂他—船长、轮机长、水手长,随时可以。可是,很奇怪:为什么不开除他呢?司炉们对他明显比对其他人好,虽说也笑他多嘴多舌和打牌。我问他们:
“雅科夫—是好人吗?”
“雅科夫?还行。他是个老好人,任你怎样对他都行,就算把烧红的炭塞到他怀里都行……”
在锅炉房干重活儿,胃口大得像马一样,但他睡得却很少—常常一下班,衣服也不换,一身臭汗,脏兮兮的,就整个晚上立在船尾跟乘客们聊天,或者打牌。
他站在我面前,像个上了锁的大箱子,我觉得,其中藏着我所需要的某个东西,于是,我就固执地寻找着那把能打开这箱子的钥匙。
“老弟,你想要什么,我怎么搞不懂呢?”他那眉毛下看不到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问道,“世上地方倒是走了不少,还有什么呢?怪人!你最好听着,我现在要讲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
于是他就讲起来:“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位患肺痨病的年轻法官,他的妻子是个德国人,身体结实,没有孩子。后来这个妻子爱上一个布商,这个布商已婚,有个漂亮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布商发现德国女人爱上了自己,就打算耍弄她一下:约她夜里到自己花园里来,又邀了两个朋友,叫他们藏在园里灌木丛里。
“真精彩啊!那个德国女人来了,说来说去,她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他对她说:‘我跟你说,太太,我没法满足你,我有老婆,我这里给你介绍两个朋友,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是单身汉。’那德国女人—哎哟一声,上来就抽了他一耳光,他就一下仰面倒到长椅子后面去了,接着她就用皮鞋底和拳头狠狠打他的脸。我那时在给这法官扫院子,这女人是我带进来的;我透过篱笆墙缝隙看到那里乱成了一锅粥。这时,那两个朋友跳出来,抓住了她的辫子,我也一下越过篱笆墙,把他们两个推开,说:‘别这样,生意人先生!这个太太诚心诚意来找他,可他却想出这个不要脸的损招。’我带她离开,他们就拿一块砖砸破了我的脑袋……那女人伤心欲绝,丢了魂似的满院子走,对我说:‘等我男人一死,我就回德国,我一定得走!’我说:‘那还用说,是该走了!’后来,法官死了,她就走了。这是个温柔、通情达理的女人。那个法官为人也很亲切,愿他在天堂安息……”
我没明白、没吃透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沉默不语。我觉得这里面有某种熟悉的、无情的、荒谬的东西,但—怎么说呢?
“故事精彩吧?”雅科夫问道。
我说了些看法,愤怒地骂起来。但他却淡定地给我解释:
“吃饱了饭的人,对什么都满足;嗯,有时候就想寻开心,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心,好像不会。生意人嘛,都严肃得很,做买卖得费不少心思的。但靠玩心思过日子又太无聊,于是,就想玩玩啦。”
船尾外面,河水泛着泡沫,飞快地流着,听得见沸腾的流水声,黑黢黢的河岸伴着河水缓缓退去。甲板上,乘客们鼾声阵阵。在长椅之间、熟睡的身体之间—一个高个子瘦削女人轻轻走过来,越走越近,她一身黑衣,头发花白,没有戴头巾,—司炉用肩头碰了我一下,悄悄说:
“瞧啊,这女人很伤感……”
我觉得,别人的悲伤会让他开心。
他讲了很多,我贪婪地听着,他讲的所有故事我都记得,但就是想不起一件快乐的故事。他比书本讲得还淡定,—在书里,我常常能见到作者的感情,他的愤怒、喜悦、悲伤和嘲笑。司炉不笑,也不责备人,没什么事情使他明显地生气和高兴。他说起话来就像法庭上冷漠的独立证人,跟被告、原告、法官没什么关系……
这种冷漠让我越来越惆怅,产生了对雅科夫愤怒的厌恶情绪。
生活在他面前燃烧着,就像锅炉下面炉膛里的火焰。他站在炉膛前,熊掌一样粗大的手拿着木槌,轻轻敲着活塞阀门,加减着燃料。
“大伙儿欺负你吗?”
“谁会欺负我?我有的是力气,会给他一下!……”
“我不是说打架,我是问你的灵魂受过欺负没?”
“灵魂不会受欺负的,灵魂不会接受欺负,”他说道,“不管用什么手段,你无法触及人的灵魂……”
甲板上的乘客、水手,所有人,都像谈土地、工作、面包和女人一样,常常会谈到灵魂。灵魂—这个在普通人话语里随口说出的字眼,就像那五戈比铜币一样流行。我不喜欢这个词这样出现在人们油嘴滑舌的闲聊中,就算是汉子们在说粗话的时候,不论好意还是恶意地骂灵魂,也会让我痛心。
我清楚地记得,外婆是多么小心地说到灵魂,说这是安放爱情、美丽、喜悦的地方,我相信,一个好人死后,白色的天使会把他的灵魂带到湛蓝的空中,带到我外婆那善良的上帝面前,他会亲切地迎接它:
“怎么样啊,我的亲爱的,怎么样啊,我的圣洁的,受尽苦难了吧,受尽折磨了吧?”
然后把六翼天使的翅膀给了灵魂—那是六扇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舒莫夫谈到灵魂时跟外婆一样小心谨慎,谈得很少而且不大乐意谈。他骂人的时候也不触及灵魂,有其他人评论灵魂的时候,他就弯下他那红红的牛脖子,不吭声了。我问他,什么是灵魂?他答道:
“一种精神,上帝的呼吸……”
我觉得这还不够,就追问他还有什么,这个司炉垂下脑袋,说:
“关于灵魂,老弟,连神父都不大了解呢,这可是秘密……”
他让我常常想到他,老是努力想吃透他,可是这种努力都没什么效果。除了他,我什么都看不见,—他那宽大的身躯挡在我面前,遮住了一切。
餐厅经理的老婆对我好得令人可疑,—每天早晨,我得伺候她洗漱,这本来是二等舱女侍应卢莎的事情,这是个纯洁活泼的姑娘。狭小的舱室里,我站在半裸的餐厅经理老婆的旁边,看着她那像发过的面团一样松垮垮的黄色肉体,想起“玛尔戈王后”那黝黑、紧绷的身体,—心里一阵作呕。而餐厅老婆则一直在说着什么,时而抱怨、唠叨,时而愤怒、嘲笑。
我一直没搞懂她说这些的意思,但多少还是猜到一些,—这可怜的、浅薄而可耻的。但我并没理会,我的生活跟餐厅经理的老婆、跟船上发生的一切都离得远远的,我—就像在一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石头后面,它把我跟这个夜以继日漂向某处的大千世界隔开了。
“我们加夫里诺夫娜完全爱上你了。”像做梦一般,我听见了卢莎的嘲笑,“张开嘴,把幸福吞下去……”
不只她取笑我,所有餐厅侍应全都知道这个女主人的软肋,厨师皱起脸,说:
“这女人什么都吃过,现在想吃小蛋糕了,甜点啊!人啊……得留神,彼什科夫,得寸进尺……”
雅科夫也慈父似的认真叮嘱我:
“当然,要是你再大两岁,我会换种方式告诉你怎么办,可现在,在你这个岁数,也许,最好别放纵!哎—还是随你吧……”
“算了,”我说,“这可是下流事……”
他附和道:
“当然啦……”
但他立刻用手指去拨乱那贴在头上的头发,蹦出圆滑的话来:
“不过,也得理解她,这事儿—单调、冷清……就是狗,也希望有人摸摸它,更何况人!女人是靠温存过日子的,就像蘑菇需要滋润。她嘛,自己害羞,啊—那怎么办呢?肉体需要爱抚,就—又没别的什么……”
我紧张地看着他那不可捉摸的眼睛,问:
“你—可怜她吗?”
“我吗?她对我,就像母亲,是吗?人们连母亲都不可怜,而你……怪人!”
他轻声笑起来,声音就像破铃铛。有时我看着他,好像落进了无声的空虚中,落入了无底的深渊和黑暗中。
“瞧啊,大伙儿都有老婆,可你,雅科夫,为什么不结婚?”
“干吗要结婚?我总能搞到女人,这个,谢天谢地,太容易……有老婆的人都必须在一个地方生活、务农,可我那里的土地贫瘠,又少,加之又被一个舅舅占了。我兄弟当完兵回来,就跟舅舅争上了,打官司,还用棒子打破了舅舅的脑袋。血都流出来了。他因为这个被关到城堡监狱里待了一年半,从牢里出来,只有一条路—回到牢里。可我的弟媳妇是个有趣的少妇……哎,这个有什么好说的!结了婚,就得待在自己的狗窝当主人,可是当兵的—自己的生活没法做主。”
“你祷告上帝吗?”
“怪人!当然要祈祷……”
“怎么祷告?”
“各种方法。”
“你念什么祷告文?”
“我不知道祷告文。我嘛,老弟,很简单:主耶稣,宽恕生者的罪恶,让死者安息,主啊,让我免于疾病……然后,再说些什么……”
“什么呢?”
“就这样!不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能听见!”
他对我亲切,有好奇心,就像对待一只会耍把戏的不算笨的小狗。有时候,晚上跟他坐在一起,他身上散发出石油味、煤烟味和大葱味,—他喜欢大葱,嚼起生葱头来像吃苹果。他忽然请求道:
“嘿,阿廖沙,就念首什么诗来听听吧!”
我记得很多诗,除此之外,我还有个厚厚的本子,那上面抄写了我喜欢的诗。我给他念《鲁斯兰》,他屏住沙哑的呼吸,一动不动地像个盲人和聋哑人那样听着,然后,他轻声说道:
“很治愈很流畅的童话故事!你自己想出来的,是吧?普希金?有这样一位穆辛-普希金老爷,我见过……”
“不是那个,我说的那个早被人杀死了!”
“为什么?”
我三言两语说了,就像“玛尔戈王后”跟我说的那样。雅科夫听着,然后淡定地说:
“很多人因为女人丢了性命……”
我常常把书上读到的各种故事转述给他听,所有的这些故事混在一起,被我编成一个最长的故事,不仅有动**、美丽的生活,还充满了舍生忘死的英勇、紫红色的高贵、童话般的成功、决斗和死亡、高尚的话语和下流卑鄙的行径。在我的故事里,罗坎博尔[ 罗坎博尔是法国探险小说家庞逊·德·泰尔莱利(1829—1871)的惊险小说《罗坎博尔奇遇记》中的主人公。]替代了骑士人物拉·莫尔和阿尼巴尔·科科纳[ 两人都是大仲马长篇小说《玛尔戈王后》中的人物。],路易十一[ 路易十一是1461至1483年的法国国王,以狡猾、吝啬著称,英国作家司各特在其长篇小说《昆廷·达沃德》中写过他。]成了葛朗台[ 巴尔扎克同名长篇小说的主人公。]的父亲,奥特列塔夫骑兵少尉[ Г.В.库古谢夫公爵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象征威武的骑兵、**的地主。]跟亨利四世[ 亨利四世是1589至1610年的法国国王,波旁王朝的始祖,后被天主教狂热信徒杀死。大仲马、贝朗瑞在其作品中都把他塑造成理想化的亲民的国王形象。]混为一体。在这类故事中,我凭着灵感改变人物性格、变换事件,这是我的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我是自由的,就像外公的上帝一样,—他也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一切。但这类书上的混乱穿越并不妨碍我看清现实的本来面目,也没冷却我理解鲜活人类的愿望,它像一个透明但无法穿过的云把我和容易传染的肮脏、生活的毒素隔开来。
书籍让我成了百毒不侵的人:我明白人们怎么爱、怎么痛苦,不可以去妓院;这类廉价的****让我厌恶,也有对以此为乐者的怜悯。罗坎博尔教我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屈服于环境,大仲马的主人公教人要有献身某个伟大事业的愿望。我最喜欢的主人公是快乐的国王亨利四世,我觉得,贝朗瑞的一首出名的歌谣就是说的他:
他给庄稼汉很多实惠,
自己也贪恋酒杯;
是啊,既然人民都快乐,
凭什么皇帝不能喝几杯?[ 贝朗瑞《意弗都国王》一歌中的片段。]
小说把亨利四世描写成亲近国民的好人。他就像太阳一样明亮,让我坚信法兰西是世上最好的国家,一个骑士之国,那里,穿国王黄袍的和穿农民服装的都一样高贵:昂日·皮都[ 大仲马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跟达达尼昂[ 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中的人物。]一样,也是骑士。亨利被杀后,我伤心地哭起来,对拉瓦利雅克恨得咬牙切齿。这位国王几乎一直是我那些讲给司炉听的故事里的主人公。我觉得,雅科夫好像也喜欢上了法兰西和“亨利国王”。
“亨利国王是个好人,跟他去抓鲈鱼,去干什么都不错。”他说道。
他不会赞叹,不会打断我的讲述,只是低垂着眉毛,面容木讷地痴痴地默默地听着,—就像一个覆盖着一层霉的旧石头。但是,只要我不知何故中断我的话语,他立马就会问:
“完啦?”
“还没有。”
“那你就不要停啊!”
关于法国人,他叹口气,说:
“日子过得真凉爽……”
“这个怎么讲?”
“瞧,我跟你,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干活儿,可他们—住在凉爽的地方,还什么事都没有,就知道喝酒、晃悠,—这生活真爽!”
“他们也要干活儿的。”
“你讲的故事里可没说到这个。”司炉公正地给了个评价,我猛地一下子明白了,我所读过的大部分书基本上都没提到高贵的主人公们在怎样工作,靠什么劳动生活。
“嗯,我得躺一会儿。”雅科夫说着,仰面躺倒在坐的地方,过了一分钟,鼻孔就吹起均匀的鼾声。
秋天,当卡马河两岸染成棕红色,树木变成金黄色,斜阳光线变白的时候,雅科夫出人意料地离开了轮船。头天晚上他还在跟我说:
“后天我们就到彼尔姆,上澡堂爽爽地蒸个澡,从澡堂出来,再到有音乐的小餐馆坐坐,—爽死啦!我喜欢看八音琴演奏。”
可是在萨拉普尔[ 卡马河畔的一个城市,在维亚特卡省境内。],上来一个胖胖的男子,他有一张女人般的脸,没有胡子,皮肤松弛。他穿一件厚呢长大衣,戴一顶狐狸皮护耳便帽,这就更像个女人了。他一上船就占了靠近厨房的一张小桌子,那里暖和些,要了一套茶具,就开始喝黄色的热水,也不解开大衣扣子,也不脱下帽子,一身是汗。
不一会儿,雅科夫出现在他身旁,然后他们开始仔细察看日历上的地图,这个乘客用一根手指在地图上画着,司炉淡定地说:
“好啦!一般般。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很好。”客人细着嗓门说道,把日历塞进腿上微微开着的皮口袋里。
他们轻声说着话,喝起茶来。
雅科夫上工前,我问他这人是谁。他笑着说:
“看上去像只鸽子,其实是阉割派教徒,西伯利亚来的,挺远!很有趣,按部就班过日子……”
他就离开了,马蹄一样坚硬的黑黢黢的脚后跟踏着甲板走开了,然后又站住,挠着腰部。
“我被招去他那里做工了,船一到彼尔姆就上岸,再见啦!先坐火车,然后—走水路和骑马,要走五个星期才能到有人住的地方……”
“你本来就认识他?”我问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我很吃惊。
“哪里认识啊?从没见过,他那地方我都没待过……”
第二天一早,雅科夫穿着油腻腻的短大衣,赤脚上套双破鞋,头上戴着那顶“小熊”的无檐破旧草帽,用生铁般的指头握住我的手,说:
“跟我一起走,好不?只要跟他说一声,那鸽子准带你走;你要愿意,我就跟他说了?他们会割下你身上多余的东西,把钱给你;他们挺喜欢这样,把人弄残废,然后授勋……”
那个阉割派教徒腋下夹着个白色的小包袱,站在船舷边,死人一般的眼睛盯着雅科夫,整个人忧郁、浮肿,就像一具浮尸。我轻声骂了他一句,司炉再次握了一下我的手。
“放过他吧,无所谓!各人拜各人的神,我们—有什么办法?好啦,再见!祝你幸福!”
雅科夫·舒莫夫就这样一步三摇地,像头熊似的走了,给我的心里留下了痛苦而复杂的感觉,—可怜司炉,但又恼他,回想起来,又有几分羡慕,同时不安地想:这人干吗要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呢?
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