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出身于大官绅地主家庭,自己又长期为封建王朝服务,被人称为“三世大官”“世家九卿”。他本人也颇以此沾沾自喜。在他所著《皇明盛事述》中三处提到他的家庭,如在“三代三品九卿”条下有“先大父用检公为南京兵部右侍郎,先父民应公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而贞不肖亦忝南京刑部尚书”的记载;在“三代司马中丞”条下又记载“先大父以正德甲戌擢右副都御史;先父以嘉靖庚戌擢右佥都,甲寅转右副都,至右都、兵左侍;贞不肖亦以万历甲戌忝转右副都,与先大父前后相去六十年,俱转侍郎,皆兵部”。此外,在“父子尚书”条下也列进了他父子二人的职位。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排列他家中出现的“皇明盛事”,当然是很有点以此自傲。但也正是由于这种三代贵显的地位束缚了他的思想见地,在他同民众之间画出了一道深不可越的鸿沟。

在他亲自编定的《弇山堂别集》一百卷中,把《皇明盛事述》(五卷)、《皇明异典述》(十卷)、《皇明奇事述》(四卷)放在最前面,不仅说明他非常重视这些没有多大用处的东西,也说明他在明王朝已经日薄西山的时候还想用这些“盛事”“异典”“奇事”来粉饰太平。王世贞对农民起义是仇视的,斥之为“盗”“贼”;而对王守仁、张肖甫等人镇压人民起义却倍加歌颂。他写的《张司马定浙二乱志》[256]中说:“诛乱民利用速,诛乱卒利用缓,不佞窃或知之;速而能审,缓而能密,则非不佞所与知也。”在他看来,“乱民”“乱卒”都在当诛之列,只是在镇压策略上应有所不同。他自己任青州兵备道时也直接参与了镇压农民起义,博得统治阶级的好评。

另外,朱明王朝的统治力量急转直下,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斗争愈演愈烈,更给了他很大的刺激。王世贞在年近六十的时候写了一本小书,名为《觚不觚录》,内容绝大部分是谈朝廷、官府、士绅礼节方面的变化。王世贞正是从这种“大而朝典,细而乡俗”的紊乱和变迁中感到世风日下,看出明帝国统治的日渐衰微,因而“伤觚之不复旧觚”,处于无限感慨之中。例如,他记严嵩、张居正任首辅时,声势煊赫,不可一世,连家人也“衣冠跃马,洋洋长安中,势尤可畏”,大小官员都只称其字,不敢直呼其名,某些鲜廉寡耻的御史和给事中还同他们称兄道弟,互通婚姻。王世贞由此发出了“士大夫之体则已糜烂不可收拾矣”的叹息声。又如他谈到自己考进士时“不能攻苦食俭”,一年用了近三百两银子,同年当中有用度不到一百两的;而到他写《觚不觚录》的时候,一名进士的花费已经高达六七百两,“无不取贷于人”。针对这种情况,他提出了“将来何以教廉”的质问。

王世贞站在封建正统的立场,对那些以孔孟之徒自居的封建士大夫的荒**无耻进行了严厉的指责。在他所写的《札记》中有“阙里隆典”一则,针对成化中衍圣公孔弘绪**乐妇四十余人、勒杀无辜四人,依法当斩,诏以宣圣故,削爵为民一事抨击道:“夫使贪纵放僻、败伦乱纪之人而称孔子徒,乳臭之人鲜衣怒马而后孔氏,而曰尊之厚之者,於乎,不亦舛哉!”他对明代宦官的专权以及厂、卫等特务机构的无法无天一贯表示不满。在《中官考》《锦衣卫志》以及许多笔记体的文章中,用大量事实说明了宦官、厂、卫在明代政治中的地位和演变,揭露了他们的罪恶活动。在《中官考》的序言里,王世贞叙述了历代和明兴以来宦官乱政的主要事实,指出明代各朝宦官中“灼然称贤”者“百不能一”,“而(王)振、(刘)瑾、(曹)吉祥、汪直之类至不可胜数云”,目的是证明宦官“不可恃也”。他还专门写了一本揭露宦官乱政的书,名为《阉寺小纪》,其序中说:“今夫司礼,阁辅也;内官,冢宰也;御马,司马也;御用,司空也。总营务、备留守则先公侯,填守巨藩并抚帅行事而加重焉。蟒玉珍珥列而不异,甚或骑禁中郎勋辅之首,天子体貌于素者列署必让。处则如鼠,出则类虎,黔首哀蹙,有司谁何?夫使獭哺鱼、鹯卫雀为利鱼雀哉!”在《锦衣卫志》中,王世贞也说:“呜呼,锦衣一禁校耳!其领宿卫则光禄勋也,刺奸则司隶也,至炳而分将相任,极矣!一重于纪纲,再重于钱宁,三重于陆炳。其究乃位师保,参纶綍,不亦殆哉!”生活在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王世贞,敢于对手握大权、横行一世的宦官集团以及在这个集团控制下的特务机构——锦衣卫进行毫不含糊的斥责,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王世贞看到了明帝国各种社会矛盾的尖锐化,预感到大规模的斗争可能爆发。他忧心忡忡地说:“夫虏与倭乱我者,非欲有我者也。忧不在南北,而在中土;机不在将帅,而在朝廷;失不在地利,而在人心。呜呼,亦未如之何已。”[257]又说:“燕赵秦晋齐鲁周楚之郊,其为侠结纳亡命习射骑陆博报仇者不可纪也,铸山煮海夜出而晨归者不可纪也,习妖书为妖服以妄希富贵者不可纪也。一旦而有豪喜乱者倡之,不旬月而数十万人可立受事于麾下,鼓行而前,谁为坚者?指淮漕则天下之喉咽塞,指中都则天下之耳目新,指陪京则天下之根本摇,指汴洛则天下之矛钤集。我欲抽北兵而虏控揣我,我欲抽南兵而倭扼掣我,我欲悉发诸夷而诸夷玩狃我。於乎,何以策之哉!……夫以天下全盛之势而举事一不当,而豪杰得以窥其间。吁,可畏哉!”[258]透过这类文字可以看出,王世贞对于明王朝业已危机四伏是有清醒认识的。

正是由于他一方面对统治集团的腐化堕落表示不满,另一方面又希望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能够继续统治下去,因此很自然地倾向于改良主义的政治观。他希冀通过一番改革,抑制权贵和太监的气焰,打击贪污腐化现象,借以澄清吏治;同时对国家的一些制度加以整顿,稍微减轻一点对劳动人民的压迫,从而缓和社会矛盾。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提到王世贞曾经说过:“予心服江陵(张居正)之功,而口不敢言,以世所曹恶也。”同书在另一个地方又记载了王世贞对张居正的评语说:“江陵相业,吾始终不谓其非。”许多史籍都记载张居正同王世贞的关系并不好,张秉政期间王世贞也受到压抑,在张居正改革被万历皇帝全盘推翻之后,王世贞能够说出这样的公道话,不仅表明他的心胸比较开阔,也证明他在思想上是同情和支持张居正实行的改良主义政策的。

王世贞在著作中经常为朝廷提出一些改革性建议。在《处宗室策》一文里,他针对朱元璋的龙子龙孙螽斯日蕃,“虽尽大农之赋不足以养之”的情况写道:“亲王于常禄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千石,以至庶人亦百石,而他婚嫁、居第、资送、导从之费不与焉。愚尝得宗正籍观之,自嘉靖二十八年而见存者一万余人,今又十余年矣,人益其半而合之,而当为二万人也。又十余年而人益其半而合之,当为四万五千人也。酌禄之中,人各得禄五百石,益万人是益五百万石粟也。天下有益禄而无增田,吾不知大司农何以应之,是重敝民也,民贫且逃亡矣。宗室之人所以仰哺而待衣者日孳孳焉,而卒莫与也;官又为厉禁,俾不得从农商之业,其贤者又不得偕寒士从有司之荐,蒙虚名而鲜实利,故至并室而雉经者有之矣,易名姓而为所不可为者有之矣,是重敝宗室也。……上诚欲惇亲亲,不以吏事困之,则请姑置其近者,请自将军以上少裁其禄数而务其实惠,中尉以下则请毋赐爵禄而宽其禁,使其贤者得与寒士角长而受仕,其不肖者从事于南亩,以其力周其身,而官弗与焉,庶乎其犹有支也。”在《同姓诸王表》序言里,他也提出了类似的主张,并且引用《易经》的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来说明只有因势而变,才“庶几可以展转而支百年”。这种要求统治者进行一些枝节的改革,稍微减轻一点对农民的榨取,使制度能够延续下去的建议,比较典型地反映了他的改良主义政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