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继续,董无忌几乎隔一天就去燕大看望柳教授,即便面对不能说话、陌生无比的昔日老师和忘年之交,董无忌也从不懈怠,每次带着一大包吃喝,陪着梦珊爷俩吃喝说笑。燕大也不错,看在柳教授多年效力的份上,依旧允许他住在燕大教授宿舍,薪水照旧,还特意轮流派原先他教过的学生去他家帮忙,总之一切还比较顺当。
奇怪的是,王大帅和科大人,对赏赐一事竟真的黑不提白不提,没了任何消息。小伍还好,大头气得跳脚大骂,几次想找刘副官,被董无忌拦住了。周少鹏也很忙,一直在关注燕大凶案和庙宫尸迹之谜,只是案子过于复杂,每每焦头烂额之际,便来找董无忌几人商议。
这天下午,刚喝了几碗小叶茶的董无忌正准备骑车去燕大,不料明古阁外头忽然停下一辆军车,乱糟糟地闯进来一群大兵!为首的是个连长,众人并不认识他。他恶狠狠地冲进来一瞪眼:“有人没有?!谁认识董无忌?哦,还有个叫小伍的!”
年迈的贵爷脸色大变,忙赔笑道:“军爷,您这是有何公干?董无忌是我孙子,小伍是我们铺子的大伙计,他们都是……”
连长掏出张纸晃了晃:“奉上峰命令,立即逮捕董无忌和小伍,
押入大牢待审!”
“啊?!我们都是安善良民,您、您不能乱抓人啊!”贵爷又惊又吓,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小伍虽惊却不慌,把早已慌了手脚的董无忌掩在身后,冲连长点点头:“我是小伍,军爷,有事冲我说,跟我们小爷没关系。”
“没关系?抓的就是你俩!甭他妈啰嗦。来人!都给我带走!”
连长一声令下,董无忌和小伍被冲上来的大兵捆起来塞进车里,车子扬长而去。
车子转了几个大圈,驶入内城的一个处所,处所的生铁大门足有半尺厚,进了门,两边青砖壁垒,戒备森严,地上架着机关枪、小钢炮。董无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小伍身边直哼哼。小伍眼尖,一眼瞅见进门前的硕大楷书石匾:陆军监狱。
“小爷,小爷?别怕,您瞅瞅,咱们到哪儿了?”
董无忌颤巍巍看看四周:“我、我哪儿知道啊!”
“陆军监狱。”小伍附耳小声说,“看来还是您聪明,那事儿还没完!”
“啊?!”董无忌欲哭无泪,“这下可糟了!伍哥,咱出不去啦!怎么走到这个绝地来了!”
“别说话!都老实点!”荷枪实弹的大兵气势汹汹地踢了董无忌一脚。
陆军监狱,在西长安门外,原先是大清朝的刑部衙门,权威极高,里头有一百零八种大刑,就是江湖第一等的好汉和罪大恶极之徒,进来也得变成狗熊。民国以后,这里成了北洋陆军监狱,专门关押要犯。当年陆军总长段大帅,就是在此枪杀了不少辛亥元勋和革命志士,后来这里成了北洋政府的一处秘密监狱,等闲人到不了此地,由北洋陆军总部直辖,不仅戒备森严,且阴森恐怖,令人谈虎色变。当日王大帅威胁董无忌时,便提到此地,可今儿董无忌他们已然找回神像,又调查清楚考察团失踪的一部分真相,为啥还会被突然关进这里呢?
董无忌、小伍被押入大牢,大牢四壁黑黝黝长满绿苔,青石砌就的石壁一尺多厚,四处阴风习习,腥臭扑鼻,四壁上还有令人目眩的黑褐色血痕,簇簇斑斑。大铁门“咔吧”被锁上了,董无忌瘫在地上,始终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伍扶他起来,赶紧收拾了地上铺的满是跳蚤的草垫子,驱了驱满地的蟑螂、蚰蜒,这才说:“小爷,事情不妙!莫非是庙宫的事发了?”
“庙宫?莫非是周少鹏?”董无忌惊得小脸煞白,突然想起庙宫地宫里那块神异的陨石,难道周少鹏卖友求荣,把那事给捅出来了?不对不对,他琢磨半晌,实在不相信看起来正直英武的周少鹏会干下如此阴损的勾当。董无忌正满心乱蓬蓬犹如热锅蚂蚁,就听左边斜对面一个声音大喊:“小爷?是无忌吗!董无忌!你个孙子,早知有今天,老子跟你去凑什么热闹啊!”这是大头!
董无忌惊道:“大头?!是你吗?你怎么也被抓到这儿来啦?”
“他大爷的,我哪儿知道啊!”大头使劲儿从胳膊粗的铁栅栏里钻出半个脑袋骂道,“今儿上午我在清华池泡澡呢,几个大兵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老子抓到这儿来了!到现在老子还一脑袋糊涂呢!我寻思是不是你这乌鸦嘴说准了,那事儿没完?他娘的,江湖道上也没这规矩啊,事成之后卸磨杀驴,现在改杀人啦!”
“先闭上你的臭嘴!”董无忌心里蓦地升起一阵恐慌,“不好,咱们被抓,那梦珊和柳老师也悬了!周、周少鹏这个孙子。”
“没错!我琢磨就是他这个孙子把咱们给卖了!”大头这通骂,把周少鹏十八代祖宗足足问候了一遍。
小伍比较沉稳,劝慰:“二位爷,先沉住气。我看,不一定是周处长。等等,他们总得提审咱吧?那就闹明白了。”
“明白个屁!”大头愤愤不平,“我就说,跟他们衙门里的人不能走近了,都是些脏心烂肺的东西。”俩人如此叫骂,大牢里仍一片死寂,并没牢头来呵斥。到了饭点,几个彪形大汉送来几个长毛的窝头和一碗白水,也不说话,扭头就走。董无忌气得浑身发抖,啃了半个窝头就不吃了,靠在小伍肩膀上使劲儿静下来寻思。
不一会儿,外头又送进来一位,仨人一瞅,不是别人,正是一身警服、皮靴锃亮、面色阴沉的周少鹏!
“你在这间!”牢头是个大胖子,把周少鹏推进正对着董无忌这间的牢房,锁了。他临走还小声嘀咕:“周处长,都是上峰的命令,您可甭怪我!”周少鹏眉头紧锁,似乎在想心事,摆摆手叫他走了。
“真是卸磨杀驴啊。”大头咧嘴苦笑道,“周处长,怎么他们连你也抓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周少鹏盘膝坐在砖地上,默然不语。
董无忌大骂:“周少鹏你个孙子!都这时候了,你他妈还装什么清高?!有话说有屁放!你是不是傻不唧唧跟上头说什么了?”
半晌,周少鹏犹如大梦初醒般眨眨眼,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没有,我一直守口如瓶,我想可能是出了别的问题?”
“啥问题?”仨人问。
“不知道。不过应该很快知道,”周少鹏闭眼很沉着地说,“他们提审就知道了。”说完一片死寂,四个人都没话可说了。
半夜,大牢里除了他们,仿佛没有其他活人,不少牢房黑沉沉臭烘烘,一丝人声不闻,影影幢幢飘过几丝魅影,不知是以往死在这儿的冤魂还是厉鬼,肆意游**,恶狠狠瞅着四个年轻人。董无忌又惊又怕又慌乱,迷迷糊糊睡得极不踏实,身上到处痒痒,也不知道是虫子咬的还是心理作用。小伍一面给他挠痒,一面安慰他。大头一会儿哼小曲儿,一会儿乱骂。周少鹏一言不发想心事。四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去热河历险那段出生入死的日子,只是气氛诡异。
四人被关了整三天,期待的提审一直没有,后来连周少鹏也悚然不安起来。他明白这里的程序:若是提审要犯,必由北洋陆军部和参谋部派人来审讯,有时还会严刑拷打,有时曹老帅、吴大帅和王大帅还得派嫡系亲信监视;若是要枪毙,早就执行了;若是四个人没罪,怎么会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处所,既不审讯拷打,也不释放呢?
这里极为森严,关防也最严密,没有几个大帅的手谕,任谁也不敢透漏一点信儿,外头人想帮忙也根本不可能。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这天夜里,几人骂也骂了,吵也吵了,周少鹏缓缓说:“小董少爷,我想咱们被抓,可能跟那尊神像有关系。”
“神像?怎么可能!”董无忌、大头面面相觑。大头嚷嚷:“那神像是咱哥儿几个从地宫柳教授怀里找到的!怎么会出岔子?”
“除了神像,没有别的原因。”周少鹏很确定地提醒,“你们想,庙宫里尸迹之谜、天降陨石的神异作用,他们根本不知道;燕大庄副校长的离奇凶案,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掌握的情况,也就只有神像。我想,肯定是神像出了什么问题。小董少爷,最近我在查阅这些资料时,正好发现了一些原本我们没关注过的线索,比如……”
忽然,外头一阵锁钥开门声,牢头小声嘀咕着什么,一个脚步声
似乎走了进来。周少鹏立即冲正在倾听的几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闭嘴静听:好像是个一瘸一拐的人。
“赵爷、赵爷,董少爷……你们在哪儿呢?”黑暗中传来一个颤悠悠嘶哑苍老小心翼翼的叫声,那声音低沉无力飘**四周,犹如厉鬼叫魂。别人都没听出来,大头闻声就是一惊,咧开大嘴惊恐地指着那人来处,惊叫道:“怎、怎么是你?!”
话音未落,黑影跌跌撞撞现出真身:此人一身绸布大衫,头戴礼帽,提溜拐棍,这个时辰还戴副黑墨镜。等看清了,几人无不大惊,来者竟是前门外打卦算命占卜的罗半仙!
大头勃然大怒:“你大爷的罗半仙!原来你才是幕后黑手啊,你个五弊三缺的瞎眼瘸子,竟然如此歹毒!我……”
罗半仙却一点不生气,摸索过来小声说:“赵爷,赵爷!您误会啦,我是专程来看您和董少爷的!”
“啊?”大头一转念,也确实如此,这么个江湖半瞎子老头,哪有偌大能耐,便长叹一声,“老罗,哥儿几个今儿算走麦城啦,嘴臭,你别介意!可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呢?哼!”大头冷哼一声,“你还真不愧是‘半仙’!老子和哥儿几个这番全叫你乌鸦嘴说中了!”
罗半仙没理会周少鹏,走到大头牢房跟前笑道:“您看您说的,我的占卜之术您以为是江湖门道?我是有师承的啊,我老祖师爷那是大清康熙年间……”
“得!别卖弄你那嘴了。快说!你咋摸到这儿来啦?”
罗半仙连连点头:“还说呢,我得谢谢董少爷,在哪儿呢?”
“这!在这!”董无忌好像见了亲人一样招手。
罗半仙慢慢走过来,施礼道:“董少爷,我得谢谢您!受我一拜!”
“这怎么话说的?”
“您忘了,赵爷拿走我的紫金罗盘,那是我祖师爷传下来的,比我的命还要紧呐,不说价值连城,也是件宝贝,真丢了,我的命也完了。您不仅让赵爷还回来,又给我三百多钞票,这大恩大德,唉,怎么说呢!我这个漂泊破落的孤老头子,也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不能不懂事儿,一直念您的好!如今您遭了大难,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也该来瞅瞅您和赵爷,也是咱江湖道上不忘大恩,知恩图报的礼儿啊!”
这话一说,几人心里都热乎乎的,危难之际见真情,这个毫不起
眼的罗半仙,竟有如此心胸情义。董无忌长叹一声,落了泪:“罗爷,您这是何必。叫大头还您的罗盘,那是做人的根本,如今我们哥儿几个前途未卜,生死不知,这里又险象环生,我哪儿敢承受您的谢!”
罗半仙摇摇头,简单一说。原来董无忌、赵大头这档子事儿,街面上嚷嚷动了,四九城老少爷们没有不知道的,可都不晓得到底有什么玄机。贵爷又惊又气,一病不起,董仪周在外四处找门路,可北洋各大衙门一听这事,都不敢管。正巧,前几天北洋陆军次长的老太太,年逢“暗九”,请罗半仙去府里算命推盘,去去心病。他灵机一动,把老太太说得跟王母娘娘在世一样福寿双全,捧得老太太心花怒放,便借机向陆军次长提出,想来大牢探监。次长当着老娘的面,不好拒绝,又知道罗半仙是个破落卦师,跟此事不沾边,便瞒上不瞒下,下达密令,放他夤夜进来看看就走。
罗半仙拉着董无忌的手哽咽不已,叹道:“小爷,你啊,那日在前门外卜卦,我就告诉您了,不可动刀,更不可带人回来,不然定有百口莫辩之事,身陷囹圄之灾!您不听我良言相劝,此事已然发生,我也无力回天了。”
“罗爷!话虽如此,可您卜术超绝,我们哥儿几个遭遇,您全部言中了,当日动刀也好,带人回来也罢,也是为了救人救命,只是事到如今,还请您再给指点迷津!”董无忌说着话就要下跪,唬得罗半仙死死拉着他也蹲下了,其他仨人一听,哭笑不得。明摆着,罗半仙再神,怎么能搞清楚这些错综复杂之事,更别说王大帅、科大人那头喽。
罗半仙安慰道:“小爷,如今虽大难临头,但也不是必死之兆。”
“哦?请罗爷指教!”
“指教不敢。”罗半仙思索道,“今个儿下午,我还专门为诸位爷打了一卦,乃是个‘天地否’。”
周少鹏冷冷哼了一声:“罗先生,若您真是神仙,我们遇到的庙宫尸迹之谜、燕大凶案,都不用靠警察处置,只去找您算一算,不就案情大白,真凶显露了?那还要警察干什么?此时聊这种迷信,没有作用!”
“那位是?”罗半仙闻言一怔。
董无忌气得一瞪眼:“罗爷,您甭理他!他就是个大棒槌!”
哪知罗半仙很以为然,点头笑道:“那位长官,你不信我门中之术,
我不怪你,但此术精微通幽,你说的那些事,我只要用奇门九宫之法,不怕测不出来。”
“啊?”大头惊叫,“那你不赶紧帮忙测测,还在这儿啰嗦!”
罗半仙摇摇头:“只是古人云: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我就大祸立至,难逃一死。我今儿来是特意给赵爷和董少爷宽心的,您还听不听?”
董无忌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得满头是汗:“听!您甭理他们,请说。‘天地否’怎么解?”
“说多了您也不明白,简言之,此卦原属乾宫,乃天地不交,阴阳反背,不利君子,利于小人,主乾刚外泄,正气不足,阴邪乍出,大盛大兴,阴阳不交,万物难长之兆。虽大凶大险,后头却顺畅通达,皆大欢喜。为何?因天地不交,阴阳不合,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必不长久,事到极处,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只要秉正持中,必有后福。只是不宜沾染荣华富贵,必当六合顺遂,转危为安。这就是此卦所说君子志同道合,以俭德辟难,先否后吉之意。”罗半仙侃侃而谈,“若说您诸位爷遇到的难事,我虽不懂,但大道至简,阴阳相合,此卦又有阴阳反背之意。反背,不是说阴阳相失,而是阴阳离位,不在本体,阳被阴替,阴被阳占,是非混淆,黑白颠倒,其中定有阻碍之人事。所谓世间之事,有阴必有阳,有阳必有阴,阴阳相合,各归其位,才会平衡圆融,大道归一。我想,大道都如此,何况一人,一家,一案,一事呢?”
这席玄之又玄的话,别人都不懂,只有董无忌心中一动,隐隐约约觉得很有道理。罗半仙慢慢起身,说:“话已至此,小爷,您天资聪颖,智慧深厚,我想您必然能参透此事玄机。等您出狱大安,我再去府上请安。”
大头叫嚷:“老罗,你就那么肯定小爷能参透玄机?救我们出去?那还得多久啊!”罗半仙笑了笑:“赵爷,我在江湖行走四十多年,一句半句可能说错,您和董少爷如此照顾我,我还能不尽心?放心,有你们几位相助,董少爷必然能明白此事真意,君子志同道合嘛。此事三天之内必有结果。”
“如果没有呢?”大头急问。
“那好说,等您出狱以后,把老朽这只好眼剜了去!”罗半仙也
很痛快地答道,然后抱拳作揖又冲董无忌施礼,转身提溜着拐杖慢慢隐去。
半晌,周少鹏冷笑道:“这老先生,真聪明!”
大头忙问:“啊,咋了周处长?”董无忌靠在小伍身上努力想罗半仙的话,只听小伍说:“赵爷,您怎么糊涂了。罗半仙这是江湖话,三天之内有结果?万一判咱们死罪,当时枪毙了,您哪有命去剜他的眼?”
“他大爷!这个九国贩骆驼的老杂毛骗子……”刚有点高兴的大头,又被点醒,暴跳如雷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