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汉迈着沉稳的脚步走进座无虚席的法庭,走上被告席。他神情自若,浓黑的胡须在瘦削的脸上如钢针般奓着。

他从容的目光巡视着旁听席。

王丽敏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面孔苍白,神情显得异常紧张。在与刘振汉目光接触的刹那间,她周身如电击般一阵颤抖,激动得几乎无法自持。刘振汉微微点了点头。她从他无声的目光里读懂了一切:思念、问候、信任,似乎还有些许的感激。

他看到了刑警支队的弟兄和局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他看到了坐在后边不时站起向他张望的庞天岳,也是满脸胡须,但脸上却露出激奋人心的笑容。他不由得激动起来。

他还看到法庭门口有个身影晃过,似乎是蕾蕾,还有那些他虽然陌生但却都显得很关切的面孔。

他和坐在辩护人席上的汪公相视一笑,那种相互鼓励抱有必胜信心的默契是旁观者所无法窥探到的。

法庭里显得十分闷热,房顶的吊扇疯狂地旋转,发出嗡嗡地响声。

审判长宣布开庭。

坐在公诉人席上的一位年轻的检察官站起来,用不太清晰的言词和略显低沉的语调宣读起诉书,念到最后几句时才很艰涩地提髙了声调:“……综上所述,被告人刘振汉的行为已构成伤害罪,触犯了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三款,特依法提起公诉,请法庭依法酌情判处。”

公诉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如释重负地坐下,旁听席上的人交头接耳议论:“就这也能定罪,也太有点过分了吧!”“犯罪嫌疑人的指控怎么能证明他不是陷害?看守所那个姓曹的说不定是推脱责任。”

……

审判长用方木块敲着桌子,接连说了几声“肃静”后,宣布开始法庭调査。

刘振汉对法官的提问毫不迟疑地予以否认。王明和李冬也分别走上证人席,证明刘振汉从来没有对张峰使用刑讯逼供的手段。

曹大良终于出场了,他低垂着头,匆匆走过过道,站在证人席上。曹大良面对刘振汉咄咄逼人的目光,像站不稳似的晃了晃,头垂得更低了。法官开始提问:

“你是什么时间看到被告殴打犯罪嫌疑人张峰的?”

“是在他死亡前一天下午四点多钟看到的。”

“当时有没有别的人和你在一起?”

“没有,就我一个人。”

“你是怎么看到的?”

“是从窗户看到的。”

“被告是如何殴打的?”

“他把张峰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

“张峰当时是何种表现?”

“他抱着头求饶,喊爹叫娘的。”

“打了多长时间?”

“有……有十几分钟吧。”

“你当时为什么不劝阻不制止?”

“我……我怕……怕得罪刘支队长。”

汪公在法官提问结束后,站了起来,他满头的白发在风扇强风的吹拂下飘动,极像一头挺立在山巅的狮子,凝止不动,两眼直视着曹大良,声若洪钟:

“请问证人,张峰被殴伤到什么程度?”

“这个……这个……被打得趴在地上不能动。”

“那张峰是谁送回号房的?”

“我……我……我忘了!”

汪公面向审判长,大声说道:“公诉人连如此简单的案情都没有调査清楚,就贸然起诉是不是太草率了?请法庭予以关注!”

坐在审判长旁边的书记员很认真地记录着。

汪公回过头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询问证人。”

曹大良的脸上开始冒汗。

“请问证人,你在发现张峰被打得趴在地上不能动也就是生命垂危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向局领导汇报?为什么不送医院或采取其他抢救措施?”

曹大良结结巴巴,回答不出。

“再请问证人,你既然已知道张峰是被办案人殴打致死,为什么在发现张峰死后,还向值班人员和看守所的干部及武警战士询问张的死因?”

曹大良脸色蜡黄,惶恐和惊惧已在他慌乱的神情里表露无遗。此时他连嘴也张不开了。

汪公举手:“请审判长允许我再向证人核实几个问题的细节。”

审判长:“同意。”

曹大良惊恐不安地看了看汪公。

汪公:“请问证人,张峰走出预审室的时候,你扶他了没有?”

曹大良:“没……没有,是刘支队长的人扶着张峰回去的……”

汪公:“你看到张峰一瘸一拐对吗?”

曹大良点点头:“不仅仅是我,很多看守员都看见了!”

汪公出示照片:“但是,我从法医那里得到的资料是,张峰的两条腿上,并没有伤!他的致命伤是在头部,而且,法医鉴定张峰头部的钝伤足以使张峰当场毙命,他怎么可能挨打后走回房,然后半夜再死呢?”

听众席上哗然。

汪公面向审判长:“公诉人连如此简单的尸检报告都没有检査,就贸然起诉,是不是又太草率了?请法庭予以关注!”

书记员很认真地记录着。

汪公:“请问证人,据我所知,去年年初,市公安局就在预审室安装了闭路监视系统,对不对?”

曹大良点点头。

汪公:“按照要求,每次的预审都是要录像的,对不对?”

曹大良点点头。

汪公:“那么,很简单,只要把刘振汉审问张峰那天的录像拿出来便可以査清案情的真相……为什么这么重要的证据没有呈送检察部门?”

下面再次哗然,法官敲桌了:“安静,安静……”

“这……那天正好闭路系统出了故障,所以,那两天的录像都没有……”曹大良大汗淋漓。

汪公面露愤然之色:“录像系统坏了?就在刘振汉审问张峰的那天,市政法委书记陆伯龄和市局郭政委就去了你们的监控室看录像,我说的对吗?”

曹大良几乎要虚脱了:“对……对不起……我身体不好……”曹大良晃了几晃,虚脱般瘫倒在证人席上。几名法警跑过去,把曹大良架出。

汪公待法庭平静下来,清了清嗓子,朗声地:“在法庭调査结束之前,本辩护人还有如下几个问题提请法庭査清:一是张峰的同号人犯是哪些人?为什么没有这些人犯的资料;二,根据看守所一名内部管理人员提供的情况表明,在张峰关入123号房后的当天晚上,便有一名神秘的犯罪嫌疑人也关人了同号的号房,而这名犯罪嫌疑人在张峰死后的当天下午,又被偷偷地释放了!我想请法庭调査一下这名神秘人的姓名,身份……三,从张峰的尸检报告中,发现其口腔内及嘴外部有损伤,咽喉有充血,胸腔内有粘液,说明他是被堵住嘴殴打所致,我的委托人既然是逼供,这显然和证人提供的听到张峰喊叫的说法不符合!我的问题完了!”

旁听席掌声如雷。

法官:“请辩护人作辩护发言……”

汪公眼清湿润:“诸位,我的当事人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而他,为了我们的安宁,时时刻刻都要面对凶残罪犯的枪口利刃。可现在,他却要站在被告席上,接受他为之牺牲一切的法律的审判。不知诸位是否读过《门槛》这部名著,作为执法者,就像屠格涅夫笔下的女士,随时准备跨进地狱之门。而我的当事人是一位刑警,他在与妖魔鬼怪殊死搏杀的同时,也同样还要随时准备着,把高尚纯洁的灵魂,丢进溢满污浊的无底深渊之中,承受着从肉体到精神的毁灭!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扪心自问,如何能无愧地面对站在被告席上,含垢忍辱刚直不阿的我的当事人,他的铮铮铁骨不应该被囚禁于冤狱中,他的一腔热血不应该冷却在被告席上!我希望人民的检察官能维护法律的神圣,有纠正错误的勇敢,不要让悲剧继续上演!”他转向审判长:“如果公诉人不撤诉,我请求法庭秉公执法,顶住压力,排除权力的干扰,公开宣布刘振汉无罪,并当庭释放,我的发言完了。”

旁听席上掀起了海啸般的欢呼声。

审判长没有再敲审判台。他那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此时也不禁露出些许激动。

掌声平息之后,审判长站起作结案发言。他神态从容,语调平静,说从法庭调査已经得出了结论,刘振汉应是无罪的。但他又接着说因此案比较特殊,须经审判委员会合议后才能作出判决。最后宣布休庭。

虽然听众们等待的并不是最希望的结果,但他们从审判长的结案发言里已经得到了谁胜谁负的结论,他们不相信真有人敢逆人心而动,逆法律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