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现代流行艺术却受工业文明之赐,“风景这边独好”,疯魔般地好。
本来在田野、街头唱的民歌民谣,借助于高功率、高保真音响以及激光、数码等高科技设备,进化成了可以面对几十万人演唱的流行歌曲,并借助激光唱碟而风靡全球。本来是供少数说书人用的传奇话本,如今借助现代印刷术,摇身成为发行千百万册的畅销书。连环画、漫画等通俗绘画也是洛阳纸贵。电视肥皂剧成了亿万人最喜闻乐见的“快餐艺术”消费品。歌星、电视明星、畅销书作家等现代俗艺术生产者,成了亿万富翁。不仅如此,民主政治国家的当权者们,为了选票,凡大众崇拜的俗艺术明星偶像,政治家们必作秀表示特别的尊重,这就使得俗艺术明星的社会地位畸形般地显赫。英国“甲壳虫乐队”中的列侬被歌迷枪杀后,众多国家的首脑发唁电致哀,其哀荣远远超过诺贝尔奖得主。
诚然,俗艺术与雅艺术是社会审美需要的“比翼鸟”,没有孰重孰轻。然而当下,却是流行之翼过分肥壮、精致之翼肌肉萎缩。何故?
人类的原始艺术全都是俗艺术,如民歌民谣、民间故事(传说和神话)、杂耍、洞穴画、民间舞蹈,等等。人类怎么生产出精致艺术的呢?个中自有奥妙。
一般丧葬的坟属于俗文化,但一旦被古埃及法老当作“灵魂的永久居所”,并投入全埃及的劳力、财力、精英的智慧之后,就建成了精致建筑艺术的金字塔而留名于艺术史了。古希腊的城邦执政官调动巨大的社会资源去从事雕塑、发展悲剧,才会有辉煌的古希腊雕塑艺术和悲喜剧艺术。如果不是能支配强大的秦国所有资源的秦始皇热衷于墓葬,就不会有被称为“古代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兵马俑。政教合一能调动全欧洲三分之一社会资源的中世纪教皇,不断地向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发出订单,才会有登峰造极的文艺复兴造型艺术。经过贞观之治的盛唐,由于唐明皇对艺术的偏好,在他的开元盛世出现了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画圣吴道子、塑圣杨惠之、书法草圣张旭与怀素、大作曲家李龟年等。由于17、18世纪欧洲各国王室对音乐的独钟,才会涌现巴赫、莫扎特、海顿、贝多芬等旷世天才和交响乐艺术、歌剧艺术……
列举了上述世界史上产生精致艺术的发生过程后,可以做如下一点归纳了:凡能支配最大社会资源的人倾心某种艺术,投资于某种艺术,那么,某种艺术就有可能造就成为精致艺术而留存于人类的文明史上。
为此,历代生产精致艺术的艺术家们,他们都懂得要全力投雅艺术的资助者和消费者的所好,自己只能在此前提下来表现艺术个性(“自我”),张扬自己的才华。
生产现代俗艺术的艺术家们更懂得竭尽全力去投俗艺术消费者(大众“粉丝”们)所好,如此才能名利双收。
可是现代主义艺术家们似乎极傻,他们根据“表现自我”的形而上假定,对观众侵略式地表现“替代上帝的自我”,把投他人(当代精致艺术消费者)所好看作是对艺术的极大亵渎。于是,他们中除少数被媒体炒作成“大师”因而成为富豪外,其他大多数人成了要向政治家或企业家求补助的准乞丐。巴黎就多得是这样的现代艺术准乞丐。
当代那些能支配最大社会资源的政治家和大企业家,不热衷也不资助现代艺术,他们敬而远之。这就使得现代主义艺术丧失了成为当代精致艺术的必要和充分条件。
当代政治家和企业家所面对的都是高度风险的社会系统。以往的国王或皇帝,有血统上的终身统治的合法性,系统较为稳定。当代的国家首脑,时时面临国内外种种高度复杂而风险性的问题,若处理稍有失当,就会有被弹劾或推翻下台的危险。他们的闲暇时间极少,不可与过去的国王、皇帝的闲暇相比。当代大企业家的市场生态系统也是风险系数极大,随时都可能因处理不善而破产,因此他们的闲暇时间也是空前的少。这些当代的能支配最大社会资源的各国首脑和跨国集团总裁们,只能把极少的闲暇时间用去打高尔夫球或进行其他体育活动,省时还可加强体能。他们不能像历代的先辈那样去为生产当代雅艺术开订单,而是极力扶持他们热衷的体育。因此当代体育成为现代文化中的最大的幸运儿。奥运会的举办成了各国首脑和大企业家鼎力支持的盛举。可惜的是,体育只是对人类体能的开发,不可能内含任何形而上的内涵,因此,怎么也不能替代艺术。倒是奥运会的开、闭幕仪式需要大型的多媒体声光电艺术为它装扮。倘若政治精英和企业精英一时有兴致想欣赏雅艺术,他们大多数会选择过去的高雅艺术——听歌剧、看芭蕾舞、欣赏印象主义绘画等,以前辈的精致艺术聊以填补,不会去观赏那些令他们的感官产生恶性刺激,而且还大伤脑筋还不知其然的前卫艺术的。一言以蔽之,他们没有前辈同类那般呼唤、催生和享受当代精致艺术的强烈的内驱力了。
这是一个渴求当代精致艺术大“订单”的时代,这是一个重新审视现代、后现代艺术假定(观念)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