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妙珠惊醒了问道:“是不是阿金?做啥?”
“是我。”阿金高声相答,“古老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跟胡老爷说。”
于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说知究竟。他披衣起床,开出门来,古应春歉然说道:“对不起!吵醒了你们的好梦。有个消息,非马上来告诉你不可。”
胡雪岩睡意犹在,定定神问道:“什么消息?不见得是好事吧?来,来,进来坐了谈。”
“不必!我直截了当说吧!五哥派了专人送信来,上海洋商那里,事情怕有变化,庞二那里的档手出了花样……”
“是那个姓朱的吗?”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就是那个外号‘猪八戒’的朱观宗。”
“这个人我早已看出他难弄。”胡雪岩摇摇头,“你说,他出了什么花样?”
“五哥派来的那个人很能干,讲得很详细。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猪八戒”野心勃勃,想借庞二的实力,在上海夷场上做江浙丝帮的头脑,因而对胡雪岩表面上“看东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里却是处心积虑要打倒胡雪岩。
自从古应春跟洋商的生意谈成功,由于事先有庞二的关照,猪八戒不能不跟着一起走。坏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时不能签约,而古应春又到了同里,造成可乘之隙。据尤五打听来的消息,猪八戒预备出卖胡雪岩。他已跟洋商接过头,劝洋商以他为交涉的对手,他也愿意订约保证,以后三年的丝,都归此洋商收买,而眼前的货色则愿以低于胡雪岩的价格,卖给洋商。
“这家伙是跟洋商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杀了价,胡某人不肯卖给你!你不知道他的实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资本都是别处地方挪来的,本钱搁煞在那里,还要吃拆息,这把算盘怎么打得通?不要说杀了价,他还有钱可赚,就是没有钱赚,只要能保本,他已经求之不得。再说,新丝一上市,陈丝一定跌价,更卖不掉。’”古应春越说越气,声音提得很高,像吵架似的,“你看,这个王八蛋的猪八戒,是不是汉奸?”
“你不必生气。我自有治汉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点心来给古老爷吃。”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气都气饱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我看只有一个法子,一面你或者请刘三爷,赶到南浔去一趟,请庞二出来说话;一面我赶回上海,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
“庞二是孙悟空,治猪八戒倒是一帖药。不过,还没有到要搬请齐天大圣出来的时候。”胡雪岩又说,“至于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庞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爷叔!”古应春真的有点着急,“你处处请交情,爱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讲交情,不讲面子。”
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经有了法子。”他说,“猪八戒识相的,我们善罢干休,他如果不识相,那就真正是‘猪八戒照镜子’,我要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好啊!小爷叔,你说!”
“不忙,不忙,先坐下来。”
等胡雪岩拖他进了“新房”,妙珠已经草草妆成。一夜之隔,身份不同,古应春笑嘻嘻地叫一声:“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当。”妙珠娇羞满面,“古老爷请坐,啥事体生气?听你喉咙好响。”
“现在不气了。”胡雪岩接口说,“快弄点茶水来,我渴得要命。”
于是妙珠唤来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张罗着招待客人。胡雪岩说“有了法子”是宽古应春的心的话,直到慢慢洗完了脸,才真的筹划出一个办法。
于是胡雪岩一面陪着古应春吃早点,一面授以对付“猪八戒”的秘计。古应春心领神会,不断称是。等谈妥当,古应春即时动身,赶回上海,照计行事。
依照预定的步骤,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个原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英国人,极善于做作,一见古应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当初谈成交后,不曾先签下一张草约,于今接到欧洲的信息,丝价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价格成交,他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说,如果当初订下草约,则此刻照约行事,总公司明知亏本,亦无可奈何。怪来怪去怪古应春自己耽误。
“是的,草约不曾订,是我自误。不过,中国人做生意,讲究信义,话说出口,便跟书面契约一样有效。”古应春从容问道,“欧洲的丝价,是否已跌,我们无法求证。我只想问一问:你是不是仍旧愿意照原价买我们的丝?”
“抱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愿意减价百分之十五,我们依旧可以交易。”
“不行!”古应春答,“你向任何一个中国商人买丝,都需要这个价钱。”
谈判决裂是在意中。古应春离开怡和洋行,立即赶到二马路一家同兴钱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存入“福记”这个户头。
“好的!”同兴的伙计说,“请你把折子给我。”
“没有折子。”古应春答道,“我们是裕记丝栈,跟福记有往来,收了我的款子,请你打一张收条给我。”
生意上往来,原有这种规矩,同兴钱庄便开出一张收据,写明“裕记丝栈交存福记名下银五千两整”,付与古应春。同时又通知了福记,有这样一笔款子存入。
“福记”就是“猪八戒”的户头,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兴的通知,他深为诧异,因此等古应春去拜访他时,首先便提到这件事。
“老兄,”他问,“我们并无银钱上落,你怎么存了五千银子在我户头里?”
“这是胡先生的一点意思。”古应春答道,“胡先生说,平常麻烦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现在丝上赚了一笔,当然要送红利。”
“不敢当,不敢当。”朱福年忽然装得忧形于色地,“应春兄,你是刚回上海?”
“是的。”
“那么,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过头没有?”
“碰过头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向你老兄讨教的。吉伯特说欧洲的丝价跌了,要杀我们的价。你看,该怎么办?”
“这——我正也为这一层在伤脑筋。洋人坏得很,我们要齐了心对付他。他要杀价,我们就不卖。”
“你这里实力充足,搁一搁不要紧,我们是小本钱,搁不起。”
“好说,好说。”朱福年试探着问,“应春兄,你那里的货色,是不是急于想脱手?”
古应春点点头,面色凝重而诚恳。“实不相瞒,”他说,“这票丝生意,如果先没有成议,各处的款子都还可以缓一缓,因为十拿九稳了,所以都许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只好请老兄帮忙,让我们过一过关。”
“不敢当,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当然不会让老兄为难,”古应春抢在前面说,“跟洋人做生意,不是这一回,再困难也不能走绝路。老兄也是内行,晓得洋人的厉害,所以我们这票丝,跌价卖给洋人,无论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经说过了,不管向哪个中国人买丝,都非照原议的价钱不可。只要大家齐心,不怕洋人不就范。我想这样,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少赚几个,老兄帮了我们的忙,总也要有点好处。”
接着古应春便说了办法,拿他们的丝卖给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价打个九五折,换句话说是,给朱福年五厘的好处,算起来有一万六千银子。
古应春的神态,看来恳切,其实是安排下一个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收下那五千银子的“红包”,高抬贵手,仍旧照原议,让古应春代表同业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订约成交,利益均沾,则万事全休。无奈此人利令智昏,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心里在想:一转手之间,有一万多银子好赚,而且归自己出面订约,自己马上就变成同业的头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岂可错过?
只是他心花虽已怒放,表面还不能不做作一番。“应春兄,只要我力量够得上,无有不效劳的。不过,我是依人作嫁,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规矩总得先跟东家说一声。歇个三四天,给你回音好不好?”
这两句托词,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应春心里好笑,一只脚已经被拉住了,他还在鼓里!他当时答道:“是的。规矩应该如此,不过总要拜托老兄格外上紧。”
“我晓得,我晓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确实回信。”朱福年又说,“那五千银子,绝不敢领,请你带了回去。”接着便拿钥匙要开外国银箱取银票。
“不!”古应春将他那只拿钥匙的手按住,放低了声音说,“老兄,我们迟早要付的,四天以后有了确实回信,我再把余数补足。”
“嗯,嗯!”朱福年还不大懂他的话。
“老兄,”古应春的声音放得更低,“这笔生意,怎么样一个折扣、怎么样出账,完全听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价出让,我们再补一万一千银子到福记。”
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庞二去说,为了帮胡雪岩的忙,照吉伯特的原价,先行垫付,账上十足照给,暗中收下一万六千银子的回扣,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时无从决定,当然是先保留着这条路,所以点点头说:“那也好!我们到时候再结账。”
于是欢然辞别,回到裕记丝栈,古应春找着尤五,不曾开口,先就得意大笑。
由于古应春一到上海就忙着跟洋人与“猪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五只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锦囊妙计”,却不知其详,所以这时看他得意大笑,虽觉欣慰,但更多困惑,急于要问个明白。
古应春说了经过,他还是不明白。“这里头有啥‘窍槛’?我倒不懂,”尤五问道,“四天以后,照你的价钱卖给猪八戒,无非白白让他得一万六千银子的好处,外带捧他做个‘老大’。”
“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书信来,刘三爷一到,直投南浔,那时候就要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啊,啊!”尤五被点醒了,却还不曾点透,“庞二是大少爷脾气,要面子的,跟小爷叔的交情也够。不过——”他说,“照我来说,猪八戒帮东家赚钱,他也不能说他错。”
“不然!”古应春问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有几个做法?”
尤五想了一会答道:“他有三个做法,一个是自己‘做小货’,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帮人做伙计,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办法,跟庞二说是帮我们的忙,十足垫付,暗地里收了个九五回扣,这也是开花账,对不起东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实实,替庞二打九五折收我们的货,赚进一万六千银子归入公账,那就一点不错了。”
“说得不错,可惜还有一样把柄在我们手里。”古应春将同兴钱庄所掣的那张收据一扬。
“这——”尤五疑惑地,“这也好算是把柄?”
“怎么不是把柄?就看话怎么说!”古应春得意洋洋地,“不说他借东家的势力敲竹杠,只说他吃里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银子,我们的丝卖不到这个价钱!”
“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吉伯特要打八五折,我们跟猪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
“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送他五千银子?银子多得发霉了是不是?”
“这咬他一口,倒也厉害。不过,他要退了回来呢?岂不是嫌疑洗刷干净了?”
“怎么洗刷得干净?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银子,而且自己先跟他东家说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银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气,这一步错过,嫌疑洗刷不干净了。”
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爷叔想条把计策,也蛮毒的。”他笑说道,“当然,只怪猪八戒心太狠,这五千银子本来是‘人参果’,现在变成蜜糖里的砒霜,看它啥时候发作。”
“信一到就会发作。”古应春说,“这封信很要紧,我得快点动手。”
于是他精心构思,用胡雪岩的语气,给庞二写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一段说,吉伯特要杀他的价,而他急于脱货求现,跟朱福年已经谈过。第二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话,也道出了写这封信的缘故,因为朱福年表示不敢作主,要请东家决定,所以他特地向庞二请求,希望“鼎力赐援,俾济眉急”。第三段最难措词,要在惭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满,意思是说:回想当初,承庞二全力支持,原以为可以借重他的实力,有一番作为,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当然是自己才具不胜,辜负了好朋友的厚爱,这是惭愧中有感慨。然而又何以落到这步田地呢?当然是猪八戒从中捣乱的缘故,但这话绝不宜说破,而又不能太隐晦,明暗之间要恰恰能引起庞二的关切怀疑,不能不加以追究为度,过与不及,皆非所宜,是相当费斟酌的事。
好在古应春英文虽佳,中文也不坏,改了又改,又征询尤五的意见,毕竟写到了恰到好处的程度。
等誊清校对,看明只字不误,这就要等刘不才了。尤五的意见,认为不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请示东家,还是别有用心,这封信却必须尽快递到南浔,无论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抢个原告”,才有效验。古应春认为这个看法很实在,但刘不才不到,没有第二个人认识庞二,也是枉然。
“这样,我们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刘三爷,转舵直奔南浔,起码可以省出来一天的工夫。”
“也好!”古应春说,“我顺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说不定小爷叔也到了,有啥话,我们在松江细谈,也是一样。”
于是在裕记丝栈留下话,万一中途错过,刘不才到了上海,让他即刻翻回松江。当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处处皆熟,逢人打听,是很少会有错失可能的。
到了松江,才知道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他们是一早到家的,进门就遇见刘不才在客厅上喝早酒,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护送七姑奶奶和芙蓉在尤家暂住,他自己预备中午下船回上海。
“小爷叔呢?”尤五问。
“他跟何学使还有点要紧事谈。大概一两天回上海。”
“暂时不管他。”古应春说,“三爷,事不宜迟,你的酒带到船上去喝。”
“可以。”
于是尤五替他准备船只,古应春交代此行的任务,将其间的作用关键,细细说完,千叮万嘱:“说话要当心,言多必失。”
“是了。你放心。”刘不才说,“问起来,我只说我在同里,不清楚就是了。”
***
一条“无锡快”分班摇橹,日夜不停,赶到南浔,刘不才上岸雇轿,直奔庞家。
来得不巧,也来得很巧,不巧的是庞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寿,巧的是嘉宾云集,像刘不才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场。
到寿堂磕过了头,庞二一把拉住他说:“刘三哥,你来得好极。有帮客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说,当然是赌客,刘不才的心跟手都痒了,但办正事要紧。
于是刘不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老伯母的大寿,理当效劳,只要用得着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过,我是雪岩特地派来的,有封信,请二哥先过目。”
庞二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还未看完,就连声答说:“小事,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来的,我关照他就是。”
这封信是要从容寻味,才能看出名堂,但照眼前的情形,庞二哪里有心思细琢磨?看起来古应春的这番精心构思,变成“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虽守着“言多必失”之诫,未便多说,但这意外的情形,应该通知古应春,好作个准备。
打算停当,刘不才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先走,然后在舱中写好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
这天是寿诞正日,前一天暖寿,下一天补寿,一共三天。远道来的贺客,余兴未尽,少不得还要赌几天,所以刘不才打算着,总得五天以后才能回上海。
两天过去,他已结交了好些朋友。这两天当中,他也确实卖力,根据客人的兴趣,组合赌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大家都夸奖刘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庞二对刘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赌局还未开场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厅来道劳。
道过谢,说些闲话,庞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礼数真周到。”他说,“昨天特为派了人来送礼,真正盛情可感。”
“应该的。”刘不才也很机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丝弄得他焦头烂额,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还要赶来替我伯母磕头拜寿。”
这一下倒提醒了庞二,皱着眉头说:“老胡长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于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么跟洋人搞决裂的?照朱福年说,他心太急了些,让洋人看透他的实力,趁机‘拿跷’,不知道有没有这话?”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经手,所以这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说古应春?这个人我也知道,极能干的,洋人那里的信用也很好。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发叫人弄不懂了。”
话要入港了,刘不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佯。“怎么弄不懂?”他问。
“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
“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
“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可以动身。”
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作“呆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
“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
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绔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
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
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绔,但出身生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找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
“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
“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哪里会多心?”
“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当这么办。
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缘故?必须弄个清楚。纨绔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
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好好叙一叙。
“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太做寿一事,到了南浔,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无可厚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古应春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
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
“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便,决定先发请帖。
“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地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
“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
“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
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
时刻定的是“酉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
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绔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
“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仄,还有恼怒。
“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
“有的,请过来。”
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此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姓朱的,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但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像电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胡雪岩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像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账上有毛病?”
“账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账,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账,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货款送过来,账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绝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他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账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庄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账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账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账,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样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账,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样,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
“要像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说到这里,他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合伙,也是老板的身份,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样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
“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
“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子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账,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
“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
“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
“对了,怡红院。”
“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
“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二,“喜欢啥样子的?”
“脾气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孜孜地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不多问,将一沓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
“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
“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我怎么想不起来?”
“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上眼。”
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
“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
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
“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
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
“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
“等下告诉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
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沓局票,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
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
“是真的要翻台过来?”
“这,我骗你干什么?”
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
“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
“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
“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
“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
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份的“红倌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庞二颇为高兴。
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做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着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但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的,相当得意。
“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
“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
“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在这里。”
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
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还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排定次序,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
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怡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古应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尤、古二人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脔,肯拱手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
“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
“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
“话要我自己来说,不能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面?”
“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
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
“随便你。”
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
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自行面约可也”。
***
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
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庞家的‘恒记’有往来?”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你总见过面了。”
“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
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他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邵仲甫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庄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地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绝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住,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觉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他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看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绝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自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账,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账?”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账。”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绝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账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退了出去,做主人的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挟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胡雪岩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刀,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
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合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宴,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也站起来说了话,表示绝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像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账房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账,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账”,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庞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出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孜孜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
“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
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
“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语。”
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赚他一笔。
“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
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交运,当然委托太古。
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
“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
“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
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逼他一逼”。
“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怡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天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你说是不是?”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像煞有介事。裕记丝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言不合,就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稀罕。他到中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
“二少爷,难怪你发脾气,洋人是不大对,不过,他既然是来做生意,当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丝是一定要买的,就是价钱上有上落——”
“免谈。少一个‘沙壳子’都办不到。就算现在照我的价钱,卖不卖也要看我的高兴。”
“二少爷,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试探着说,“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谈谈?如果肯依我们的价钱,不如早早脱手,钱也赚了,麻烦也没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谈,看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得这一句话,朱福年只觉得酸味直冲脑顶,顿时改了主意。他回到账房里,自己在咕哝:“他娘的,随他去。看他这票货色能摆到啥辰光?”这话是针对胡雪岩而说的,原来是“忠心耿耿”对东家,此时决定牺牲东家的利益,变相打击胡雪岩,真的雇了船,连夜装货,预备直驶杭州。
但是,吉伯特却沉不住气了,一面是陈顺生来催,一面是对方的丝真有改为内销的迹象,不由得便软化了,急于想找个人来转圜。
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听庞二说过,朱福年自告奋勇,愿跟吉伯特去重开谈判,又说已告诉朱福年,一切都听自己作主。既如此,则朱福年不论谈判得如何,都该跟自己来接头。何以不见他的踪影,反倒真的雇船装货?显见得其中起了变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说,倒是最适当的人选。”古应春也说,“不过现在对他弄僵了,我们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请庞二去问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应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两面,一面容易找出办法,要兼顾两面,就煞费周章了。
“庞二以东家的身份,问他一声,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那是不得已的办法,套句你们文绉绉的话,是下策。”
“怎么样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问地:“像猪八戒这种样子,我们杭州话,叫作‘不入调’。现在好比唱出戏,我跟庞二唱的是‘乙字调’,他唱的是“扒字调’,根本搭配不拢。我们调门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来迁就他,这出戏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古应春把他这个比方,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说,“上策是叫朱福年将调门提高,让它入调!”
“一点都不错。”
“想倒想得不错。”古应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脸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老实问道,“计将安出?”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一扬,古应春认出是同兴抄来的那张“福记”收付清单。
“你倒看看,这里面有啥毛病?”
古应春仔细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摇摇头,“钱庄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着行家,照普通情理,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一个做伙计的人,就算在恒记是头脑,进出数目,充其量万把银子,至矣尽矣。所以,”胡雪岩指着单子说,“这几笔大数目,都有毛病,尤其是这一笔,收五万、付五万,收的哪一个的,付的哪一个的?如果说是恒记的生意,头寸一时兜不转,他有款子,先代垫五万,这倒也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转一个手,我可以断定收的五万是从恒记来的。如果恒记要付偿款,直接支付好了,为啥要在福记的户头里打个转?”
他这样一说,古应春也觉得大有疑问。“那么,”他问,“小爷叔,你就当面拆穿他,让他不能不买你的账?”
“要当面拆穿,我早就动手了,为的是要顾他的面子。我自有道理,明天上午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恒记说要看看账,朱福年自然无话可说,硬着头皮,亲自开锁,从柜子里捧出一大沓总账来。
“总账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账不会错的,我随便挑几天看看好了。”接着,胡雪岩便说,“请你拿咸丰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账给我。”
听这样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为他真的不过随便抽查,便依言将这三个月的流水账找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细看,果然,有一笔五万两银子的现款,送于同兴。
“福年兄。”他说,“请你拿‘恒记’户头的存折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颗心,陡地提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在用的那一个?”
这句话便是个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论,应该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个,何消问得?问到这话,便表示他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胡雪岩问的不是这一个。
这见得朱福年不是什么老奸巨猾,只因为庞二到底是大少爷,只要对了他的脾气,什么都好说话。意会到此,胡雪岩越发打定了将朱福年收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发对他尊重,和颜悦色地说:“不晓得找起来方便不方便?我想拿这两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这样,越使朱福年有莫测高深之感,喏喏连声地说:“方便,方便。”
一把存折送了过来,胡雪岩慢条斯理地随意浏览,一面说着闲话,根本不像查账的样子。朱福年却没有他那份闲豫情致,惴惴然坐在账桌对面,表面是准备接受询问,其实一双眼只瞪在存折上。
这“船老大”就是承揽装丝运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头。趁这空档,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咸丰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里有同兴收银五万两的记载。
胆子倒真大!胡雪岩心里在想,莫非硬吞五万银子?这盘账倒要细看了。他是这一行的好手,如今虽不大管账打算盘,但要算起账来,还是眼明手快。账簿与存折一对,再看一看总账,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万银子还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后在半个月中,分四次归还了。
然而这已是做伙计的大忌。胡雪岩认为不必再看,将翻开的账簿、存折都收好,静等朱福年来答话。
“船老大来问,货都装齐了,问啥时候开船?”朱福年说,“我告诉他,跟胡先生的货色搭帮走,比较有照应。不晓得胡先生的丝船,啥时候开?”
很显然地,就这样一查账,还未有何结果,就已让他感到威胁,不能不来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将计就计地说:“我们那票货色,是我的朋友古应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当面谈一谈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应,“我做个小东,请胡先生吃徽馆。”
“哪个做东都一样。请你拿账薄、存折收一收,我们就走吧。”
看样子太平无事了,朱福年顿觉步履轻快,浑身是劲,收拾一切,陪着胡雪岩出了恒记的大门。
“就是后马路,有家徽馆,叫作福源楼,做几样我们家乡菜,着实道地。请胡先生尝尝看。”
“原来你是徽州人,口音倒听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说,“在外多年,口音变过了。”
“既是徽州,对典当自然熟悉?”
“怎么不熟悉?我也劝过二少爷开典当。他说,穷人的钱不忍心赚。怎么也不肯。”
“开典当是为了方便穷人,穷人出点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是这样说,二少爷听不进去,也是枉然。”
就这样一路谈着典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福源楼。坐定下来,胡雪岩先写张条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记丝栈去请古应春,然后点了菜,趁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谈到了账务。
“福年兄,刚才我看的那笔五万银子的账,恐怕有点错了。”
“喔。”因为胡雪岩语气缓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气,平静地问道,“我倒还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记得起来。”
“账上有送存同兴的一笔账,存折上没有。”
“是说恒记这个折子?”朱福年答道,“恒记在同兴有三个折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着便问,“福记是你老兄的户头吧?”
“我做钱庄也多年了,这种情形,倒还少见。”
“各处地方不一样。”朱福年说,“为了调度方便,二少爷叫我也立一个户头。”
“喔,”胡雪岩抓住他“调度方便”这四个字追问,“是不是说,有时候要向外头调动头寸,恒记不便出面,用你福记的名义?”
这话,朱福年就答不出来了,因为庞二财大势雄,从不向外面调动头寸,如果应声“是”,胡雪岩跟庞二一谈,西洋镜马上拆穿,金饭碗也就要不翼而飞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不是这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胡雪岩若无其事地问,声音中不带丝毫诘质的意味,而朱福年却已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也不必说它了!”胡雪岩不再侧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错,“那五万银子,细看前后账,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抢着辩白,“账是绝不会错的。”
“错不错,要看怎么个看法,什么人来看。”胡雪岩答得极快,“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账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叫你们二少爷来看,就错了。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这一问,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虚晃一枪:“我倒还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话。”
“再明白都没有,五万银子说存恒记,结果存入福记,福记再分四次归还。前后数目不错,起码拆息上,恒记吃亏了。不过,这在我看,是小事,你倒拿我前后的话,仔细想一想!”
他以前说过什么话?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细想,才意会到他有句话,大有深意。这句话就是:“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账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
这就是暗示,以前的账目他不会顶真,但以后他是恒记的股东,账目便不能说无关,当然也就要认真了。
意会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猪八戒”,倒是“孙悟空”,跳不出胡雪岩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儿认输,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恒记年数久了,手续上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请胡先生包涵指教。将来怎么个做法,请胡先生吩咐,我无不遵办。”
这是递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无须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更用不着假客气,直接提出他的意见:“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二少爷既然请我来看看账,我当然对他要有个交代。你是抓总的,我只要跟你谈就是了,下面各人的账目,你自己去查,用不着我插手。”
“是。”朱福年说,“我从明天就清查各处的账目,日夜赶办,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盘清楚。”
“是!”
“这半个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检点一下,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弥补。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账,”接着,胡雪岩清清楚楚地说了几个日子,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都是有疑问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绝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过去的都不必说了,以后看你自己,你只要肯尽心尽力,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说句我自负的话,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动不已,“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说罢,满斟一杯,仰脸饮尽。胡雪岩当然高兴,陪了一满杯,然后笑道:“福年兄,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有啥说啥,不要见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说,“胡先生,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只用两个户头,公款用恒记,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我在同兴的户头,决定结了它。”
“结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说,“不必让外头人猜测,以为我们内部生了啥意见。”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顾到自己的面子,朱福年当然乐受这番好意。“是!”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机会,我要告诉下面的‘朋友们’,恒记是一家,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才好。”
“就是这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方算好汉。”
说到这里,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勤。在古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加以东家“弹硬”,所以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古应春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真的‘放箭’他也会着急。”
“当然啰!”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事情有点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尽自摇头,“不容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好都没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我要吓他一吓,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反响,他这么说便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最后似感叹,又似遗憾地说,“当初未曾入典当,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还是失策。因为‘吃典当饭’与众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优厚,工作轻松。因此吃过这碗饭,别的饭就难吃了!”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爿典当,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业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子。不过人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本典没有位置,另求发展,也是有的。”
“那么,我倒要请你留意,有这样的人,我想见见。”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地,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明天就要开船了。”朱福年用英语答说,“吉伯特先生,我觉得我对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恒记的东主,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的协议。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这两项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他所缺少的是现金,而这个缺点,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补了。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胡雪岩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败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内。”
“我不需要击败他,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否则,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哪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伯特先生,你并没有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刻这个最后的机会,那么,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绝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大了。”
“好!”吉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账面上的“虚好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账”,细算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在哪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德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了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后怎么个做法,才是正经。”
胡雪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着便皱起了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像有啥难言之隐似的。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计算在内。”
“应春兄!”胡雪岩相当感动,率直答道,“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义气,千金不换。”
“岂止于千金不换?小爷叔,你不要说一无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不说别的,只说朱福年好了,庞二虽有些大少爷的脾气,有时讲话不给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宽厚,非别的东家好比,可是朱福年还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爷叔你,化敌为友,他才服服帖帖。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钱。”
因为这话说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维可比,所以胡雪岩听了这几句话,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问道,“你直言谈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谈不到。不过,小爷叔,中国人有句话,叫作‘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勤’字照我讲,应该当作敬业的敬,反过来‘嬉’字不作懒惰解释,要当作浮而不实的不敬来讲。敬则专,专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小爷叔,如果说你有失策之处,我直言谈相,就是不专心。”古应春又说,“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经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来看,好像面面俱到,未出纰漏,其实是不是漏了许多好机会,谁也不得而知。”
他没有再说下去,说下去怕古应春多心。他本人两手空空,还亏下了账,但相**作的朋友,都有好处。这盘账要扯过来算,还是有成就的。
他这样转念,更觉精神一振。“走,走,”胡雪岩站起身来说,“照刘三爷的话,好好吃它一顿,睡它一觉。有没有什么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来。”
“怎么吃不来?”
“夏天讲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惯的会倒胃口。”
“那就算了。还是……”
“还是到我这里去吃饭吧!七姐现在返璞归真了,到处跟人学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鸡,还有你们西湖上的莼菜——”
“你不要再说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说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于是一起到古应春那里。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厨房里大忙特忙,汗水蒸润,她那张银盆似的脸,和两条藕也似的手臂,格外显得红白分明。她看见胡雪岩在厨房门口探头一望,赶紧喊道:“厨房里像火焰山一样,小爷叔,快不要进来!”
“我饿了!”胡雪岩老实答说,“有啥吃的,先弄点来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让你点点饥。回头慢慢吃酒。”
等一碗鸡汤火腿笋干米粉下肚,接着便摆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岩越发有兴致。
席间二人当然要问胡雪岩今后的打算,胡雪岩却反问尤五和古应春:要怎么样打算,才能于大家有益?
“这话就很难说了。”尤五答说,“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别人的闲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马上就补了一句他未曾说出来的话,“别人的闲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不过,”尤五正色说道,“我们漕帮方面,生路越来越狭,小爷叔,你答应过的,总要替我们想个办法。”
“当然,当然。我一定当我自己的事来办。”胡雪岩又问古应春,“你看呢,我以后该怎么做法?”
“我刚才就说过了。”
胡雪岩点点头,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劝告。
那些话,尤五和七姑奶奶并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问着。胡雪岩将古应春劝他专心的话,说了给她听,并且盛赞古应春看得深,识得透。
“谢谢一家门!”七姑奶奶撇着嘴说,“小爷叔,他是狗头军师,你不要听他的话。”
“啥叫‘妇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应快得很,“场面总是越大越好。照你的说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为管的事太多太杂?”
一句话驳得古应春哑口无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歪理十八条。”
胡雪岩看他那无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尴尬神态,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个“宝贝妹子”为然的尤五,却帮着她说话:“阿七说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难的是用不着一个好宰相。小爷叔,我想,老古的话也不错,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聪明人,不妨拿他们两个人的话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于是他一面吃喝闲谈,一面在心中盘算,等酒醉饭饱,他的盘算也大致停当了。
“五哥,老古!”他说,“我们先把账分了……”
“不必分!”尤五抢着说,他的意思跟古应春一样,主张就原来的资本和盈余,听候胡雪岩全权运用,能够“利上滚利”。
“我懂你们的意思。”胡雪岩说,“我要重起炉灶,做几样事业,大家分开来管,我只抓个总。就好比做皇帝一样,要宰相大臣分开来办事,用不着我亲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颔首表示同意。
“第一样是钱庄,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内行,恐怕还是要亲自下手。第二样是丝,在湖州,我交给陈世龙,在上海,我交给老古。”
“好的!”古应春说,“我当仁不让,无须客气。将来茶叶、桐油也好做洋庄,慢慢儿再说。”
“将来销洋庄都归你一手担当。茶叶、桐油我也想过,只要你认为可以做,我无不赞成。不过眼前新丝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请你赶紧筹划,专心一致,百事不管。不过——”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说下去。
这大有皮里阳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问:“小爷叔,不过什么?”
“不过,”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们的终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我也是这样子,别样闲事不能再管,你的这桩大事,非效劳到底不可。当着五哥在这里,我做大媒的说一句,你们挑日子、办喜事,乾坤两宅,自己商量,不必我来传话。古家老族长那里的归我疏通,一定不会办不通,你们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就这几天要好好谈一谈。现在且不去说它,小爷叔你再讲你的打算。”
“我还打算办两样事业,一样是典当,一样是药店。药店请刘三爷来做,典当,我想跟庞二谈一谈,请朱福年帮我的忙。”
对他的这番打算,尤五和古应春默然不置可否,这意思就是不以为然。在古应春觉得,胡雪岩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业,而刘不才的本性,也不宜于苦干创业,朱福年则相交未几,虽说“南蛮不复反矣”,但他究竟有几许本事,尚未明了,何以轻付以重任?
“五哥说到要害上来了。”胡雪岩很起劲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凭他的信誉、本领,因人成事。阜康设分号,是庞二有过承诺,愿意支持的,做丝生意,仍旧是大家集股。开典当的本钱,他看中了苏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开药店则预备在江浙官场上动脑筋。
“我再说,为啥要开典当、开药店?这两样事业,一时都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公益。我开典当是为方便穷人。“胡雪岩”三个字,晓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晓得。我以后要让老百姓都晓得,提起胡雪岩,说一声:‘这个人不错!’事业就会越做越大。为此,我要开药店,这是扬名的最好办法。再说,乱世多病痛,大乱之后,必有瘟疫,将来药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业。”
听得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钦佩不止。“你听听,”她带点教训意味地对古应春说,“小爷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乱以后了。你要学学小爷叔。”
“本来就跟小爷叔在学。”古应春转脸问道,“小爷叔,你说开药店的本钱,出在公家,是怎么个办法?”
“这要靠关系了。军营里自然要用药,我要跟刘三爷商量,弄两张好方子,真材实料修合起来。譬如刀伤药、诸葛行军散、辟瘟丹之类,要一服见效,与众不同。这样子就好禀请各路粮台,先定我们多少,领下价款来做本钱。”
“真是!”七姑奶奶听得眉飞色舞,“我看世界上,没有小爷叔没有办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这话捧得我太过分了。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头六臂,又办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济,说起来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朋友才会拿你的事当自己的事。没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还是没有办法。”
“小爷叔这话一针见血,”尤五紧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那一伙弟兄,都当小爷叔好朋友,现在等着你老发号施令呢!”
“你别忙!我答应替你们筹出一条生路来,一定要做到。说句老实话,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们去开路,大致的办法,我已经有了——”
这是胡雪岩另一项与民生国计有关的大事业,他准备利用漕帮的人力、水路上的势力跟现成的船只,承揽公私货运,同时以松江漕帮的通裕米行为基础,大规模贩卖粮食。
“乱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样样去考究。兵荒马乱,田地荒了,出产少了,当然是一个原因,再有一个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运不出,卖不掉,多么可惜!这还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积存了好多粮食,长毛一来,烧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长毛来了,有稻无人割,白白作践。能够想办法不糟蹋,你们想,于公于私多么好!”
“这就要看局势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们多调船过去,拿存粮抢运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抢着割下来。”胡雪岩又说,“这当然要官府帮忙,或者派兵保护,或者关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说好了,五哥,你们将来人和、地利都具备,是独门生意。”
尤五和古应春都不作声,两个人将胡雪岩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这确是一项别人所抢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来不容易。
“官场的情形,小爷叔你晓得的,未见得肯帮我们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样说法。其中还有个道理:打仗两件事,一是兵,二是粮,叫作足食足兵。粮食就这么多,双方又是在一块地方,我们多出一份粮食,长毛就少一份粮食,一进一出,关系不轻。所以,我去一说这层道理,上头一定会赞成。”
“对!”尤五问道,“小爷叔你预备跟哪个去说?王大老爷?”
“是的。我先跟他去说。事不宜迟,明天我就走!我还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长毛,譬如加紧缉私,断绝他们的日用百物的供应之类。”胡雪岩站起身来,很起劲地挥着手,“做小生意迁就局势,做大生意先帮公家拿局势扭过来。大局好转,我们的生意就自然有办法。你们等着,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炉灶,另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