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的养蚕人家,大部分是产销合一的。茧子固然亦可卖给领有“部帖”的茧行,但茧行估价不高,而且同行公议,价格划一,不卖茧则已,卖茧子一定受剥削。再则收茧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于要钱用,或者茧子等不及,时间一长蚕蛾会咬破茧子。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有盘算,总是自家养蚕、自家做丝。这就要养活许多人了,因为做丝从煮茧开始,手续繁多,缫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练染房练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一旦出现了机器缫丝厂,茧子由机器这头进去,丝由那头出来,什么“拍丝”“牵经”都用不着了,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饭碗了。更为严重的是,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缫丝的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副业。孤寒寡妇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出在一部纺车上的,比比皆是,如果这部纺车一旦成为废物,那就真要出现“一路哭”的场面了。
因此,早就不断有人向胡雪岩陈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机器缫丝厂。就因为胡雪岩的力量太大,手头经常握有价值三百万两银子的一万包丝在手里,可以垄断市场,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动了“二品大员”的赫德来谈条件。
条件是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是两笔收入,因为“市价”中照例每包有二两五钱的佣金,由介绍洋行买丝的中间人与红纵栈对分,如果“另送佣金”,每包至少亦有一两,坐享厚利。这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却只好放弃。
麻烦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绝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胡雪岩转了转念头,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段。
“鹭翁,”他从从容容地答道,“中国人有句话,叫作‘在商言商’,怡和这样好的条件,在我求之不得。不过,鹭翁总也晓得广东的情形,缫丝的机器都打坏了,如果我同怡和订了合同,起了风潮,不是我一个人的损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鹭翁,请你想一想,外到我们浙江巡抚,内到军机处、总理衙门,岂不都要怪我?‘都老爷’的厉害,鹭翁在京多年,总也晓得,他们会饶得了我?”看着是水都泼不进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转,“不过,”他的语声很重,“鹭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说客,你是为了我们中国富强。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只要不起风潮,不弄坏市面,原来靠养蚕缫丝的人家有条生路,我一定遵鹭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订约。至于额外的佣金,是鹭翁的面子,决不敢领。”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赫德是有名的老奸巨猾,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得出来。然则什么“只跟怡和一家订约”,额外佣金“不敢领”,无非是有名无实的“口惠”而已。
话虽如此,但他仍能体谅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办不到,或者说他不肯抹杀良心、不顾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刚才前半段的话,也就够了。而还有后半段“不过”以下的补充,是一种很尊重客人的表现,其意还是可感的。
因此,赫德深深点头。“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几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说,“我总算也是不虚此行。”
“哪里,哪里!”胡雪岩答说,“都像鹭翁这么样体谅,什么都好谈。”侍者上菜,暂时隔断了谈话。这道菜是古应春发明的,名为“炸虾饼”,外表看来像炸板鱼,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虾仁捣烂,和上鸡胸肉切碎的鸡绒,用豆腐衣包成长方块,蘸了面包粉油炸。做法仿佛杭州菜中的“炸响铃”,只是材料讲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齿不太好,所以特别赞赏这道菜。这就有了个闲谈的话题,赫德很坦率地说,他舍不得离开中国,口腹之欲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董大人常常请我吃饭。”他不胜神往地说,“他家的厨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户部尚书董恂,在总理衙门“当家”。他是扬州人,善于应酬,用了两个出身于扬州“八大盐商”家的厨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鳝席”的本事。董恂应酬洋人,还有一套扬州盐商附庸风雅的花样,经常来个“投壶”“射虎”的雅集。有时他会拿荷马、拜伦的诗,译成“古风”或“近体”。醉心中国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别投缘。
“白乐天在贵处杭州做的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抛得中华去,一半勾留是此,此——”赫德有点抓瞎,搔着花白头发“此”了好一会儿,突然双眉一掀,“肴!一半勾留是此肴。”
胡雪岩暗中惭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古应春倒听懂了一半,便即问道:“听说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诗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还谈不到,不过常在一起谈诗、谈词。”赫德又说,“小犬是从小读汉文,老师也是董大人荐来的,现在已经开手做八股了,将来想在科场里面讨个出身,董大人答应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这番话,胡雪岩是听明白了。“洋娃娃”读汉文、做八股,已经是奇事,居然还想赴考,真是闻所未闻了。
“一定会准。”古应春在回答,“难得贤乔梓这样子仰慕中华,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愿能准。”赫德忽然说道,“我想起一件,趁现在谈,免得回头忘记。雪翁,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买丝,定洋已经付出去了,现在有个消息,说到新丝上市,不打算交货了。将来真的这样子,恐怕彼此要破脸了。”
胡雪岩隐约听说过这回事,其中还牵涉到一个姓赵的“教民”,但不知其详,更不知谁是谁。不过赫德话中的分量,却是心里已经掂到了。
“鹭翁,”他问,“你要我怎么帮怡和的忙,请你先说明了,我来想想办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请雪翁交代一声,能够如期交货。”
胡雪岩心想,赫德真是奸猾无比。他说这话,可能是个陷阱,自己如果一口应承,他回到京里说一句,养蚕做丝的人家,都只凭胡某人一句话,他们的丝,说能卖就卖,说不能卖,谁也不敢卖。那一来总理衙门就可能责成他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让怡和在乡下能直接买丝。这可是很大的难题。
于是胡雪岩答说:“一言九鼎这句话,万万不敢当。丝卖不卖,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预,干预了他们亦未必肯听。不过交易总要讲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货,说不过去,再有困难,至少要还定洋。鹭翁特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尽心尽力去办。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听说其中牵涉到一个姓赵的,在教堂做事,我请应春兄下去,专门为鹭翁料理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谢。
“请问赫大人,”古应春开口问道,“能不能让怡和派个人跟我来接头?”
“怡和的东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语问道,“你们不是很熟吗?”
“是的,很熟。而且听说他也到杭州来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这里来好了。”梅藤更插进来说。
“好。”古应春答说,“我明天上午到广济医院去。”
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应春还有话要谈。酒阑人散,加以胡家的内眷都在灵隐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个丫头,那份清静简直就有点寂寞了。
“难得,难得!今天倒真是我们弟兄挖挖心里话的辰光。应春!今天很暖和,我们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镜槛阁的前廊。因为要反映阁外的景致,前廊造得格外宽大,不过二人凭栏设座,却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两人脸上都是幽幽的一种肃散的神色。
“应春,”胡雪岩说,“我这几天有个很怪的念头,俗语说‘人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不晓得对不对?”
古应春无从回答,因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很怪的念头”。
“我们老太太常说要惜福,福是怎么个惜法?”
“这——”古应春一面想,一面说,“无非不要太过分的意思,福不要享尽。”
“对,不过那一来就根本谈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这样子一个念头在心里,喝口茶,吃口饭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过分?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啥味道?”
古应春觉得他多少是诡辩,但驳不倒他,只好发问:“那么,小爷叔,你说应该怎么样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一个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享福归享福,发财归发财,两桩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发财要动脑,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么样发财。”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话,我越听越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越听越不懂,我也越想越不懂。”他急转直下地说,“我们来想个发财的法子——不对,想个又能发财,又要享福的法子。”古应春想了一会儿,笑了,“小爷叔,”他说,“法子倒有一个,只怕做不到,不过,就算能够做到了,恐怕小爷叔,你我也决不肯去做。”
“说来听听,啥法子?”
“‘嫖能倒贴,天下营生无双。’那就是又发财、又享福的法子。”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欲语不语,“好了,我们还是实实惠惠谈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应赫德了,你总要把这个面子绷起来。”
“那还要说!小爷叔说出去了,我当然要做到。好在过了今天就没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来开销我带来的那班人,几天就可以动身。”
“要带什么人?”
古应春沉吟一会儿说:“带一个丝行里的伙计就够了。要人,好在湖州钱庄典当、丝行里都可以调动,倒是有一样东西不可不带。”
“是啥?”
“藩司衙门的公事……”
“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道公事给湖州府,要这样说:风闻湖州教民赵某某,仗势欺人,所作所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应该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应春自称。他捐了个候补通判的职衔,又在吏部花了钱,分发到浙江。但实际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当差,只是有了这样一个衔头,有许多方便,甚至于还可以捡便宜,这时候就是用得到的时候了。
“我有了这个奉宪命查案的身份,就可以跟赵某人讲斤头了,斤头谈不拢,我再到湖府去报文,也还不迟。”
“这个法子不坏!”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见德晓峰。”
“上午我约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
“只怕公事当天赶不及。”胡雪岩紧接着,“晚一天动身也不要紧。”
“好,那就准定后天动身。”
“应春,”胡雪岩换了个话题,“你明天见了艾力克,要问他要账,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给什么人,数目多少,一定要他开个花名册。”
“这——”,古应春迟疑着,“只怕他开不出来,账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紧,等他回上海再开。你告诉他,只要花名册开来,查过没有花账,一定如数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爷叔,”古应春郑重警告,“这样做法很危险。”
“你是说风险?”胡雪岩问,“我们不背风险,叫哪个来背?”
古应春想了一想说:“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也买个漂亮。”
“我正是这个意思,也不光是买个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而且这一来,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
“还是小爷叔厉害。”古应春笑道,“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谈到这里,只见瑞香翩然而至,问消夜的点心开在何处。胡雪岩交代:“就开到这里来!”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消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早归寝,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会觉得扫兴,所以仍旧留了下来。
不过一开了来,他倒又有食欲了。因为消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六样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连日饱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
盛粥之先,瑞香问道:“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
“好啊!”古应春欣然答说,“我要杯白兰地。”
“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我去拿。”说着,她先盛了两碗粥,然后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她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是巨腹矮脚,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窖的巨商,饭前酒、饭后酒,什么菜配红酒,什么菜配白酒,都有讲究。古应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预备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在**空着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
这样想着,他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发觉,胡雪岩冷眼旁观,却看得很清楚。
“湘阴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时候我当然要去等他。应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那就两头都顾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古应春答说,“这回罗四姐去,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当然,当然,非住你那里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测,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却想到了好些事。
“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
“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份到上海是啥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罩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
“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当年是‘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
“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阴这个面子就足了。”
“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恐怕不肯。”
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敌对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
“好。我会去找路子。”
“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有话问她。
“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家,你愿意不愿意?”
“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
“那么,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
“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没有个人跟她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
“好!这就算说定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是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那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在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说着,他找到门上有个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位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庵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唯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他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在他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
“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巴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巴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颈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
“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
“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她是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
“古老爷,”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
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儿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悟心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
“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赵宝禄。”
“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
“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
“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
“我也是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起来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
“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
“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
“骗过你婶娘?”
“是啊。说起来丢丑——”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
“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
“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定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可笔据在他手里,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
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粘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了“蚕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
“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
“他不能不讲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
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
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她们是易装而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只古应春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夫,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质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她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
“你知道我进城去做甚?”悟心问说。
“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说,“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
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越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
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
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
“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够帮你的忙。这黄老爷是——”
这黄老爷单名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账。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悟心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她正整治好了尚未动箸,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
“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
“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
“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
“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定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事,决无差错。”
“可是,”古应春探询似的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直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宝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买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窍。”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
“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
悟心笑笑不作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自己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
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
“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那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扑空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
“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槅子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右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心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槅子说,“是可以移动的。”
“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个人睡也宽敞些。”
小玉便依言将红木槅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他心里在盘算,等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但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若夜深了,他们可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
他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她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越发馥郁了。
“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的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但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作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
“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像武松的那种打扮?”
“那叫‘行者’!不叫头陀,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倒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着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他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
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是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
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昏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
“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座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画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像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
“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杨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儿,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
“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
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敦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互郎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互郎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画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讹传讹,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
“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夫、船老大、店小二、脚夫,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帖”,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帖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拿牙帖出来看看。没有牙帖,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但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预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帖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附解缆回南浔。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
“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
“我枕头上有气味。”
“气味?”古应春更觉不解,“什么气味?”
“是香气。”雷桂卿说,“好像悟心头发上的香气。你没有闻见?”
“我的鼻子没有你灵。”
古应春心想,这件事实在奇怪,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何以会沾染香味?这样想着,他不免侧脸去看,一看看出蹊跷来了。雷桂卿的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
“不对!”雷桂卿突然又喊,“这不是我的枕头,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对鸳鸯枕,你的绣的花样是鸳,我的是鸯,现在换过了。”
古应春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不错,换过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换的?”
“莫非是悟心?”
“不错,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觉的习惯,原来睡的是我的枕头,现在换到你那里了。”
“这——”雷桂卿惊喜交集,“这,这是啥意思?”说着将脸伏下去,细嗅枕上的香气。
古应春本来不想“煞风景”,见此光景不能不扫他的兴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说,“你要想一想,两样资格,你有一样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应春的意思是说,除非雷桂卿觉得他自己在年轻英俊或者博学多才这两个条件占有一个,否则就难望获得悟心的青睐。而悟心一向好恶作剧,他去请杨师爷所吃的苦头,就是悟心对他的轻佻所予的惩罚。如今将留有香泽的枕头换给他,是一个陷阱,也是一种考验,雷桂卿倘或再动绮念,后面就还有苦头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气,对悟心的感觉当然受过了,不过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古应春所说的话,到底不及他脑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来得深刻,所以仍为枕上那种非兰非麝,似有似无的香味,搅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雷桂卿醒来,已是阳光耀眼,看表上是九点钟,比平时起身起码晚了两个钟头。他出舱一看,古应春静静地在看书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问。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顾而言他地问:“我们怎么办?”
“你先洗脸。”古应春说,“悟心一早派人来请我们去吃点心,我在等你。”
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虑,相将上岸,到了莲池精舍,仍旧到了悟心禅房中的东间坐落。那只小哈巴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扑,他把它抱了起来,居然不吠不动,哈巴狗乖乖地躺在他怀里。
“它倒跟你投缘。”
雷桂卿抬头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门口。哈巴狗看见主人,从雷桂卿身上跳了下来,转入悟心怀中,用舌头去舐主人的脸。
“不要闹!”悟心将狗放了下来,“到外面去玩。”
狗通人性,响着颈下的小金铃,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这只狗真好玩。”
“你喜欢,送了给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由于存着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话,他亦不敢领受这份好意。
“谢谢,谢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领。”雷桂卿说,“而且狗也对你有感情了。”
这时点心已经端出来,有甜有咸,颇为丰盛。一直未曾开口的古应春便说:“悟心,我想赶回去办事,中午的素斋,下次来叨扰。好在吃这顿点心,中饭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问道,“你总还要回来,哪一天?”
这就问到古应春为难之处了。原来他在来到湖州之前就筹划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办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来办,以便他能脱身赶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计划,应该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与杨师爷之间任联络之责,可是这一来少不得还是要托悟心居间,他怕雷桂卿绮念未断,与悟心之间发生纠纷,因而不知如何回答。
“咦!”悟心问道,“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
“怎么到这时候你才来想?”
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使得古应春有些发窘,只好再想话来搪塞。
“这件事很麻烦,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后,跟怡和商量以后再说。”
“依我说也不必这么费事。”
“你有什么好办法?”
“依我说,你回去办怡和洋行的禀帖,雷老爷不妨留下来。‘蚕禁’马上要过了,做丝虽忙,但说几句话的工夫总有。哪个收了赵宝禄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说说明白,如果要进状子告赵宝禄,里面有杨师爷,外面有雷老爷,事情就好办了。”悟心又说,“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来的办法。她有好几家亲戚,我也有几个熟人都跟赵宝禄有纠葛,难得你们替怡和来出面,大家是一条线上的。”
古应春是完全赞成悟心的办法,但先要说好一个条件。“不错,内有杨师爷,外有雷老爷。”他说,“不过,你也不要忘记,中有悟心师太,都要靠你联络。”
“那当然。”
“你怎么联络法?”古应春说,“雷老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么一条吓坏人的狗,不是生意经。”
“不会了。”悟心答说,“我保险不会再遇到。”说罢嫣然一笑。
这一笑又让雷桂卿神魂飘**了,不过这一回古应春却不再担心。他原担心的是悟心会出花样,既然她如此保证,而且要靠雷桂卿办事,也不敢再恶作剧。至于雷桂卿这面,已经对他下过警告,倘或执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
转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这一来我也放心了。你虽不是曹植、韩寿,不过做了鲁仲连,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为雷桂卿讲过“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两句诗的典故,便叩问说:“你在打什么哑谜?”
“不错,是个哑谜,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问他好了。”
悟心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这个哑谜与她有关,此时当然不必再问,一笑置之。
“我们谈谈正事。”古应春说,“悟心,我准定照你的办法,今天吃过中饭,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帮你们的忙,照应他的责任,都在你身上。”
“那当然。我庵里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爷找个好地方借住,一定称心如意。”
刚谈到这里,小玉来报,说船老大带了个陌生人来觅古应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请去相见。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来投信。信上说,左宗棠已自江宁起程,一路视察防务、水利,在镇江、常州、苏州都将逗留,大概十天以后,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谈之事,希望古应春即速办理,可由湖州径赴上海,省事得多。
这一来,计划就要重新安排了。古应春吩咐来人回船待命,随即拿着信报找悟心与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摆摆威风,这件事我要赶紧到上海托洋人去办。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说清楚了再回来。”
“怡和的禀帖呢?”雷桂卿问,“你在上海办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个周折来得妥当。”
“好!湖州寄到哪里,是……”
古应春的话犹未完,悟心抢着说道:“寄给杨师爷,请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里说些什么,桂卿不知道啊!”
“杨师爷知道,莫非不能问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个底子寄我这里转,也可以。不过,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敲你一个小竹杠,到洋行里买一包洋糖给我寄来。”
“还有呢?”
“就这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古应春对雷桂卿说,“你坐一会儿,我回船去写了信再来。”
“何必回船上去写?我这里莫非连纸墨笔砚都没有?”说着,悟心抬一抬手,将古应春带到后轩,是她抄经做功课的所在。
“到上海往东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应春向悟心说道,“能不能请你派人打听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几点钟开,我就不晓得了。我去问。”
等悟心一走,古应春向雷桂卿笑道:“这是意外的机缘。悟心似乎有还俗的意思,你断弦也有两年了,好自为之。”雷桂卿笑笑不作声,不过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高兴。
“我只劝你一句,要顺其自然,千万不可心急,更不可强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
胡雪岩替老母做过了生日,第二天就赶往上海。那是在古应春回家的第六天。
胡雪岩一到当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断地谈了好久,直到吃晚饭时,才能和古应春谈正事。
“左大人已经到苏州了,预定后天到上海,小爷叔来得正是时候。”
“他来了当然住天后宫。转运局是一定要来的,你看应该怎么接待?”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来看转运局是视察属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气,倒好像疏远了。”
“太客气虽不必,让他高兴高兴是一定要的。”胡雪岩说,“我想挑个日子,请他吃饭。陪客除了我们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看能不能把洋人的总领事、司令官都请来。”
“这要先说好。照道理,请他们没有不来的道理。”古应春又说,“放礼炮的事,已经谈妥当了,不过,日子不晓得哪一天。”
“何不到道台衙门去问一问?”
古应春不作声,胡雪岩看出其中别有蹊跷,便即追问是怎么回事。
“‘排单’是早已来了,哪天到,哪天看哪个地方,哪天什么人请客,都规定好了,就是我们转运局去要排单,推说没有。”
胡雪岩不由得生气。“他们是什么意思呢?”他问,“我们转运局一向也敬重他们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听他怎么跟我说。”
古应春始而默然,继而低声说道:“小爷叔,你不要动意气。我听到一个说法,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李合肥已经派人通知邵小村,关照他跟盛杏荪联络,不许左湘阴的势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村面前献计,说左湘阴容易对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胡雪岩听完,不大在意这话。“他们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他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
由于古应春的极力活动,同时也由于左宗棠本身的威望,左宗棠经过租界时,上海英、法两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国驻沪海军都以很隆重的礼节致敬,派出巡捕站岗、仪队前导。尤其是出吴淞口阅兵时,黄浦江上的各国兵舰,都升起大清朝的黄龙旗,鸣放十三响礼炮,声彻云霄,震动了整个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来了。
行馆设在天后宫。先是上海道邵友濂率领松江知府及所属各县庭参,接着是江海关税务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会,然后是在上海的文武官员谒见,最后是邵友濂联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员,包括胡雪岩、盛宣怀在内,“恭宴爵相”。散席时,已经起更了。
胡雪岩与古应春当然留在最后。“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岩说,“请早早安置,再来请安。”
“不、不!”左宗棠摇着手说,“我明天看了制造局,后天就回江宁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谈谈,不忙走。”
胡雪岩原是门面话,但既然左宗棠精神很好,愿意留他相谈,自是求之不得,答应一声,坐了下来。
“陆防、海防争了半天,临到头来,还是由我来办,真是造化弄人。”说罢,左宗棠仰空大笑,声震屋瓦。
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是笑李鸿章。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国见新疆回乱,有机可乘,出兵伊犁;又有同治十三年三月,日本借口琉球难民事件派军入侵台湾,一时陆防、海防,相继告警,因而出现了陆防与海防孰重的争论。相争两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与李鸿章。
左宗棠经营西北,李鸿章指挥北洋,因此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廷认为兹事体大,命各省督抚各抒所见。其时湖南巡抚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扫墓,胡雪岩便问他:“赞成陆防,还是海防?”
王文韶反问一句:“你看呢?”
“你当湖南巡抚,自然应该帮湖南人讲话。”
“不错。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说,“我为这件事,一直踌躇不决,现在听老兄一句话,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暂时要搁一搁了。”
原来王文韶跟李鸿章的关系很深,为了在湖南做官顺利,王文韶决定赞成陆防,复奏说道:“江海两防,亟宜筹备,然海疆之患,不能无因而至,其关键则在西陲军务。俄人据我伊犁,强有久假不归之势,我师迟一日,则俄人进一日,事机之急,莫此为甚。”
就因为这个奏折,陆防论占了上风。不久同治驾崩,争端暂息。光绪元年,争议复起,慈禧太后命亲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海防事宜。李鸿章上折请罢西征,左宗棠当然反对,最后是由于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显然,海防论又落了下风。
哪知正干得如火如荼之时,李太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丁忧回籍,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直督。筹设海防一事,便暂时搁下来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南洋来管,更觉名正言顺。我现在想先从船坞、炮台这两件事着手,已经派人去邀彭宫保了。我要赶回江宁,就因为他从长江上游巡阅下来,日内可到江宁。客临主不在,未免失礼。”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叫一声,“雪岩!”
“大人有什么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
“在。”胡雪岩答说,“他本来要回国了,因为听说大人巡视上海,特为迟一班轮船走。明天一定会来见大人。”
“喔,他回德国以后,还来不来?”
“来,来。”
“那好。正好趁他回国之便,我们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新出的利器,托他采办。”
胡雪岩正待回答,只见一名戈什哈掀帘而入。戈什哈手里持着一个卷夹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发,只将卷夹打了开来。里面有张纸,左宗棠拿起来看完,随手便递了给胡雪岩。
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密电的译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亨密)沅帅督粤,即明发。署名是一个“云”字。胡雪岩知道,是徐用仪发来的密电。
这“沅帅”当然是指号沅甫的曾国荃,胡雪岩笑道:“两广是好地方。曾九帅这回不会像去年那样,陕甘总督当不到半年,就因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左宗棠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徐徐说道:“叫曾老九到两广,可见张振仙是不会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岩,我要乘此机会,大加整顿,南洋的归南洋,北洋的归北洋,把李少荃那只看不见的‘三只手’消除出去。”
“是。”胡雪岩心想李鸿章在南洋的势力,已有根深蒂固之势,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办到了,将来另有一番局面,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气力。
“明天我去看制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来伺候。”
辞出行辕,不过九点多钟,十里洋场正是热闹的时候。上车时,古应春的车夫悄悄说道:“老爷,七小姐那里的约会是今天。”
那车夫笑嘻嘻地不作声,只扬鞭驱车,往南而去。
“七小姐是哪个?”胡雪岩问。
“爱月楼老七。”古应春答说,“刚从苏州来的。”
“人长得怎么样?”
“不过大方而已。应酬功夫可是一等。”
“看样子不止于应酬功夫。”胡雪岩笑道,“扎客人的功夫也是一等。”
“小爷叔看了就知道了。”
转眼之间,马车在宝善街兆荣里停了下来。爱月楼老七家就在进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帮高喊一声:“后厢房。”即时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来。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井中等,只见那名娘姨插了满头红花,搽一脸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谓鸠盘荼,但开出口来,那一口娇滴滴的吴侬软语,恰如十七八女郎。这就是苏州人所说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爷,耐那哼故歇才来介?七小姐等是等得来。”及至发现胡雪岩,越发大惊小怪,“喔唷唷唷,难末事体大格哉!啥叫财神老爷还请得来哉介?”
她这一喊不打紧,楼上纷纷开窗,探出好几张俊俏面庞,往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个大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耐阿记得我介?奴是湘云老四,晏歇到倪搭来坐。”
胡雪岩涉历花丛,阅人甚多,记不得有这么一个湘云老四,只连声答应:“好!好!”
二人当下随着娘姨上楼,只见后厢房门口,有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打起门帘,含笑等待。等一进门,古应春说道:“老七,你大概没有见过胡老爷?”
“啥叫覅见过歇?奴见过格。”说着敛衽见礼,口中说道,“胡老爷,耐发福哉。”
“喔,”胡雪岩问道,“七小姐,我们在哪里见过?”
“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脚边浪格事体哉。格日子是勒抚台格大少爷请客。胡老爷还转过奴一个局,耐末贵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记好勤心里浪问。”说着,便上前来替胡雪岩解钮扣,卸马褂。
胡雪岩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记起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年底他路过苏州,江苏巡抚勒方锜的长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书寓中请客,仿佛是在席间转过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却记不起,但绝不是三个字。
“那时候你不叫爱月楼吧?”
“伊个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岩笑笑寒暄,“这几年还好吧?”
“为仔好嘞,混到上海滩来格。”爱月楼老七向古应春瞟了一眼,“自从古老爷来捧仔场,慢慢叫好起来格哉。”
“今朝日脚,勿壳张财神菩萨驾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鸠盘荼,胡雪岩与古应春是听惯了这种奉承话,不以为意,倒是爱月楼老七听得刺耳,当即说道:“耐闲话那哼介多介?”说着,又使个眼色,让她退了出去。
“胡老爷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来是来了两三天了。”古应春代为回答,“不过今天头一回出来吃花酒。”
“啊唷!头一转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谢、多谢。”
“早知道你们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请我们小爷叔来了。”
“那哼叫小爷叔?古老爷,耐姓半个胡畹,啥叫是叔侄辈子?”
“妙!”胡雪岩笑道,“应春,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姓半个胡。”
古应春也笑了,回顾一班小大姐说:“你们以后就叫我半胡老爷好了。”
“格就呒趣哉!”爱月楼老七接口道,“吃酒末吃半壶,碰麻雀末一和还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灵活、口齿伶俐,颇有好感,古应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说道:“小爷叔,今天这个客,你来请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马章台,已历多年,间或也有这种“让贤”之举,正在考虑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时,爱月楼老七却开口了。
“勿作兴格!古老爷,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赖?停吃得有兴末,翻台到前厢房,胡老爷耐看阿好?”
“前厢房?”胡雪岩问,“是湘云老四那里。”
“蛮准!”
既然人家都已划好道了,逢场作戏惯了的胡雪岩毫无异议,只问古应春:“请哪些人?”
“小爷叔想看哪些人?”
于是胡雪岩随口报了四五个名字,都是青楼中善会凑趣的人物。古应春下笔如飞,写好了请柬,点一点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说道:“我们来个八仙过海。”说着,又写一张请柬,“飞请三马路长发栈,沙大爷印一心,惠临一叙。”赘上名字以后,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贵客介见,千请勿却。”
巧得很,偏偏就是这个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约。不过今雨不来旧雨来,有个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识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过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栈,得知古应春请吃花酒。这是照例可以闯席的,逆旅无聊,他便做了不速之客。
“好极,好极!”古应春颇为欢迎,因为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谈锋极健,肚子里掌故很多。声色场中宴饮,必得要有这样一个人,席面上才不会冷落。
台面铺设好了,名为“双台”,其实仍是一张圆桌。爱月楼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着一把镶银象牙筷,走到古应春面前问道:“客人可曾齐?”
“还差一位。不过开席吧!”
这时胡雪岩便发话了。勾栏虽非官场,但席次也讲身份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顺是首座,但他不等人家来请,抢着前面逊谢。
“今天这个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足下听我说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驳我。”胡雪岩挥手拦住他说,“第一,你是远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应春以外,其余跟足下都是初会,理当客气。”
话一完,大家都说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说道:“有僭,有僭。”等爱月楼老七安了席,他首先落座。
次席当然胡雪岩,其余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给古应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个黑木盘,内中笔砚以外,便是一叠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这里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刚到,今天是第一回来观光,请你举贤吧!”
“叫湘云老四好了。”胡雪岩说,“我记得她那张嘴很能说,跟茂翁的谈锋倒相配。”
古应春略想一想,写了下来,便又问道:“小爷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识可是太多了,笑笑说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应春点点头说:“我替小爷叫两个,一个是好媛老九,一个是——”
“不,不!我想起来。”胡雪岩说,“另外一个叫娇凤老五。”
“何必叫她呢?”古应春皱着眉说。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于是古应春一一写好局票,发了出去。首先来的是近在前厢房的湘云老四,她小足伶仃,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的肩膀,进门问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爷?”
“喏、喏!”胡雪岩指着说道,“就是这位京里来的林老爷,现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为给你做这个媒!”
湘云老四因为胡雪岩没有叫她,心里老大不悦,现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给别人,越发生气。“谢谢耐!”她说得极快,同时将一双杏儿眼往旁边一瞟。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
其实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个嫖客,但喜欢逛“茶室”。因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犹如上海的“长三”,而“茶室”则相当于“么二”,前者号称“卖嘴不卖身”,非花钱花到相当程度,不能为入幕之宾;后者则比较干脆,哪怕第一次“开盘子”,只要条件谈拢了,便可灭烛留髡。林茂先走马章台,喜欢图个痛快,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缘故。
正因为如此,胡雪岩举荐湘云老四,因为她在长三中以“裤带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难得与林茂先客途相逢,要为他谋一夕之欢,所以作此安排,但湘云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说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娇凤未来以前,速办为宜。因此,等湘云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门面话,绕圈子下来最后到次席的胡雪岩时,他便含笑问道:“我转你一个局好不好?”
“随便耐!奴是啥人介?高兴来,招招手就来,不高兴来,一脚踢到仔东洋大海。”
“啊唷唷!”有个惯在花丛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罗勃,学着苏白说道:“格是出新闻哉!啥叫我倪湘云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他这是故意曲解“完璧”,以取笑湘云老四。湘云老四不懂这个典故,但知道是在开她的玩笑,索性老一老面皮,学四马路“野鸡”的口吻,回敬江罗勃:“不错,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货。‘酱萝卜’,你来啥!”
就在满座哄笑声中,胡雪岩将湘云老四拉到一边,促膝密语。“老四,”他说,“我替你做这个媒,你看怎么样?”
“奴那哼好说弗好?耐胡老爷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势饭来,有啥办法?”
胡雪岩原来欠了她一个情——有一回答应捧她的场,结果忘掉了,这天恰有机会补这个情,也应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时开门见山地问:“林老爷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没有工夫到你那里‘做花头’,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这还要说吗?”
湘云老四脸一红。“呒拨格号规矩格!”她说,“传仔出去末,奴落里还有面孔见人介?”
“当然也不是一个花头都不做,等下翻台过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里碰和,晚上摆个双台,下来‘借干铺’。你看好不好?”
“借干铺”是长三中对恩客的一种掩耳盗铃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远,天时突变,临时借宿一宵,规矩是开销六两银子。当然,到底是干是湿,是没有人问的。
湘云不作声,看意思是有点活动了,胡雪岩便趁机补情。“老四,”他说,“林老爷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爷人很爽快的,出手不会太小气。另外,你到大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镯头,算是我送你的。”
声色场中,向来黄金能买美人心,湘云老四想一想说道:“胡老爷,耐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实头少见笃。不过格是胡老爷的想法,你兴俚到看奴不入眼呐?我啊弗能挜上去畹。”
她是怕万一好事不成,金镯落空。胡雪岩懂她的意思,当即答说:“总归我是心尽到了,只要林老爷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镯头。好了,就这样说定。”话完,胡雪岩先站起来回席。
其时莺莺燕燕,陆续来到,而且都带了“乌师先生”,笙歌嗷嘈,热闹非凡。就在这时候,听得楼下“相声”高喊:“后厢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赶来了。”古应春连忙起身,迎出门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应春兄,”沙一心在楼梯口拉住他说,“我的行李已经下长江轮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为你说要替我引见一位朋友,所以特为赶了来。不知道是什么朋友?倘或本来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个月以后,从广州回来再见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着又说,“实不相瞒,我还要回去过瘾。”
“这倒行。”
于是古应春将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绍,其中一大半是初识。这沙一心年纪三十多,丰神俊朗,说一口带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颇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欢这个新朋友。
他是候补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衔相称。“胡观察名满天下,今天才能识荆,可见孤陋。不过,到底也拜见了一尊大菩萨,幸何如之。”他举杯说道,“借花献佛。”说完,一饮而尽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声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干。”
“胡观察吃花酒是有规矩,向不干杯。”江罗勃说道,“今天是沙司马的面子。来,来,大家都干一杯。”
沙一心人本谦和,看面子十足,赶紧站起来说:“承各位抬爱,实在不敢当,理当我来奉敬。”说着,自己满斟一杯,干了酒不断地说,“谢谢!”
这时写局票的木盘又端上来了,古应春便看着沙一心问:“仍旧是小金铃老三,如何?”
“不,不!应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样。”沙一心又说,“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观察好好讨教一番,虚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应春点点头,“回头我另作安排。”
“我已经有安排了。”胡雪岩接口说道,“等一等我们翻到前厢房,替林太尊、沙司马饯行。”
“不敢当,不敢当。”林茂先、沙一心异口同声地说。
古应春已经知道胡雪岩要为林茂先与湘云老四拉拢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与沙一心颇为投缘,要匀出工夫来让他们能作一次深谈,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来办,当即说道:“各位听见了。我代胡大先生做主人。老四,你现在就回去预备吧。”
湘云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来,先含笑向胡雪岩说:“格末奴先转去,拨台面先端整起来。”接着,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老爷,晏歇才要请过来,勿作兴溜格噢!江大少,格桩事体末,我拜托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个覅缺。不过,老四,耐那哼谢谢我呐?”
“耐讲!”
“香个面孔阿好?”
“瞎三话四,讲讲就呒淘成哉!”说着白了江罗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见惯了亢爽有余、不解蕴藉的北地胭脂,这天领略了娇俏柔媚、妖娆多变的南朝金粉,大为着迷。大家都知道,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时也从古应春“代做主人”的宣布中,意会到胡雪岩与沙一心或许有事要谈,便趁机起哄,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过去。
爱月楼老七却仍守着她送客的规矩,站在房门口一一招呼。等该走的客人都走了,她回身向胡雪岩说道:“胡老爷搭沙老爷请过来吧!”
后面是爱月楼老七的卧室,靠里一张大铜床,床中间已经横置了一个烟盘,两条绣花湖绉面的被子,叠成长条,上面摆了两只洋式枕头。胡雪岩虽不抽鸦片,却知道抽烟的人向左侧卧,为的是右手在上,动作方便,因而道声“请”,让沙一心躺了下来,自己在烟盘对面相陪。
“沙老爷!”爱月楼老七手上持着一只明角烟盒,走来说道,“呒拨啥好个烟膏请耐,只有‘云土’,覅晓得阿好迁就?”说着,她拖张小凳子在床前坐了下来。
“蛮好、蛮好。七小姐,我自己来,不敢劳动。”
“呒拨格号规矩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说,“你就不必客气了。我晓得你打烟也不怎么在行。既然沙老爷这么说,你就让沙老爷自己来。”
“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从命哉。”说着,将烟盒放下,检点了煮热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盘水果来,然后说道,“有啥事体末,招呼一声末哉。奴就来浪前头。”
等她放下门帘离去时,沙一心已揭开盒盖,自己拿烟扦子在水晶“太谷灯”上开始打烟泡了。他右手烟扦、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干净利落,不一会儿打成一个“黄、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烟泡。他把烟泡装在斗门上,又转过来,转过去,一面烘,一面捏,再用热烟扦在烟泡中间打个到底的眼子,然后侧过来将烟枪伸向胡雪岩。
“请,请。”胡雪岩急忙摇手,“我没有享‘福寿膏’的福气。”
听此一说,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对准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气抽完,再拿起烫手的茶壶嘴对嘴喝一口热茶,眼睛闭了一下,鼻孔中才喷出淡白色的烟雾来。
这一筒烟下去,沙一心才有谈话的精神——实在是兴致。他谈起胡雪岩很熟的一个人,为人骂作“汉奸”的龚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间大名士龚定庵的儿子。龚家是杭州世家,龚定庵的父祖都是显宦,他本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不仅是辞章,他幼年时受外祖父金坛段玉裁之教,于“小学”——文字之学,亦有极深的造诣。但中举以后,他会试不利,几番落第。原来宣宗的资质性情,很像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个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宣宗信任的宰相曹振镛,是个嫉贤妒能、瞒上欺下的庸才,专门劝宣宗吹毛求疵,察察为明,所以政风文风,两皆不振。试卷中的文章好坏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格式不能错,错了就是违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弃。龚定庵几次名落孙山,都是为此。
其时有个满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词与纳兰性德齐名。她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后来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绪皇帝出生的“潜邸”。龚定庵因为在宗人府当差,又因为深通文字音韵之学,会说满洲话及蒙古话,所以不但为了“回公事”,经常出入亲贵府邸,而且亦颇得若干亲贵的赏识。奕绘人很开通,不禁西林太清春与朝贵名士唱和,龚定庵就是与西林太清春诗笺往还最密的一个人。
龚定庵因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司官”,前程有限,俸禄微薄,便动了解官之念。那时江淮的盐商还很阔,而盐商又多喜附庸风雅,像龚定庵这样名动公卿的人,“打秋风”亦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他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里已起了谣言,说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为他与西林太清春之间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辞官出京,便有不测之祸。不幸的是,他辞官不久,就了一个书院的山长后,一夕暴毙。实在他是中风,但传说他是被毒死的。
龚孝拱是龚定庵的长子,名字别号甚多,晚年自号“半伦”。据说他自己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五伦之中,无一可取,不过有一个爱妾,勉强好说尚存“半伦”。由这个别号,可以想见是个狂士。
龚孝拱天资甚高,由于遗传及家学,亦精通满洲、蒙古文字。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的是,他还会英文。咸丰年间,龚孝拱住在上海,由一个姓曾的广东人介绍,得识英国公使威妥玛。英法联军之役,威妥玛北上,带了龚孝拱一同治文书、备顾问。及至英法联军破京城,火烧圆明园,传说是龚孝拱领的头,而且趁火打劫,盗取了一批珍宝,在上海租界上做寓公,挥霍无度,穷困而死。这就是他为人骂作“汉奸”的由来。
“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说,“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过还不至于做汉奸。”
“说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说,“现在讲究洋务,真正能够摸透洋人性情的并不多,龚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弃,在现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学洋人长处,或者真想做一番事业的督抚,帮许多忙。”
“那么照一翁看,当今督抚之中,哪几位是真想做一番事业的?”胡雪岩随口问说。
“像张振轩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