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下吴钟拄着白蜡杆子一个人儿在那儿迷茫,李惟俭快步到得左近,却又不凑上前,只随在一众官吏身后。
大司空古惟岳满面堆笑,与这个言谈两句,与那个顽笑一番,随着其缓缓走动,两侧官吏左右排开。
古惟岳这才瞧见李惟俭,当即停下步子,虚指点了点李惟俭,笑骂道:“李复生,本官错非与你老师言说一番,你是不是还躲着我不见?”
李惟俭笑着上前,拱手道:“大司空言重了,这不离着五月底还有些时日吗?”
古惟岳瞧着他那无赖劲头,摇头苦笑道:“本官还是小觑了复生啊,早知复生这般大能为,如何轮到严希尧收你为徒?你且说说,严老西是不是耍手段逼迫与你了?不用怕他,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李惟俭忙道:“恩师于我有点拨、引荐之恩,并无逼迫。”
“不说实话,本官还不知严老西是什么性子?罢了,你既不乐意,那此事便作罢。”迈步前行,古惟岳道:“两月有余,料想复生已有所得,正好今儿钦天监也给出了射程表,两厢对照一番,取其优者配发军中。”
李惟俭拱手应下,随着古惟岳一路前行。
钦天监大小官吏早已恭迎上前,古惟岳对这帮大爷可就没那般客气了,略略撂下几句话,便让李惟俭与钦天监各自呈上射程表。
李惟俭早有准备,当即将射程表奉上。
凉棚撑起,大司空古惟岳施施然落座,将两份射程表并列一处,左瞧瞧、右看看。这仰角较低时,二者相差无几;待仰角高了,距离越远,二者差得越多。
李惟俭那射程表里还将公式列在其上,古惟岳实学造诣极高,代入公式写写画画计算一番,当即连连颔首。待再看向钦天监给出的火炮射程公式,顿时皱起了眉头。
冷哼一声:“换汤不换药。”古惟岳随手将钦天监的射程表丢给一旁小吏,说道:“且拿给炮手,命两门炮照着四百、六百、八百、一千步,各打十炮。”
小吏接了射程表领命而去。
不待那边厢炮声响起,古惟岳亲自起身,跑到左侧两门火炮前,同样立了四处靶子,命几名炮手各打十炮。
一时间试射场里炮声隆隆。因着要给火炮散热,这几门炮没用急速射,只大抵两分钟一发,朝着靶场里的靶子轰击。
一众围观人等眼中,起初那四百步靶子二者无甚区别,都是半数炮子上靶。待过了八百步,这差距就显出来了。
一朝李惟俭的射程表,两门炮打八百步靶子尚且有三成命中率,而依照钦天监的两门竟只能靠着跳弹来命中;待到得一千步,钦天监的两门炮十不中一,而这边厢的两门竟然还剩下将近两成命中率。
试射场里一众官吏窃窃私语,几个钦天监大老爷嘀嘀咕咕,待看向李惟俭时纷纷怒目而视。尤其当中一个西夷,呜哩哇啦嚷嚷半晌,瞧那意思,若没人拦着只怕就要过来找李惟俭的麻烦。
吴钟眼瞧着不对,赶忙挡在李惟俭身前,生怕那西夷冲过来伤了李惟俭。
却不料,方才站定便被李惟俭扒拉到了一旁。
“公子?”
“你挡住我了。”
吴钟攥着双拳道:“俺这不是怕那西夷伤了公子吗?”
李惟俭哭笑不得,下巴冲着那西夷扬了扬道:“就这身形,让他一条胳膊都算是欺负他。”
吴钟瞧着那西夷瘦瘦小小还不如李惟俭身量高,挠头退在一旁:“也是啊。”
吴钟讪讪退在一旁,又翘着脚瞧着四门火炮接连放炮。钦天监那两门放的快,这会子都打了一多半了,李惟俭这两门校射起来颇为繁琐,因是便慢了许多,瞧着不过打了三成炮子。
眼见双炮齐发,再次命中那两丈长、一丈高的木质靶子,吴钟合掌赞道:“公子似乎胜了!我瞧钦天监那两门炮半晌也打不着靶子。”
李惟俭面上噙着笑,却摇头道:“这可就不好说了。”
吴钟道:“公子何必过谦?明明就是公子的法子好。”
李惟俭笑着摇头不语。他心中已然生出不妙之感。
他给出的射程表自然比钦天监的准确许多,可比照钦天监的射程表也过于繁琐了一些。以至于炮手放炮之前须得先行测量风速,而后照着射程表去找火炮所需调整的角度,再放适量的火药,如此一来怎会快得起来?
且两军对垒,火炮对射比的是单位时间里的炮子投射量与准确性,快而偏于慢而准,这二者谁优谁劣,这却见仁见智了。
又过了好半晌,四门火炮尽数打完了炮子,小吏点算了命中率呈上案头,让大司空古惟岳评判。
古惟岳略略扫了一眼,乜斜一眼几个惴惴不安的钦天监官吏,冷声道:“尔等且自己看,一千步外十不中一,尔等忙碌数月就给本官这等射程表?”
几名钦天监官员嘀咕一阵,当即有一绿袍官员上前施礼,说道:“大司空,非是我等不尽心,奈何我等列出射程表时须得斟酌的太多,一则要快而准,二则要方便炮手查阅、牢记,这才简略了许多。”
瞧了李惟俭一眼,又道:“如李秀才这般绣花也似,不待发上几炮,只怕敌军已然冲上阵前了。”
古惟岳为色稍霁,道:“算你有些歪理。”沉吟了下,看向李惟俭:“复生可有说法?”
李惟俭笑着拱手道:“学生并无说法,全凭大司空做主便是。”
古惟岳面上现出为难之色,抚须道:“本官也不知该如何评判,待本官将此事递上御案,让圣人定夺吧。”
众人齐齐拱手应是,随即恭送大司空回衙。
古惟岳临行点过李惟俭,抚慰道:“复生莫要多想,事涉军阵,总要多思量一些。你那射程表,总归是比钦天监的要强上许多。”
李惟俭笑着,好似浑不在意道:“学生并未多想。本就是大司空交代下来的差遣,能得大司空夸赞已是心满意足了。”
“如此就好。”古惟岳绕有所指道:“以复生如此心性,来日必有所成。不过复生年岁还小,尚且看不分明风色,总要堪磨一番才是。”
古惟岳说罢上了软轿,李惟俭伫立原地目送古惟岳的软轿渐行渐远。身旁吴钟说道:“公子,俺瞅着大司空极为信重公子呢。”
李惟俭面上笑笑,道:“走,咱们也回吧。”
信重?哪里信重了?
什么叫‘看不分明风色’?不过是因着李惟俭的老师是严希尧,而严希尧又与新党决裂自成山头,古惟岳作为新党二号人物,哪里肯让严希尧的学生出了风头?
这话是暗戳戳的敲打李惟俭,若李惟俭转换门庭,这射程表自然就会定下了。
李惟俭心中不由得冷笑,今日他若是因此转换门庭,信不信来日老师严希尧打压自己时,这古惟岳定然在一旁袖手旁观?三国‘灭爸’吕奉先前车之鉴,李惟俭又哪里会犯下这等没脑子的错儿?
他领着吴钟,会同吴海平,登上马车回返京师自是不提。
……
荣国府,宝玉书房绮霰斋。
先生叶东明眼见到了午时,起身自去用饭点,书房内只余下宝玉、秦钟二人。
宝玉学实学不过两天,先前被李惟俭几个趣味小实验引发的兴趣迅速消散。昨儿求了贾母,说孤零零一个人上课实在无趣,便求着让秦钟一道来学实学。
贾母心疼宝玉,当即应允。今儿一早,宝玉便打发小厮将秦钟请了过来。二人上了一个时辰的课,这会子实在无趣的紧。
秦钟便道:“这劳什子实学,比四书五经还要难读。”
宝玉苦着脸道:“我哪里知道这般难懂?”探手指了指纸张上的符号,说道:“这般瞧着鬼画符也似,真真儿是难为人。”
秦钟气闷道:“我明儿不陪着你了,还是私学里好顽些。”他却想着,那薛蟠去了金陵奔丧,至今还不曾回返,那香怜、玉爱这会子正与他打得火热,每日家不知生出多少乐趣,哪里像是在此这般无趣?
宝玉连连求告:“好人,你且多陪我几日,待来日我求了老祖宗,总要换个有趣些的先生。”
不待秦钟答话,小厮茗烟提着两个食盒回返,却是将二人的午点带了回来。食盒铺展开来,二人正要开吃,守在一旁的茗烟隔着窗子瞧见一行人行来,扫量一眼便道:“宝二爷,宝姑娘来了。”
“宝姐姐怎地来了?”宝玉放下糕点迎在门前。
宝钗面上噙着笑意款款而来,到得近前说道:“刚好午间熬了飞龙汤,我就想着给宝兄弟带来一盅。莺儿。”
宝钗看向身旁的丫鬟,莺儿便将食盒摆在桌案上,自内中取出两盅来,掀开盖碗,顿时鲜香四溢。
宝玉便笑着道:“宝姐姐有心了,快坐,咱们且说一会子话儿。”
宝钗笑着与秦钟招呼一声,这才落座。四下扫量一眼,宝钗禁不住问道:“宝兄弟这两日学得如何了?”
宝玉顿时蹙眉道:“莫提了莫提了——”顺手将那纸笺取过来摆在宝钗面前:“——宝姐姐且看,这般鬼画符瞧着好似请神捉鬼一般,岂是好人能看懂的?这实学,真真儿不是人学的。”
宝钗面上不变,笑着劝慰道:“宝兄弟才学了几日,许是还不曾入巷。早先我可是听俭四哥说过,这实学要记的东西不多,可谓一通百通,无需研读经义那般死记硬背。
宝兄弟天生聪慧,只待用心几日,料想定有所得。”
宝玉面上不虞,宝钗察言观色,便不再多说,起身笑道:“那宝兄弟且用着,我先回去了。”
“嗯。”
宝玉只应了一声,却是连起身都欠奉。二人用过午点,略略休憩了一番,那叶东明便负手回返。
茗烟连忙将桌案拾掇了,叶东明操着一口西南官话,让二人将上午留的题目交上来。
这叶东明实学水准还是有的,奈何从未教导过学生,第一日出了张卷子让宝玉去做,见其已然会了加减乘除,当即便开始教导代数。
头一天还是一元一次,待到了今日多元不说,连平方都出来了。且用的不是希文字母,而是用‘甲乙丙丁’做指代,一道题目写将起来,远远敲过去可不就是鬼画符?
看过二人所做题目,叶东明眉头紧锁:“方才讲过的,怎地又做错了?此题该当这般破解——”
他在其上云山雾罩的讲着,下头宝玉听得两句就没了耐性,先是摆弄手中的铅笔,过得一会子,眼见一旁的秦钟瞌睡,他便莞尔一笑,悄然探手却解秦钟的汗巾子。
秦钟犯了食困,迷迷糊糊间便觉有人解了自己汗巾子,他心下只道这会子还在私学里呢,当即便嘿然道:“小蹄子,才一日就忍不了啦?”
也是赶巧,偏生刻下叶东明讲罢了题目,将秦钟所言听了个真切。叶东明当即面色一遍,一拍桌案喝道:“秦钟,起身!”
秦钟被喊醒,赶忙站起身来。可那汗巾子却被宝玉给解了,他方才起身,那裤子就滑落下去。
秦钟慌忙矮身遮掩,叶东明瞠目,只觉得眼睛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秦钟急了,连忙催着宝玉:“快把汗巾子还我!”
叶东明脑子嗡鸣一阵,顿时气血上涌,胡子一抖一抖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你二人且上前来!”
秦钟这会子也反应过来,他情知自己能混迹荣国府,全靠着宝玉。因是连忙辩解道:“先生,此事无关宝玉,全都是我——”
“你梦中还会自行解了汗巾子不成?少聒噪!”
叶东明扯了秦钟的手,抄起戒尺来重重抽了十下,直把秦钟抽了个眼泪汪汪。
宝玉还在发怔,叶东明已然行到其面前。宝玉抬头,面上带着不解。寻常贾政教训他,都是教训他身边儿的小厮、随从,极少教训到宝玉身上。却不料这叶东明根本就不理会大户人家的规矩,扯了宝玉的手就抽,只三下,那宝玉便鬼哭狼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