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惟俭自角门入得荣国府,方才交还车马,正要行进仪门,便见东边厢贾政怒气冲冲自外书房行出来,朝着内宅就寻了过去。
贾政身旁两个清客还劝慰着,可贾政这会子那儿听得进去?一手提着镇尺,胡乱挥舞两下,便将两名清客赶开。
李惟俭瞧着纳罕,随即又见叶东明自书房中行了出来,他心下顿有所觉,莫非是宝玉果然出事儿了?
他当即快步追上:“叶兄!”
叶东明停步,转头见是李惟俭,顿时愁眉苦脸拱拱手:“见过李兄。”
李惟俭三两步到得几年问道:“世叔这是怎么了?叶兄怎地如此沮丧?”
“莫提了!这荣国府的公子哥儿,我怕是教不得了。哦,我先与李兄辞行,要么今晚,要么明早,总之这荣国府我是不待了。”
“啊?到底怎么了?”
叶东明简短截说,三言两句将事儿说了,李惟俭心中叹息,暗忖道,宝玉啊,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叶兄不忙,咱们回头再叙,我怕世叔怒急再生出旁的事端来,先走一步!”撂下一句话,李惟俭拔脚就追。
他看着匆匆忙忙,实则与往常行走相差不大,一则活该宝玉挨打;二则事后做做好人,再趁机观量下黛玉。
如是他方才进了小门,一侧便是宝玉的绮霰斋,那贾政这会子已经到得垂花门近前了。
贾政一路越想越气,只觉丢了自己的脸面。到得垂花门前,几个丫鬟、婆子连忙上前迎了,贾政忽而听得内中传来一阵欢笑声,抬眼便见宝玉扯着秦钟的手,二人正好的好似一个人一般往外走着。
贾政原想着此番只怕打不着宝玉了,没成想宝玉竟撞在了自己手里!当下怒气勃发,贾政哪里还忍得了?
拨开丫鬟、婆子,疾走两步喝道:“好孽障,方才辱了师长,转头还能笑得出声儿来!今儿不如将你打死了账,免得来日辱没门楣!”
宝玉瞥见贾政怒气冲冲而来,顿时骇得四肢瘫软,张嘴瞪眼竟好似木头一般不会动了。一旁的秦钟见势不对,扯了宝玉往回就跑。
“还敢跑?”
贾政怒极!手中紫檀木的镇尺朝着宝玉便丢了过去。他含恨出手,本就没准头。奈何好巧不巧,这会子宝玉骇得腿脚不灵便。
秦钟拉扯下,宝玉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那镇尺原本大抵只能打到宝玉的大腿。这下可好,不偏不正正好砸在其后脑上。
跌倒的宝玉张口求救:“老祖宗救我——呃——”
咕噜噜镇尺掉落,其上镶着三块玉,加上紫檀木料本就极重,这镇尺堪比半块青砖了!
宝玉霎时间双眼上翻,倒头昏厥过去。
秦钟眼见如此,顿时嚷道:“杀人了!”
贾政身后几个丫鬟婆子见了,顿时叫嚷声一片。那贾政冲将上来只踹了宝玉一脚,便被哭喊着的丫鬟、婆子隔开。
“老爷,不能打了!”
“老爷,宝二爷闭过气儿去了,不能再打了!”
“快去告诉老太太、太太!”
垂花门左近一片慌乱,也就在此时,李惟俭‘急匆匆’跑进垂花门。只瞥了一眼,连忙上前拦腰抱住贾政,大叫道:“世叔,宝玉罪不至死,可不能下死手啊!”
这边厢鸡飞狗跳,顿时惊动了后头。鸳鸯行过来瞧了一眼,顿时骇得面色煞白,扭头一路跑进荣庆堂里。
内中一众妇人、姑娘正纳罕外间为何吵嚷,鸳鸯就道:“老太太,不好了,老爷将宝二爷打得背过气去了!”
“啊?”
贾母情急之下就要起身,这下子却起的猛了,只觉身形摇晃、头晕目眩。一旁的黛玉赶忙搀扶了,奈何她气力不足,眼看被贾母带得便要摔倒,好在王熙凤赶了过来,连忙将二人搀扶住。
“我的宝玉啊!”王夫人一声哀嚎,踉跄着朝外就跑。
邢夫人双眼瞪得溜圆,心下暗忖,本道只有一出好戏,不曾想竟还有返场!这可得好生瞧瞧去。
因是她连忙搀扶了王夫人道:“弟妹莫急,别宝玉还没怎样,你倒是先过去了。”
这话若是寻常,只怕贾母便要开口骂人。可这会子谁还理会邢夫人说了什么?
贾母好容易恢复过来,连忙催促道:“快,扶着我去瞧瞧。我的乖乖,乖乖啊!”
王夫人与邢夫人先行过了小厅、穿堂,眼见李惟俭死命抱住贾政,几个丫鬟婆子伏地扇风、掐人中的,可不正是她的心肝儿宝玉?
“我的宝玉啊!”
王夫人忽而生出一股气力,一把推搡开拖累自己的邢夫人,三两步抢上去扑在宝玉身前。
李惟俭装作坚持不住,趁着贾政前挣时‘诶唷’一声,撒手朝前扑倒。贾政挣脱开来,抬起一脚没踹着宝玉,反倒将王夫人踹了个仰倒。
李惟俭爬起来赶忙又拉开贾政:“世叔,不能再打了!再打宝兄弟可就要打坏了!”
贾政扯着嗓子嚷道:“打死了账!留不得这等不肖孽障败坏家门!”
王夫人跪地哭喊道:“老爷!你要打就冲我来!可怜我这般年岁就这么一个儿子。老爷打死了他,我也不活了!”
“你——”
还不等贾政说些什么,自穿堂那头儿传来一声暴喝:“老爷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脚步声散乱,贾政抬眼便见王熙凤、鸳鸯扶着贾母自穿堂行了出来,其后还随着三春、黛玉、宝钗、薛姨妈等。
“母亲!”
贾母既到了场,贾政自是不敢再打。李惟俭情知这会子贾政不敢再动手,却依旧不曾撒手。
贾母先是瞧了眼宝玉,忍着怒气道:“俭哥儿且松开,我倒要看看老爷意欲何为!打死了宝玉,再气死了我,从此往后老爷可就顺了心了!”
李惟俭撒开手,贾政绕过宝玉几步上前,撩开衣袍跪在贾母面前:“母亲,宝玉再不管束,来日必成祸害。儿子不过是管教一二——”
“管教哪儿有下死手的?”贾母怒道:“再说不过是耐不得先生抽手板跑了回来,又犯了哪门子的错儿了?”
“何止?宝玉他……哎,儿子说不出口!”
眼见一众妇人、姑娘都在周遭,贾政羞于说出口来。
贾母这会子满心装着的都是宝贝孙子,因是便道:“旁的过后再说,快去看看宝玉如何了。鸳鸯,去请太医来!”
鸳鸯紧忙去打发婆子请府中太医,贾母则在王熙凤搀扶下到了宝玉近前。瞧着人事不知的宝玉,贾母顿时心疼得掉了眼泪:“我的乖乖啊!”
四周三春、宝钗、黛玉都红了眼圈儿,探春瞥见李惟俭,忽而说道:“俭四哥懂岐黄,快来给宝二哥瞧瞧!”
贾母、王夫人一并看向李惟俭,李惟俭心中腹诽,心道探春可真会给自己找活计。可既然被探春点破了,李惟俭顿时面上现出当仁不让之色,两步上前先探鼻息,又瞧了瞧宝玉后脑的伤势。
再掂量了下那分量十足的镶玉镇尺,心中估摸着,宝玉最多就是个脑震**。那后脑勺不多起了个包,连皮都不曾破。
因是起身朝着贾母与王夫人拱手道:“老太太放心,不过是一时背过气去,过会子就好了。”
贾母长出了口气,王夫人却不放心:“没打坏吧?太医呢?还是太医瞧得仔细。”
李惟俭退在一边,先瞧了眼红了眼圈的黛玉,心下暗忖,林妹妹与宝玉三年情分,可不是那么容易就生分的。过后须得想个说辞;
再瞧了眼宝钗,只见宝姐姐不住的用帕子擦拭眼角,可奈何宝姐姐连眼圈儿都不曾红,又哪里擦得出泪珠子来?
李惟俭心中玩味,那宝钗似有所觉,忽而朝他瞥将过来。对上其面上若隐若现的玩味,宝钗先是心下一慌,旋即瞪了李惟俭一眼,这才偏过头去。
嗯?宝姐姐这是恼羞成怒了?
他再瞧过去,就见宝姐姐又恢复如初。许是擦拭眼角用足了力气,眼见那一双水杏眼便红了起来。
李惟俭不由得心中暗赞,宝姐姐真舍得对自己下手啊。
贾母不住的痛斥贾政,贾政吃不住,又眼见贾母不再理会,这才起身顿足,拂袖而去。过得须臾,三名太医背着药箱子奔行而来。
这个号脉,那个瞧伤口,还有个撬开牙关看舌苔的。如是一番忙活,说辞果然与李惟俭所言大同小异。
不过三名太医略保守些,只说有无旁的症状,须得宝玉醒来问过再说。
当下一名太医取了银针,刺了几下穴道,躺在王夫人怀中的宝玉便悠悠转醒。
“醒了醒了!”
“二爷(二哥)醒了!”
王夫人、贾母又是连声呼唤不止,那宝玉好似丢了魂儿一般,睁着眼睛好半晌认不出人来。过得须臾,唤了声‘母亲、老祖宗’,随即豆大的泪珠子汩汩而出。
方才哭出声儿来,忽而头一偏,呕的一声就吐了起来。
李惟俭在一旁观量,心道这怕是脑震**了吧?
王熙凤就道:“老太太、太太,先把宝兄弟抬回去吧,这地上凉,莫要过了旁的病气。”
李惟俭此时自告奋勇道:“我来。”
当下矮身一抄一拽,便将宝玉背负在背上,扭身朝着荣庆堂就走。王熙凤与鸳鸯在头前引路,王夫人随在后头,贾母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只能缀在后头。
须臾光景进得荣庆堂里,李惟俭将宝玉安置在床榻上,那跟过来的三位太医彼此商议一番,只给开了安神的方子,说先静养一番再看。
不大的卧房里挤了好些个人,这个一嘴,那个一句,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
贾母坐在床头,实在不耐吵嚷,因是便道:“太医说了宝玉要静养,你们先各自忙活吧,得空再分开来看望。”
王夫人抚着宝玉后脑勺的包心疼哭道:“老爷好狠的心啊!这要是宝玉有个——”
“你也少说两句!”
贾母呵斥一嘴,四下终于安静了。
当下王熙凤招呼着众人先行出去,李惟俭便随着姑娘们往外走。黛玉本就住在荣庆堂碧纱橱里,自是不用出来。
于是出来的便只有邢夫人、薛姨妈、王熙凤、三春、宝钗。
李惟俭心下暗道可惜,没机会与黛玉言语两句。转头瞥见薛姨妈与宝钗就在身后不远,李惟俭心下思忖顿时有了计较,因是慢行两步,片刻便与薛姨妈、宝钗并行。
这会子薛姨妈苦着脸埋怨着贾政,说道:“这老爷也是的,到底是亲儿子,怎地下得去手?我瞧那镇尺约莫有个一斤出头,这要是赶上寸劲儿……简直没法儿想。”
宝钗道:“许是姨父也是急切了些。”
薛姨妈就道:“也不知宝玉这回又犯了什么错儿。”
李惟俭扭头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薛姨妈瞧在眼中,问道:“俭哥儿知道?”
宝钗也看将过来,李惟俭笑了笑,道:“这……不太好说。姨太太还是莫问了。”
薛姨妈纳罕道:“总归不过是些淘气,有什么不好说的?”
李惟俭低声悠悠道:“我方才撞见叶先生,见其怒气冲冲,问了两句,生怕出事儿,这才赶了过来。那叶先生说,他在上头讲课,宝玉在下头解了钟哥儿的汗巾子……”
薛姨妈与宝钗眨眨眼,顿时好半晌没言语。
宝钗心中想着,宝兄弟这一遭实在太过了!此时风气如此,与小厮、相公亲近些倒没什么,总归不会闹到后宅来与妻妾争宠,可这般事儿哪有当堂为之的?
李惟俭摇头叹息道:“宝兄弟这般……只怕将来不利子嗣啊。”
“俭哥儿这是怎么个说法?”薛姨妈纳罕道。
大户人家娶妻为的是传宗接代,就好比大老爷贾赦那般,生了儿子,谁管贾赦玩不玩小厮、相公的?
李惟俭道:“我怕宝兄弟与男子相处久了,就没了对姑娘的兴致……姨太太不妨想想两个姑娘行那虚凤假凰之事……咳,这个,我到了,姨太太、薛妹妹回见。”
李惟俭拱手一礼,抹身进了自家小院儿。
他的话萦绕薛姨妈与宝钗心间,宝钗想着妈妈与姨妈抱在一处、唇舌相交的,顿时汗毛倒竖!
实在太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