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日,贾敬生辰。

贾珍先将上等的吃食、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打发贾蓉领着下人往城外玄真观送去。

待过得辰时,渐渐就有了人来。先是贾蔷过来凑趣般帮手,跟着是贾琏与李惟俭。

贾琏与李惟俭看过各处座位,贾琏合了折扇便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

引路的下人便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未敢预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李惟俭又问:“怎么不见蓉哥儿?”

下人道:“大爷往玄真观送吃食去了,约莫晌午就回来。”

贾琏便笑着道:“俭兄弟,这宴席约莫得下晌来,咱们不如先去园子里逛逛?”

李惟俭此番身边儿领了晴雯、香菱,闻言正合他心意,便笑着应下。二人方才进到会芳园里,后脚上门的络绎不绝。

先是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一并来了,跟着贾赦与贾政也一道来了。

前头闹闹哄哄,说些家长里短。凤姐儿与秦可卿关系最好,因是便开口问询了秦可卿症状。见尤氏说不清,干脆又自去秦可卿房里问了。

凤姐儿与秦可卿年岁相当,论辈分是娘儿俩,实则算是闺中密友。二人相见,自有说不完的话儿。那宝玉惦记着年初时的一场春梦,到底随着凤姐儿入了秦可卿的房。

待听闻秦可卿屡次三番提及命不久矣,顿时潸然泪下。惹得凤姐儿好一番责怪。

人家病人想不开也就罢了,你在一旁跟着添什么乱?因是便将宝玉赶了出去。

前头女眷团聚,尤氏的母亲尤老娘也在,尤氏便引着与二位夫人见了礼。问起老太太,刚好这会子凤姐儿领着宝玉回转,就笑着说道:“可说呢,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了,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

一说一笑,尤氏又问邢夫人、王夫人,是先用过点心再去看戏,还是径直到园子里边吃边瞧。邢夫人便张罗着先用过了点心再说。

这边相熟女眷说起来没完,尤老娘含着笑意却插不上话。思忖一番,干脆转到后间。

内中却待着一对并蒂莲,生得比尤氏颜色还要好上几分。这两位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尤二姐、尤三姐。

尤老娘三个女儿,尤氏夫家带来的,尤二姐、尤三姐后来改姓了尤。当日尤氏嫁给贾珍做续弦,几乎掏空了尤老娘的家底,因是这些年逢年过节,尤老娘总会领着两个姑娘上门来打秋风。

尤老娘抬眼便见两个女儿正用着点心,因是凑过来蹙眉道:“怎地还在吃?”

那尤三姐就道:“家中吃不到,可不就要多吃一些?”

尤老娘压低声音道:“这会子贾家的爷们儿都去了园子,还有那李财神也在,你们姐们去园中游逛游逛,说不得就是一场机缘。”

尤二姐、尤三姐这会子一个十四,一个十二,正是豆蔻年华。尤老娘因着尤氏,便算计着再与贾家亲上加亲。若侥幸得了机缘,说不得那李财神便做了自己的女婿,从此还用为银钱发愁?

尤老娘算盘打得叮当响,尤二姐嗫嚅不语,尤三姐却嗤笑道:“我可是听大姐说了,那李财神不过十四、五年纪,只怕还不知人事儿呢。咱们姐妹凑过去,就怕他不知情趣。”

“少聒噪,再不去我可不管你!”

“去就去!”尤三姐轻哼一声,扯了二姐的手儿往外便走。

两位姑娘好似并蒂莲一般,出得房内沿着小径娉婷而行,不片刻便进得会芳园里。

这会子天香楼后的戏台子已然开始唱戏,李惟俭与贾琏略略坐了片刻便觉无趣。这昆曲咿咿呀呀,太过雅致,实在听得不耐烦。

他偷眼观量,便见香菱痴迷地盯着台上,晴雯则眼睛乱转,显是有些不耐了。

因是李惟俭便告罪一声,起身点了晴雯,只说去更衣,实则领着晴雯在园子里游逛起来。

许是在愚园开过了眼界,因是晴雯四下看看便觉有些无趣。说道:“四爷,瞧着真不如愚园呢。”

李惟俭便笑道:“这能一样吗?内城的地价可比香山贵多了。这会芳园差不多愚园大小,算算抛费起码三五个愚园。”

晴雯不管这些,只道:“四爷,方才为何不叫香菱一起?”

“我瞧她看戏入迷,干脆就没叫她。”

晴雯抬头扬起小脸瞧了李惟俭一眼,顿时垂头抿嘴偷乐。心中想着,四爷定是想与自己一道游逛一番,这才没叫香菱。

并行一会子,晴雯忽而四下瞧瞧,眼见左右无人,便悄然探出手,先是扯了李惟俭的衣袖。李惟俭低头瞥了眼,见晴雯那明媚不可方物的俏脸上腾起了红云,当下心中便是一动。

正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年纪。晴雯又是个要强不甘人下的,心中大抵幻想着与自己这般牵手而行吧?

因是他便伸出手来,与那莹润的小手牵在了一处。晴雯抿嘴而笑,忽而指着前边道:“四爷,那边厢好多花儿,咱们过去瞧瞧。”

二人信步行去,两只手始终牵在一处,李惟俭心下暗乐,好似找回了几分校园恋的感觉。

方才到得那花丛前,忽而便见一红一绿两道身形自依山之榭转将下来。晴雯见来了人,赶忙撒开手来,自己则俯身蹲踞,仔细摆弄着几团花朵。

李惟俭只道那二人是宁国府的丫鬟,只瞥了一眼,便低头与晴雯说起话儿来。过得片刻,那一红一绿行到近前,李惟俭搭眼一瞥,见其服饰不似宁国府中丫鬟,心下便有些纳罕,暗忖这是谁家的女眷?

更为怪异的是,见了男客,那两个姑娘不见躲闪,反倒凑到一处耳语了须臾,随即径直朝这边行了过来。

李惟俭暗暗蹙眉,心下不喜。此时北地风气如此,但凡有些深沉的姑娘,遇到此等情形都会远远避开。如这般径直撞上来的极为少见,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就是本性低劣。

李惟俭与这二人从无过往,料想应该是后者了。晴雯也瞥见了,当即眉头紧蹙,低声道:“这是谁家的?怎么还过来了?”

说话间二女到得身前,果然驻足。那绿衣女子好歹还用团扇遮了半边脸面,只偷眼瞧向李惟俭;红衣女子却咯咯笑道:“这位哥儿面生,你是谁家的哥儿?”

晴雯气恼起身:“你们又是谁?”

红衣的便笑道:“宁国府夫人是我们大姐,这是二姐,我是三姐。哥儿又是谁?”

晴雯面色不善道:“这是我家俭四爷。”

“呀!”

尤三姐瞥着李惟俭,连忙附耳与二姐说了两句,二姐顿时面色羞红。三姐便笑道:“敢情是李财神,外间都说李财神数月间就赚了金山银海,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惟俭面上古井不波,道:“假的,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三姐又道:“说来还要感念你呢,我家上月铺了自来水,如今吃水倒是比素日里省了些抛费。”

李惟俭道:“能让百姓便利,就不曾违背我的初衷。二位,我出来久了,须得回席了,告辞。晴雯,咱们走。”

“诶?诶?”任凭尤三姐如何招呼,李惟俭却是不理会,只领着晴雯匆匆而去。

三姐便恼道:“瞧着也不比咱们大,不料却是这般老气横秋,颇无意趣。”

二姐却窥着远去的身形低声道:“他做得好大事,行事自是要沉稳一些才是。”

三姐调笑道:“姐姐既喜欢这般的,那我就不争了。左右我不喜这般老气横秋的。”

尤二姐目光潋滟,虽没言语,却极为心动。

……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却说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

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

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

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

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

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

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越发不堪难看。

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

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凤姐儿粉面寒霜,方才转过一处山坡,正巧便撞见了领着晴雯而来的李惟俭。

“俭兄弟?”

“二嫂子?”李惟俭驻足,面上噙了笑意,拱手作礼。瞥见王熙凤面色不虞,当即问道:“何事恼了二嫂子?”

王熙凤这会子刚好在气头上,想着先前李惟俭那一番肺腑之言,顿时便亲近了几分。又见其双眸清亮,不见半点**邪,霎时间将那贾瑞骂了个狗血临头。

因是便道:“莫说了,好好儿的逛园子,不想就撞见了个畜生!”

李惟俭收了笑,问道:“可是有人冲撞了二嫂子?”

王熙凤当下便将方才贾瑞之举略略说了出来,直听得李惟俭眉头紧锁。

北地不似南方那般开放,当此之际,成了婚的女子名节重于一切。贾瑞这厮真真儿是不知死活啊!合该这厮后头被王熙凤算计死!

旁的不说,今儿若有只言片语流漏出去,贾瑞或许还无人说什么,王熙凤却是百口莫辩。此时可没什么女权,男女勾搭成奸,那错的定然先是女子,其后才是男子。

此时贾瑞来兜搭王熙凤,传出去外人先想着的是苍蝇不叮无缝蛋,这叫王熙凤如何辩驳?

若让王夫人得知了,一准儿会将王熙凤拿捏的死死的。若让邢夫人得知了,只怕顿时会闹得满城风雨。

李惟俭过些时日就要离去,临行前方才交好王熙凤、贾琏夫妇,这会子怎容外人破坏?

因是顿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说道:“二嫂子莫恼,待我寻个机会好生教训了那贾瑞就是。”

王熙凤见其立刻揽下,心下颇为熨帖,因是说道:“俭兄弟教训教训就得了,只让他死了这份心,也莫要胡乱说嘴就是。”

李惟俭道:“二嫂子仁义,换做是我,非得打死那贾瑞才好。”

王熙凤嗔道:“说归说,可不能惹了人命官司。再如何说,那贾瑞也算贾家子弟。”

李惟俭便道:“二嫂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最迟明儿二嫂子就能解气。”

王熙凤顿时舒了口气,笑道:“那我可全指望着俭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