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院儿。
素云为熏笼里加着冰片,开口说道:“大老爷二十两,老爷也是二十两,再就是东府的珍大爷出了二十两。”
李纨颔首道:“既如此,回头儿你去送五两银子就是了。”
素云应下,随口道:“合该瑞大爷倒霉,若是再缠磨着奶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风言风语。”
李纨欲言又止,她又不傻,心下哪里不知?
这天下间就没这般凑巧的事儿,前脚贾瑞过来撩拨自己,后脚儿俭哥儿过府得了信儿,没几日那贾瑞就犯了事儿关进狱神庙,待出来后早已没了半条命。
虽说俭哥儿都是为了自己,可这手段也不免太激烈了些,实在有些不积德。李纨便想着,回头儿抄写几篇金刚经,总要为俭哥儿祈福增寿才是。
那边碧月就道:“死得好!奶奶这般良善的性子也来撩拨,活该他病死!”
李纨呵斥道:“碧月,人已死了,少说两句。”
碧月噘嘴道:“我又不曾说错。错非四爷……”
“碧月!”
碧月当即住嘴,扭身去外间拾掇了。素云略略思忖,暗想莫非出手的是俭四爷不成?可不是说那贾瑞摊上官司了么?
心下一时间想不明白,只觉俭四爷果然厉害。她们主仆三人束手无策,人家俭四爷轻飘飘就将那贾瑞算计死了。
外间有婆子叫门,碧月赶忙去迎了,须臾回转,手中多了一封信笺。
“奶奶,金陵的信笺。”
“哦?”李纨接过信笺,只看封皮便知乃是其父李守中亲笔手书。
拆了蜡封,抽出信笺展开来细细观量,当下长出一口气,跟着又发起愁来。如同预料那般,父亲果然不同意俭哥儿与二姑娘的婚事,只是此事又该如何跟大老爷开口呢?
收了信笺,却见信封内好似还有纸笺,李纨抽出来展开一瞥,却是母亲写的手书。
内中先是关切,继而是责骂。说李纨长姐如母,俭哥儿这般轻浮之举,李纨为何不早早制止?
因着李纨的前车之鉴,李家对贾家极为不待见!
女儿已然掉进火坑了,李守中哪里还能眼睁睁看着侄儿也跳进去?
李守中虽因循守旧、食古不化,可到了这会子也能瞧出来风色。宁荣二府如今不过是表面光鲜,金陵四大家,如今却是王家在前,史家紧随,其次才是贾家。
至于薛家,呵,如今谁还在乎薛家?错非薛姨妈与王子腾乃是兄妹,这外间的虎豹豺狼只怕早就上来将薛家撕咬成碎片了。
李纨瞧着脸面发红,回想起来,俭哥儿借住荣国府,她只十天半月的过去瞧一次。她与俭哥儿虽说是情同姐弟,可到底不是亲姐弟,因是有些事儿总要避讳些。
不想正是因此,一个看顾不住,俭哥儿到底与二姑娘扯在了一处。
再往下看,其母道事已至此,只得让其父李守中来当恶人,只咬死了如今俭哥儿是二等男,贾府庶出的二姑娘不配,余下的不用再提。
李纨思忖半晌,想过去求老太太,可自己只是孙媳妇,那二姑娘可是亲孙女,无论如何这回老太太都不能偏着自己……这思来想去,好似也唯有依着母亲的主意了?
李纨正思忖着,素云瞧了眼李惟俭送来的座钟,便道:“奶奶,到时辰了,该去老太太跟前儿伺候了。”
李纨叹了口气,披了外氅领着两个丫鬟朝贾母院儿行去。过垂花门,方才到得抱夏,正脱去外氅,忽听内中传来黛玉悲切哭泣之声。
李纨心下纳罕,因是问鸳鸯:“宝兄弟又惹林姑娘了?”
鸳鸯接过外氅道:“方才得了信儿,说是林盐司病重,老太太打发人去请了大老爷与老爷来,待会子要商议选人送林姑娘回扬州呢。”
李纨皱眉道:“病重?怎地这会子病了,再说林盐司如今年岁也不大……”
鸳鸯愁眉苦脸道:“谁说不是?连老太太都掉了眼泪,奶奶快进去劝劝吧。”
李纨颔首,绕过屏风进得内中,便见贾母搂着黛玉,二人哭在一处。任凭王熙凤在一旁如何劝说也止不住眼泪。宝玉则握拳站在一旁,木头人也似的发了痴。
李纨紧忙上前劝慰了几句,只道如今只是病了,说不得来日就会转好,如今早早儿哭了反倒不好。
如是,贾母与黛玉这才止住眼泪。
过得半晌,贾赦、贾政、贾琏联袂而知,贾母将此事一说,非但是贾政皱眉,便是一向与世无争的贾琏都皱起了眉头。
林如海位卑权重,又简在帝心,如今可是贾家一大臂助!若林如海有个闪失,贾家男丁在官场无甚作为,便只能依靠王大舅王子腾了。
贾赦张罗着搜罗京师名医,贾政提议将库房里上好的百年人参选几根一并送下。那护送黛玉的差事,自然就落在了贾琏头上。
黛玉心系父亲,赶忙便领着丫鬟去打点行囊。说是即刻启程,可一应的土仪盘缠,都得预备了。此时天寒地冻,不好乘漕船南下,海船又太过颠簸,怕黛玉身子骨吃不消,便只得预备车马。
如此,没个三两日只怕不能启程。
此事议定,贾母也没了胃口,强自喝了两口粥,便打发人各自散去。李纨心下想着,李惟俭与黛玉多有往来,其在扬州又得过林如海照拂,此事总要告知一声。因是转天清早,便使了银钱,打发门子余六去给李惟俭送了信儿。
这天李纨方才出门儿,贾母便摒除旁人,单叫了休沐在家的贾政,与护送黛玉的贾琏,在后头的花厅说了好一会子话。
过得小半个时辰,这才放二人出来。贾政自去外书房与清客清谈不提,贾琏方才回自家院儿,只略略坐了会儿,便被大老爷贾赦叫了过去。
到得东院儿,大老爷贾赦阴着一张脸,一双眸子好似刀子一般上下扫量贾琏。
贾琏心中惴惴,恭恭敬敬施了礼,道:“父亲叫我?”
大老爷慢条斯理放下茶盏道:“老太太寻你说了什么事儿?”
“还是林姑父那桩事儿。老祖宗说,若事有不谐,总要将林姑父的家产一并带了回来。”
大老爷闻言顿时双眼精光四射:“嘿,还是老太太最会算计。你此番南下定要尽心,若果然事有不谐,最少将你姑姑的嫁妆带回来!”大老爷道:“你姑姑出嫁时,咱们家正是风光的时候儿,单嫁妆就值五万两。这十几年滚下来,只能比这多,不能比这少。”
“是。”贾琏躬身领命。
“再有就是林如海的家产……盐司可是富得流油。你姑父再如何清廉,这份例银子总不会嫌烫手,好一好能有个十几万两。得了这笔银钱,咱们家可就宽绰多了。”
贾琏笑着连连颔首:“父亲说的是。”
大老爷贾赦这会子坐立难安,见贾琏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急切。恨不得取而代之,自己护送黛玉南下,如此才好将那些财产尽数收入囊中。
“老太太还说旁的了?”
贾琏道:“老祖宗说,待问过了姑父的意思,就将林姑娘的婚书取了来,来日待林姑娘与宝兄弟够了年岁,便让二人完婚。”
贾赦哪儿关心这个啊?摆摆手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杂七杂八,无甚紧要的。”贾琏虚于应付,实则心里头早就长了草。
江南风物,金陵粉黛……那扬州的瘦马,秦淮河上的画舫,他琏二爷来了!
说来也是可怜,堂堂国公府的公子哥儿,成了婚身边儿连个正经的妾室都没有,只有个陪嫁丫鬟平儿,还要看王熙凤的脸色,许多时日才能亲热一回。但凡不对了王熙凤的心思,他琏二爷就得挪腾到书房里去找小厮泻火。
此一番南下,可谓龙归沧海虎归山,老太太交代的事儿自是要留心办理。至于旁的,待他琏二爷耍顽够了再说!
贾赦见其并不尽心,有心呵斥,可有些事儿不好当面点破。心下暗忖,待来日妹夫果然病重不治,再书信交代就是了。因是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了贾琏下去。
却说这日李惟俭自清早醒来,红玉便伺候在一旁。
红玉仔细为李惟俭系着衣裳,仰头观量一眼,说道:“四爷好似又长高了一些呢。”
李惟俭低头笑着道:“你也好似长大了些。”
红玉心下纳罕,迎着李惟俭的目光眨眨眼,又低头看了眼半露的绣鞋,顿时红了脸儿,嗔道:“四爷没个正行……”
李惟俭笑着捏了捏红玉脸颊,道:“要什么正行,今儿可是你的生儿。都商议过怎么过了?”
李惟俭朝卧房里的箱笼行去,红玉就道:“也不如何,四爷今儿给我放了假,我想着先回荣国府看过了父母,待下晌回来,姨娘说凑份子跟我庆生儿,还请了个女先儿来逗趣。”
李惟俭自箱笼里翻出一具锦盒来,拿在手中回返,说道:“凑什么份子,让秋芳置办十两银钱的席面,不走账,算是我为你庆生了。喏,打开瞧瞧。”
“什么呀?”红玉欣喜着接过,展开锦盒,便见内中是一对儿累丝嵌珍珠兰花样式的金钗。
“真好看,就是太贵重了。”
李惟俭就道:“收着吧,今儿我尽早回来,也一道儿跟你们热闹热闹。”
“嗯。”
其后李惟俭去得侧花园与琇莹操练一番,又用了早饭,刚要去衙门,茜雪便来报,说是有个叫余六的,说是给大奶奶李纨带了信儿来。
李惟俭接过信笺,当先看到的,果然是大姐姐李纨收到了大伯的信笺,李纨与李惟俭商议着,由她出面去将大老爷一家拒了;其后又提了一桩事儿,林如海病重!
林如海这会子就病重了?
这般说来,岂不是这几日黛玉就要启程南下?
李惟俭捏着信笺心思转动,林妹妹要南下,他自然要去送行。若记忆无差错,好似此番南下足足过了一年,黛玉方才回转。
林如海具体是什么时候病死的,李惟俭记不得了。但以此推论,料想林如海总不会此时就会病死。
到了此方天地,李惟俭方知礼教之厉害。无媒苟合、私相授受这等事儿,放在李惟俭所在的前世顶多是道德问题,可放在如今却是犯了法。
是以林如海临死之前,必定会留下黛玉的婚书。莫忘了只是林如海这一支人丁不旺,林家可是还有其余几房的。林黛玉到底姓林,若没林如海的婚书,贾母这个外祖母凭什么能做主黛玉的婚事?
如此算来,李惟俭若想将木石之盟拆了,就得趁着这不到一年的光景南下一趟,面见还活着的林如海,将黛玉的婚书拿到手……若拿不到,最起码也不能让荣国府拿到。
拿定心思,李惟俭折好纸笺,快步出门,乘车去了衙门。今日他只在都虞司点过卯,临近午时与主事言语一声,便早早告退。
车马离了都虞司,直奔荣国府而去。
他一路进仪门,转过穿堂,过垂花门转眼到得荣庆堂前,绕过屏风便见三春、宝钗都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着黛玉。
鸳鸯就道:“俭四爷,老太太昨儿夜里做了噩梦,醒来好几回,如今想是困乏了。”
李惟俭颔首道:“那就让老太太多睡一会子,我寻林妹妹说说话儿。”
他进得内中,几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李惟俭与众人招呼过,瞧着满脸忧思的黛玉,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好好的小姑娘,先丧母,又要丧父,生下来拢共在父母跟前儿没待几年,倒是大半光景都寄人篱下养在外祖母膝下。
黛玉触及那温润怜悯的目光,顿时心下一痛,道了声:“俭四哥。”
“嗯,妹妹莫要多想,许是林盐司染了风寒,待将养一阵,说不得妹妹到了扬州,林盐司的病就好了。”
宝钗在一旁也劝慰道:“俭四哥这话在理。看东府的蓉大奶奶不也如此?前些时日都起不得身了,如今几副药下去,又好转了几分。只要熬过春天,这病就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