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就道:“我方才也是如此说的,只是尤老安人一个劲儿摇头,说要见过老爷才走。”
李惟俭放下瓜皮,晴雯立刻送上帕子擦了手,他便笑道:“好端端的怎么遭了贼?也罢,我过去瞧瞧,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晴雯要随行,李惟俭没让,只留下她继续吃西瓜,自己则与茜雪一道儿去了前院。
进得偏厅里,便见一老二少三女并两个丫鬟齐在,那尤二姐兀自呜咽哭泣,三姐则在一旁气咻咻地说着什么。
眼看李惟俭到来,三女赶忙起身,那尤老娘满面堆笑:“李爵爷安好。”
李惟俭略略颔首,自顾自落座,问道:“尤老安人寻我?不知有何事啊?”
尤老娘就道:“爵爷不知,我家中方才遭了贼了!”
却是酒宴散去,尤老娘与两个女儿都饮了酒,便各自去安歇。尤二姐不胜酒力,略略洗漱过了便褪了衣裳上了炕头。谁料隐约听得细碎响动,又觉凉风习习,尤二姐睁眼,模模糊糊就见房顶瓦片不知何时被人揭了,一团漆黑的脸正盯着自己。
尤二姐吓得大叫,引来丫鬟查看,这才惊走了贼人。
尤老娘又惊又怕,连忙打发人去顺天府报官,又打发下人四下查看。只是尤家阴盛阳衰,尤老娘手中不富裕,前院只请了一个老仆两个小厮,老的老、小的小,真有强人翻墙入内,这仨人又哪里是对手?
有心别居他处,奈何如今天色已晚。是以三人商议一番,干脆便来朝李惟俭求助。
李惟俭见其不死作伪,思忖道:“临近年关,这贼人是多了些。”
那尤三姐就道:“什么贼人?我看定是那张华来寻仇了!”
“三姐!”尤老娘呵斥一嘴,随即赔笑:“且听爵爷怎么说。”
李惟俭便道:“我手下倒是有个得用的,不如打发去照看一番。三位放心,那可是正经的练家子,等闲三五个人近不得身。”
“这——”尤老娘福了一礼,嗫嚅道:“多谢爵爷照拂,只是如今小女受了惊吓,只怕不敢住那宅子了。如今有天色已晚,便是寻客栈也不易。我腆着脸求爵爷收容小女,待过两日,我便带小女去宁国府躲避一阵。”
眼见李惟俭犹疑不语,尤老娘还要恳求,那尤三姐就道:“料想李爵爷心中不待见咱们,娘还是莫求了,咱们不若去求了姐夫,好歹有容身之地。”
尤老娘又是呵斥连连自是不提。
李惟俭心中暗忖,本就相识,又遭了难,不好不伸手。如若不然,过年时见了贾珍与尤氏只怕不好说话。
因是笑着颔首道:“尤老安人所请,实在出乎预料。我方才想了想,这内宅里怕是多有不便,倒是侧花园有一楼可供居住,若三位不嫌弃——”
尤老娘顿时喜道:“爵爷这话儿说的,能借咱们住就是恩情,哪里还会嫌弃?”
当下李惟俭不再多言,打发茜雪领着尤家三女安置,自己则施施然回返了正房。
回去与众女一说,众女虽面上不曾说什么,心中却暗自提防。家中遭了贼就不敢住了?这是哪里的道理?分明是想借此与自家老爷扯上干系。红玉与晴雯彼此递过眼神,心下明镜也似,这借住期间须得扎紧篱笆,免得有人趁虚而入。
红玉还琢磨着,回头儿须得跟傅秋芳商议一番才是。
这边厢暂且按下不提,却说尤老娘打发了丫鬟回去取被褥,自己则与二姐、三姐随着茜雪入得侧园,行过竹林便到了一处楼前。
此楼本是早前奉恩将军为女儿所修的绣楼,李惟俭入手之后只略略修葺,便就此保留了下来。
尤老娘三女入得内中,见其并不奢华,内中陈列简单,与那宁国府天香楼没法儿比,三姐就不由得撇了撇嘴。
二姐却感热浪扑面而来,因是诧异道:“这楼中莫非烧了地龙不成?”
茜雪道:“这倒不是,前番修葺时老爷装了暖气,便是那个——”茜雪指着床下的暖气片道:“——这内中自锅炉房流过来热水,冷水再返回锅炉房,如此反复,室内就热了。”
“暖气?”尤老娘行过去,探手一摸,顿时惊道:“这般滚烫,难怪这楼中如此暖和。”
茜雪道:“还不止呢,老爷还预留了自来水管子,说待来年自来水铺展过来,也给楼中接上,如此用水便不用打发人去提了。”顿了顿,又道:“这暖气边儿上有阀门,拧开便能淌出热水来。三位若要洁面、洗脚,倒是能用此水。若是饮用,还是打发丫鬟去另取吧。”
二姐问道:“这水喝不得?”
茜雪就道:“老爷说内中有铁锈,喝起来会有怪味儿。”略略一福:“楼上有卧房,三位先行安置,若有事儿打发丫鬟来寻我就是。”
茜雪走了,过得片刻丫鬟抱来被褥,尤家三女先前吃了酒,又受了惊吓,这会子极为困倦,略略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安置。
待转天清早,丫鬟念夏送来食盒,三姐这会子刚好饿了,将那食盒铺展开来,顿时惊奇不已。
内中一叠韭黄鸡蛋,一叠凉拌的黄瓜丝,另有鹅脯、鸡胗,酥油饼、碧梗米粥,这吃食放在夏秋只是寻常,可偏生此时是十冬腊月。
三姐感叹道:“如此看来,李家的富贵在里不在表。”
尤老娘就道:“再富贵又如何与宁国府比?宁国府可是百年传承下来的富贵,家中随便一样物件儿都有说道。李爵爷这般新晋富贵的,只怕没个十几、二十年,也积攒不下那些物件儿。”
二姐挑了一筷子黄瓜丝,顿时清凉爽口,禁不住惬意地眯了眼。说道:“冬日里能吃上一口黄瓜,真真儿是舒爽,往常便是使了银钱买那温汤菜,也不过是些韭菜、蒜苗之类的叶子菜,还是这瓜丝爽口。”
正感叹之际,念夏又送来一具食盒,说道:“姨娘这会子正伺候着老爷,怕三位吃不顺口,特意预备了些果子。”
尤老娘等以为不过是苹果、柑橘之类的,因是只随口感激了便接过了食盒。待三姐铺展开来,顿时惊呼出声。
“呀!哪儿来的西瓜?”
念夏笑吟吟道:“我家老爷种的。”
尤三姐瞪大了眼睛:“你家老爷冬日里能种出西瓜来?”
念夏就道:“这有何不能?这瓜就是东跨院暖棚里栽的,除了西瓜,还有甜瓜呢。”
尤家三女顿时面面相觑。心下暗忖,这李财神本事也太过大了,冬日里都能种出西瓜来,这往后是不是就要点石成金了?
……
不提尤家三人如何作想,隔天已是腊月二十。尤老娘一早儿便出了门,自去宁国府求告,只将二姐、三姐丢在了李家。
李惟俭这日休沐,想着年节时宾客盈门,只怕不好送年礼。因是干脆今日便提早送了。
这头一个送的,自是老师严希尧家。那山珍、野味、海鲜也就罢了,那一车果蔬,尤其是四个硕大的西瓜惹得严家上下啧啧称奇。
师娘一高兴,更是决定晌午亲自做菜款待李惟俭,吓得李惟俭连忙推说过会子还要去给荣国府送年礼,又极为惋惜一番,这才将此事揭过。
开玩笑,师娘那手艺除了不会要人命,真真儿就没有一丁点可取之处!
随老师严希尧进得书房里,就见严希尧眼神幽怨……李惟俭算是躲过一劫,可休沐的严希尧怕是躲不过。
李惟俭只当没瞧见,随即与严希尧说起了朝政。果如李惟俭所料,非但改稻为桑,便是那火耗归公一事,如今也在扯皮。
政和帝与陈宏谋定下调子,火耗是一定要归公的,如今计较的是地方留几成,又有几成须得上缴。
二人说了半晌,严希尧见弟子李惟俭几次欲言又止,禁不住笑道:“复生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来。”
“是,”李惟俭道:“老师,既然火耗弊端种种,便于下头贪渎,何不干脆铸币?如此岂非免了火耗这一遭?”
严希尧眨眨眼,哈哈大笑道:“复生此言,太宗当年非但说过,还实际操作过啊。”
“啊?”这事儿李过操作过?
只听严希尧细细道来,敢情人家李过还真干过,只是没两年就潦草结束。
莫说是东方,便是整个世界,很长一段时间里因着技术不到位,打制出来的银币都不过关,边缘不平整,大小、形状不固定,且纯银质地软,极容易变形。
这位太宗大抵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弄了套水力压制机,造出来不少银币。奈何内中没掺旁的金属,导致银币柔软,放着还好,一用就变形。
然后就有大聪明发现了商机,专门收购银币,用小剪子将边缘剪掉了,或者干脆用锉刀锉掉一些银屑。
有一个大聪明,后头就得跟着一堆大聪明。于是乎你剪一下,我剪一下,你锉一点儿,我锉一点儿,到后来那银币严重缩水,官府一看这哪儿行啊?赶紧报了太宗李过。
李过哭笑不得,刚好那会子战事正紧,干脆就把铸币的事儿取消了。
李惟俭听罢了暗暗思忖,似乎银币周围得弄一圈锯齿用来防剪吧?另外银元里头添什么东西增加硬度来着?时间有些久远,实在想不起来,回头儿须得试试。
眼看临近午时,李惟俭忙不迭告辞离去,只余下老师严希尧满脸的幽怨。
待回家中用过晚饭,李惟俭又命人赶着两辆马车赶赴荣国府。
……
迎春院儿。
年关将近,贾母发了话,许那教养嬷嬷归家歇息一阵儿,因是三春等便闲暇了下来。
这日迎春闲坐了与探春手谈,姊妹俩正说着闲话,忽而司棋喜滋滋进得内中道:“姑娘、三姑娘,俭四爷来府上了,还送了一车年礼。”
迎春面上一怔,探春已然喜形于色,道:“俭四哥来了?定然送来不少好玩意,二姐姐,暂且封了棋局,待我看过来回头儿咱们再下。”
探春说过,丢下迎春风风火火便走了。
二姑娘面上是既期盼欣喜,又哀婉忧伤。那会子议亲的事儿,迎春自是早就听闻了,亏得李惟俭出面维护,定下三年之约,好歹给迎春留了颜面。如若不然,她这个二姑娘往后又如何在府里头待下去?
这些时日司棋、绣橘也从旁劝慰,二姑娘心中郁结稍稍纾解。如今他又来登门,就是不知会不会如往常那般来这边厢瞧瞧。
二姑娘心中酸涩,琢磨着这一遭大抵是不会了吧?没议上亲,不拘是避嫌还是旁的,俭兄弟都不好再来这边厢了。
于是乎迎春心下开始自怨自怜。正忧伤间,绣橘又进来喜道:“姑娘,俭四爷与老太太说过了话儿,这会子正朝这边儿来呢。”
“啊?”迎春喜得一下子起身,紧忙行到里间对镜打量,紧张道:“司棋,你瞧瞧我这发髻是不是乱了?还有这钗好似不太配呢。”
司棋紧忙过来帮着迎春梳妆了。过得须臾,外间传来声响,却是绣橘将李惟俭引入正房里。
绣橘笑道:“俭四爷稍坐,姑娘正梳妆呢,我去给俭四爷端一盏茶来。”
李惟俭颔首应下,身形却不曾落座,反倒迈步朝内中行去。须臾光景,二姑娘便见镜中身后出现了俭兄弟那笑吟吟的面孔。
迎春羞怯道:“俭兄弟,我……头发乱了。”
李惟俭只道:“乱了也好看。”
迎春顿时羞得不知如何言语了。司棋为其插上凤钗,旋即笑吟吟退下,内中便只余下二人。
李惟俭四下看看,忽而一抖手,拢着袖子的手探到迎春身前:“二姐姐快拿着。”
“什么啊?”
迎春伸手捧了,便觉手中一沉,仔细打量,却是个好大的甜瓜!
“甜瓜?哪儿来的?”
李惟俭得意道:“还能是哪儿来的?自然是我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