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娘家姓梁,自给李守中做了续弦,只生下李纨一女,因是瞧着两个并蒂莲也似的小姑娘,顿时满心欢喜。
笑吟吟说道:“玟儿、琦儿怎地这会子就来了?你娘可还好?今儿来的只是俭哥儿的家眷……不过两个大丫鬟,值当什么,还让你们姐妹跑上一遭。”
这俩小姑娘乃是金陵李家四房的姑娘家,二人并无旁的兄弟姊妹,父亲又去得早,只跟着寡母过活。李惟俭在金陵时,见其家中过得艰辛,倒是时常接济一二。
李纹、李绮闻言对视一眼,顿时有些失落。
梁氏上前扯住俩女孩儿的手,笑着说道:“虽只是大丫鬟,说不得来日还能给你们当‘小嫂子’呢,我方才瞧过了,都是极为出色的品格,你们得空不若寻她们耍顽。”
李琦道:“也不知是什么品格,过会子可要仔细瞧瞧了。”
姐姐李玟说道:“俭四哥最为挑剔的人儿,料想那两个姑娘定然极为出彩。”
梁氏点过丫鬟来,说道:“带两个姑娘去见见晴雯、香菱,若拾掇停当了,就带她们用些茶点。”
丫鬟应下,领着李玟、李琦自去了。梁氏出得小院儿,寻管事儿的婆子问过,又朝着书房寻去。
本道与李守中说些家事,结果方才到得书房门前,就听李守中骂道:“这等风流纨绔,不提也罢。”
梁氏转过屏风来,就见管家正与李守中说着什么,她便道:“老爷又在骂谁?”
“还能是谁?”李守中道:“就是正月里来过家中的贾琏。”
“贾琏?”梁氏回思了一番,纳罕道:“此人瞧着性子温良,哪里又惹了老爷?”
“温良?”李守中冷哼道:“每日家眠花宿柳,听闻本月与贾家、甄家子弟就不曾离开秦淮河,这几日又闹腾着要为那翠烟赎身,真真儿是个不省心的。”
梁氏纳罕道:“他自风流他的,又与老爷何干?”
李守中就道:“那贾琏声称与俭哥儿相交莫逆,他这般品性,可想而知俭哥儿在京师是如何混账。”
梁氏险些就信了,仔细思忖一番,当即驳斥道:“老爷休要浑说!那……那两个丫鬟都不曾开脸,俭哥儿定不会如那贾琏一般。”
这会子李守中哪里肯信?提笔落字,嘟囔道:“到底如何,待老夫书信一封,问过京师故旧便知。”
李守中这般说,梁氏不由得心中惴惴。心下暗忖,这俭哥儿年许光景便一飞冲天,家业家业有了,官职爵位也有了,说不得就会放肆一二?
这可不成,来日俭哥儿来了,总要劝说一番才是。
……
上海县。
碧桐扶着琇莹自舢板上行将下来,举目望去,四下挤挤擦擦满是人。这码头上既有往来的马车,更多的则是赤膊上身扛包的力工。
身后,二十几艘各式船舶停靠了,高耸的畜力吊臂将一个个硕大的箱包自船上吊装下来;身前,隐约瞥见无数车马、轿子汇聚。更远处,街面上店铺林立,瞧着此地繁华竟不下广州。
李惟俭驻足回首道:“要不要紧?”
琇莹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道:“还好只六日光景,若再拖上几日,只怕苦胆都要吐出来了。”
李惟俭摇了摇头,又看向碧桐,碧桐顿时低头垂下眼帘来。她这般异色瞳,落在大顺百姓眼中也分外怪异,有好事者私下叫她阴阳眼。若在中世纪的欧洲,她这眼睛说不得就得被人生生烧死了。
可这位人渣老爷却与旁的顺人不同,每每盯着她的异色瞳,都露出一副欣赏的神色。那欣赏里不见情欲,却有着宠溺,真是分外怪异。
胡乱思忖间,碧桐扶着琇莹出了码头,随即就见一小吏飞奔而来,停在李惟俭身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
“……大人,机器十六就送到了苏州。”
“嗯,织造衙门如何说的?”
“这……陈郎中瞧了眼,只说了声好,旁的什么都没说?”
“嗯?”李惟俭驻足,纳罕着看向那内府小吏:“陈郎中没说制造局采买机器?”
“没有。”
“那推介会呢?”
“这——”小吏讪笑道:“——陈郎中近来事务繁忙,想来一时半会不曾想起来也是有的。”
李惟俭乐了:“陈良忠这是没瞧得起我啊。”
大顺承袭前明,前明时江南便有三大制造局,分别是苏州织造、杭州织造、金陵织造,当时委任了太监提督监管;到了大顺朝,有内府这般庞然大物在,织造局自是纳入内府麾下。
此时织造局有提举郎中一人,正五品;其下又有所官三人,为正六品的主事;再往下又有总高手、高手、管工等,这些人要么不入流,要么就是吏。
这提举郎中除去负责织造上用、官用、赏赐以及祭祀礼仪等所需丝绸的督织解送,同时还有密奏特权,向圣人直接禀报钱粮、吏治、营务、缉盗、平乱、荐举、参劾、收成、粮价、士人活动以及民情风俗等等地方情形。
有这般密奏特权,又与地方互不统属,提举郎中自然超然物外。久而久之,自然就尾大不掉。
只是李惟俭同是内府郎中,先得忠勇王行文撑腰,后得圣人赐下王命旗牌,这姓陈的是不想好了啊!
那小吏讪讪不言,李惟俭继续前行,临上车前问道:“可知陈郎中到底在忙碌何事?”
“小的听闻,好似苏州织工正闹着罢市,陈郎中此时焦头烂额,这才没顾得过来。”
这理由还算正当,李惟俭心下熨帖了少许,决定暂且原谅姓陈的,待见了面之后再说。
他上得马车,后头的碧桐扶着琇莹也上得车来,那小吏就道:“大人,苏州距离此地二百里有余,乘车一日之间赶不到。大人今日是住在上海县还是松江府?”
“就去松江府吧。”
小吏应下,旋即命车夫赶车前行。
琇莹病病殃殃歪在一旁,斜眼瞥着外间景物,半晌才说道:“老爷,这上海瞧着不比广州差什么了。”
李惟俭就道:“上海开埠不过几十年,西夷商船又不许到埠,朝鲜地贫,日本锁国,这才耽误了。倘若放开禁制,只怕十年之内就能超过广州。”
一个长三角,一个珠三角,谁比谁强还真不好说。可长三角此时乃是大顺最大的丝绸、棉布产地,照理来说,理应比广州更有潜力。
思忖间,忽而见吴海宁那皮猴子蹿出来,跑到路旁与摊贩商议着那桑葚如何卖。李惟俭心下一动,待吴海宁回返,便跟着车窗吩咐道:“海宁,你连夜赶路,先到苏州摸摸底,看看苏州织造衙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吃了一嘴黑的吴海宁顿时就不乐意了,道:“老爷,我可是刚才下船啊,这会子走道还飘着呢。”
一枚银锭自车上抛下,吴海宁赶忙伸手接住,略略掂量,这是二十两的。吴海宁顿时喜形于色,乐道:“不过老爷既然吩咐了,小的今儿晚上就算不睡也得赶到苏州。您就瞧好吧,小的一准儿将这事儿查个仔细。”
李惟俭又吩咐小吏备马,只须臾光景,吴海宁便打马而去。
临到天黑前,李惟俭一行方才进得松江府,其后寻了驿馆安置自是不提。
待三月二十六,李惟俭轻车从简,只带了一队禁军便赶到了苏州城。
此时苏州繁华,尤在上海之上。虽因着运河逐渐被海运取代,经贸中心此时逐渐向着上海县偏移,可苏州底蕴还在,工贸尤其发达。
时人有云: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
又云:山海所产之珍奇,外国所通之货贝,四方往来,千万里之商贾,骈肩辐辏。
遥遥看将一眼,但见城池峻险、廨署森罗,仔细观量,便见渔樵上下、耕织纷纭、商贾云屯、市廛鳞列,好一派繁华气象,无怪人称四聚之地!
李惟俭留心观量,刚好经过一铺面,便见额匾上题着‘富盛绸行’四个大字,挑着的幡子还写着‘上用纱缎、绸缎、纱罗、绵绸。进京贡缎、自造八丝,金银纱缎,不误主顾’。
又有一大通号布行,挑着幡子写明‘崇明大布、松江标布、青蓝梭布、京芜梭布、松江加长扣布、定织细布’。
其后染坊、蜡烛行、漆器行、酒行、卖席子的、卖五金的、金银首饰、衣裳鞋帽手巾、字画笔贴、灯笼、竹器、窑器、瓷器、米行、当铺、饭馆子、药店,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李惟俭甚至还瞧见了两家卖烟草的!二十年老烟枪,不由得心痒难耐,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自安里桥入得城中,迎面儿便有吴海宁领着几名禁军迎了上来。
“老爷。”
李惟俭道:“上来说话。”
吴海宁应下,猴儿也似跳上马车,转瞬钻进车厢里。抬眼便见亲姐姐正捏着桑葚喂食着李惟俭,吴海宁眨眨眼,面上分外怪异。琇莹乜斜一眼,顿时恼了:“看什么看?仔细你的皮!”
吴海宁骇得一缩脖子,紧忙委屈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啊……老爷你瞧见了,我可没招惹过谁。”
车厢内逼仄,那碧桐极有眼力劲,紧忙让开位置下了车。又戴了轻纱斗笠随行在车马旁。
吴海宁大咧咧落座,探手抓了一把桑葚,丢进嘴里含混着道:“老爷,前两日小的连夜赶了二百里路,那马都跑瘦了一圈儿,寻了客栈就睡了一个时辰,紧忙起来四下扫听。功夫不负苦心人啊,好歹是扫听出了点儿眉目来。”
李惟俭笑而不语,一旁的琇莹就呵斥道:“要你来表功?那二十两银子还剩多少?”
吴海宁赶忙道:“没怎么花,就是请几位禁军兄弟吃了两顿酒。”
“别是吃的是花酒吧?”
吴海宁瞪圆了眼睛,心下惊涛骇浪。这还是自己亲姐姐么?何时变得这般聪慧了?
琇莹探手就薅住其耳朵,教训道:“好啊,果然去喝花酒了。”
“哎哎哎,撒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老爷,小的有要事要禀报。”
李惟俭劝慰两句,这姐弟俩方才消停下来。吴海宁不敢再拿乔,只得老老实实将始末说将出来。
说来说去,还是太上造的孽。这陈良忠本是王府出身,后被太上点为苏州织造提举郎中,从此一干就是三十年。
太上奢靡,屡次下江南,内帑不足用,这陈良忠就只得四下拆借。如是,苏州织造足足亏钱了户部二百多万两银钱。
待今上登基,此人立刻调转方向,投在圣人门下,圣人方才登基,根基不稳,也就暂且没动此人。
此后又见陈良忠办事老练,极少出差错,圣人也就没再更换。待去岁首辅陈宏谋清理积欠,顿时就查出来苏州织造的亏空,当即行文催促缴还。
陈良忠哪里肯还钱?那银子都是太上靡费的,与他何干?此人拖延了足足半年,待开了年,眼见松江知府都因着积欠一事被革了职,陈良忠这才急切起来。
东拼西凑,总计凑了百万两银子,匆匆交还户部。可这银子是从各处织场挪借而来,迟早要还的。陈良忠干脆用了拖字诀。
各织场东家不敢开罪陈良忠,又一时间银钱不凑手,只能拖延织工薪俸。本道过上一、二月的,苏州织造总会拨付一些银钱,却不想非但不曾拨付银钱,反倒一个劲儿的催各处织场上缴贡品。
此时苏州城水工业极为繁茂,城中百姓多是身无余财,只靠做工方才能过活。这捱上两月还行,听闻还要捱下去,家中开不了锅,哪里还忍得了?因是自二十日起,数万织工便闹将起来,将苏州织造局、知府衙门尽数围了,催着官府还钱。
二十三日时,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苏州城大乱!转天江苏巡抚派标营来镇压,这才将乱子暂且平息。
李惟俭纳罕道:“这瞧着也不像是方才乱过啊。”
吴海宁就道:“大人不知,巡抚衙门暂且垫付了一月薪俸,织工得了银钱,又见陈郎中与知府一并被看管起来,早就散了去。”顿了顿,又道:“说来那钱知府也是倒霉,本要迁转湖州,听说新任知府是昨儿一早到任的,结果这节骨眼上闹出了乱子。这一遭啊,只怕就算保住了乌纱也得降职留用。”
李惟俭问道:“可知新任知府是哪位大人?”
吴海宁顿时眉飞色舞道:“这位可了不得了,听闻是政和元年的状元庄有恭。”
李惟俭又问道:“那日起了乱子,咱们那机器没事儿吧?”
吴海宁乐道:“老爷多心了,不过是两坨铁疙瘩,不当吃不当喝的,乱民瞧都没瞧一眼,如今还好生生放在织造局里呢。”顿了顿,又道:“老爷,依我看咱们不如直接住织造局得了,左右那陈良忠的事儿发了……”
“少胡吣,老爷我岂能越俎代庖?”
吴海宁委屈道:“小的也是为了老爷着想啊,如今苏州城里的驿馆人满为患,老爷去了,估摸着还是现挪腾才有院子。”
“那就不住驿馆,”李惟俭忽而听见钟声传来,遥遥就见远处的佛塔,略略思忖便道:“停车,寻个人扫听一番,城外太湖左近可有寺庙能借住。”
不待吴海宁下车,便有禁军寻了路人问询,转而回道:“大人,城西玄墓山有寺庙可借住。”
李惟俭吩咐道:“调头出城,咱们去玄墓山。”
吴海宁纳罕道:“大人,这好好的苏州城,您不住了?”
李惟俭笑道:“方才乱过,知府有新才到任,陈良忠还困在织造局里,我这会子就算住在城里只怕也是无用。回头儿打发人将机器拉出来,就放在闹市演示,咱们干脆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吴海宁这回极为自觉,讨了名帖,趁着车马调头紧忙跳下车来,扯着嗓子道:“老爷先行,小的这就去织造局将机器拉出来。”
看着其身形远去,李惟俭故意说给琇莹道:“这小子虽惫懒了些,可办事妥帖,又擅观望风色,且随着我历练些年头,来日说不得保举他个官身。”
琇莹顿时大喜:“老爷可不能反悔啊。”
李惟俭笑道:“我还能哄骗你不成?”
琇莹顿时心花怒放。她自觉姿容比不得其余三人,如今连新来的碧桐都比不过,心中自然自卑。可如今老爷允诺,自己亲弟弟来日有了官身,那老爷不拘是冲着兄长还是弟弟,总不能撇下她了吧?
当下琇莹愈发殷切,错非那碧桐又上了马车,只怕路上就要伺候李惟俭一遭。
一行人等转出苏州城,朝着城西而去。过得一个时辰到得一山脚下,抬眼便见小径蜿蜒,山中有一寺庙。
有禁军早就扫听过来,道:“大人,那便是蟠香寺,听闻是一处庵堂,素日里也招待男客。此地斋饭远近闻名,大人过会子不妨试试。”
“好。”
车马放在山脚,李惟俭领着人登山。过得山门,临到寺庙前,李惟俭忽而停步,扭身越过苍翠,朝着太湖方向张望。
便见太湖上波光粼粼,待极目远眺,却又云遮雾罩,看不分明。
李惟俭却兴致不减,面上噙着笑意,遥遥一直朦胧的远处,道:“这太湖上有座西山岛,便是咱们此行终极目的。”
琇莹纳罕道:“西山岛?老爷去那岛上作甚?”
“那岛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啊,且整个江南只有此岛才有。”
江南不产煤,唯独这西山岛上产煤;除此之外,整个西山都是石灰石,正好烧制水泥;且岛上还产黄铁矿,这玩意似乎能造硫酸,可李惟俭只知道个铅室法的名字,全然不知怎么造硫酸。
若能造出硫酸来,说远的那是化学工业起步,说近的,几个月就能造出底火来。到那时什么准噶尔带甲三十万,一镇兵马足以将其扫平。
好半晌收摄心思,李惟俭这才转向庙门。这般阵仗,早就惊动寺内女尼,便见一老尼领着几个比丘尼迎在门前。
见李惟俭上前,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尼惠明,见过这位施主。”
“好说,本官听闻贵寺清幽,且斋饭别有新意,是以特来此借住一阵,还望法师行个方便。”
那老尼不悲不喜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施主请。”
“法师请。”李惟俭随着老尼入内,四下看了看,心下并无恭敬,嘴上却道:“本官有心礼敬佛祖,奈何脱不开庶务,只得求法师帮着礼敬。如此,本官愿捐万斤香油,以表心意。”
如今香油四分五厘,一万斤不过四百五十两,李惟俭家资颇丰,自然舍得银钱让自己舒坦些。
老尼口诵佛号,面上还是无悲无喜,那同行的几个女尼却早已喜形于色。蟠香寺上下不过十来个比丘尼,每岁所得捐助不过几百,这一万斤香油便顶得上一整年了,又如何不喜?
当下自有中年女尼引着李惟俭入得一处僻静院落,那十几个禁军则被安置在前头静室里。
院落清幽肃清,看着极为素净,料想应是素日里都有人打扫。琇莹与碧桐铺展被褥,李惟俭负手停在院落里,便听得禅音阵阵,时而又从隔壁传来落子之声。
过得须臾,又有女尼奉上香茗,打了檀香,于是这院落愈发出尘。莫说是李惟俭与琇莹,便是碧桐都仔细起来,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生怕搅扰了比丘尼清修。
又好半晌,琇莹拾掇过了,寻了李惟俭道:“老爷,我想去拜拜佛。”
“你还信佛?”
琇莹道:“多拜拜总不会出错。”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抖手摸索出一枚银稞子,塞到琇莹手中,嘱咐道:“前头我都捐了一万斤香油,你点柱香就是了,可别再捐了。”
琇莹连连颔首:“知道知道,就是那一万斤香油也不知有多少进了女尼的肚子里呢。我才不会再捐,心诚则灵嘛。”
琇莹话音落下,忽而便自隔壁传来一声腻哼来。
琇莹顿时吐了吐舌头,只道方才出言不当,得罪了隔壁尼姑。当即辞别李惟俭,蹦蹦跳跳朝着前头佛堂寻去。
李惟俭驻足庭院,朝着隔壁观量。竹篱遮掩,看不出内中情形。只是此地乃是偏院,大抵是礼佛的居士所居之所,隔壁的女子应是礼佛的居士?
正思忖间,便听有女子说道:“好好一盘棋,却被搅了兴致,你我不若封了棋盘,明日再下?”
又一女子道:“便听姐姐的,那我先归家了。”
“嗯。”
窸窸窣窣,忽而便见房中行出来一女子,身上只是布衣,看身形发髻不过豆蔻年华,似有所觉竹篱外有人观量,这姑娘家扭头观望,便露出了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儿来。
瓜子脸、瑞凤眼,一双柳叶眉,琼鼻樱唇,一身撒花红底细布襦裙,面上略略诧异,旋即朝着李惟俭略略一福,这才慌忙而走。
李惟俭笑着颔首,心中暗赞,好一个小家碧玉,江南水乡,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
那姑娘方才走了,自内中又行出来一女子,瞧着十五、六年纪,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行走间飘飘拽拽,好不洒脱!
李惟俭看罢心下纳罕,怎地这隔壁连连走出来这般颜色的姑娘?
便在此时,却见那红衣姑娘绕过另一侧竹篱,进得一方小院中,朝这边张望着与女子道:“妙玉姐姐,瞧着夜里好似要下雨呢。”
妙玉就道:“记得蠲些雨水,回头儿好煮茶。”
“省的了。”
李惟俭心下恍然,原来这带发修行的女子便是妙玉啊,可真真儿是凑巧了。
寻思间,红衣姑娘已然进了屋,妙玉转过身形,一眼瞥见出神的李惟俭。她面上先是厌嫌,见李惟俭姿容甚伟,这才收敛神色,朝着李惟俭略略颔首,转身便回了房。
李惟俭顿时乐了,妙玉啊……既无心念经,又不敢堕入红尘,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到头来两头皆空。
这般姑娘太过孤高自负——林妹妹虽也孤高,却只骨子里孤高,不似这妙玉,从里到外都孤高,等闲人不放在眼中,惹人厌嫌。
李惟俭自认与其没话说,因是转头便放在了一旁。转而思忖起了那红衣姑娘,片刻后忽而想起,那红衣姑娘莫非就是邢岫烟?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实在太过凑巧了。
转过头来,琇莹回转院里,便见李惟俭负手沉思。琇莹只道老爷李惟俭一心想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儿,又念起李惟俭允诺来日保举亲弟弟做官,因是不敢搅扰,连忙吩咐碧桐仔细伺候着。
待临近傍晚,两个女尼送来斋饭,李惟俭与琇莹一并用了,二人赞叹连连,这蟠香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
不论素鱼、素肉还是素火腿,吃将起来竟半点也不似豆干。
待到夜里,琇莹伺候着李惟俭沐浴了,二人上得床榻,略略说了会子话,转眼便**、共效于飞……莫说是李惟俭了,便是琇莹也憋闷了七、八日,眼看着到了苏州,不日便要去金陵,琇莹自然要珍惜与李惟俭二人共处的光景。
这二人痴缠竟夜,可苦了隔壁的妙玉。先前还只是咿咿呀呀好似梦呓般的声响,待到后来忽而低沉忽而高亢,时不时还声嘶力竭一番。
妙玉本就身在佛门、心在红尘,错非情势所迫,又哪里甘心出家为尼?她又到了这般年岁,便是《西厢记》也偷偷翻看过,自是知晓那声响是什么。
因是妙玉听了个心烦意乱,好容易捱到子时,隔壁声响停歇了,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待到天明时分迷迷糊糊睡将过去,隔壁院落又呼呼喝喝起来。
妙玉心头恼火至极,起身出来观量,便见那对狗男女正捉刀厮杀!妙玉哪里还能忍?气哼哼顿足而去,寻了师父惠明道:“师父,那新来的居士实在吵人,不知能否撵出去。”
不待惠明老尼发话,便有中年女尼呵斥道:“胡吣什么?李大人官居要职,先前又捐了一万斤香油,哪里是你能开罪的?”
妙玉愕然,她家中时常捐赠香油,每次不过百斤,一年能捐一、二千就不错了,这狗官好大的手笔,料想必是贪官,这才心下不安,捐了香油来求佛祖庇佑。
她虽知世故,却不愿世故,因是蹙眉又道:“既然如此,那寺后的小院腾出来我住吧。”
中年女尼蹙眉道:“那处小院是冯善信居停所在,说不得这几日冯善信便要上山,哪里能腾出来给你住?你若嫌吵嚷,不若搬到静室与师姐妹一并住了吧。”
妙玉是个极洁净的人儿,哪里受得了与人同住?因是咬着下唇眉头不展。
此时,那惠明老尼睁眼抬头道:“痴儿,你可是动了凡尘之心?”
妙玉怔住,却又不敢认下,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
苏州城。
新任苏州知府庄有恭将按察使礼送出城,待乘着轿子回返,便蹙起眉头思量起来。巡抚早有话放下,省里只管苏州织工一月薪俸,余下的须得织造局、苏州府自行想法子。
那织造局早就被陈忠良掏空了,这会子哪里还有银钱给付?府库里不过余下万把两银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用。
正思忖着从何处先行挪腾出银钱来安抚织工,轿子忽而停下,随从在一旁道:“老爷,前头拥塞,要不咱们绕行过去?”
“嗯?”庄有恭挑开轿帘朝前观量,便见南仓桥前人头攒动,不少人朝这边汇聚而来。
庄有恭心下一惊,生怕又要生出乱子来,赶忙吩咐道:“快,上前看看,到底何故。”
随从应了,紧忙挤过去观量。过得好半晌,庄有恭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回衙门召集留下的抚标弹压,那随从好不容易挤出来,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道:“老爷,小的瞧清楚了,是有人造了个烧火就能织布的机器,这才引得四下都过来瞧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