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冬月里启程南下扬州,因着运河上冻,是以前半程只能乘车。她本就身子弱,又舟车劳顿,心中挂念父亲林如海,是以方才行到山东就病了一场。
腊月里到得扬州,正赶上林如海病重。林家这一房人丁单薄,这一代只林如海一人,并无旁的兄弟姊妹。
林如海又只黛玉一个女儿,发妻贾敏早亡,前些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又夭折了。林如海虽让孙姨娘掌家,却名不正言不顺,因是黛玉甫一回返,便支撑起了家业。
捱到二月,圣人派下的御医到了。黛玉本心想着御医都来了,父亲的病症总能好转一些,却不料林如海非但不见好转,还几次病危。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眼见林如海病危,各种妖魔鬼怪便扑了上来。先是那新收的乔姨娘卷了七千多两银子,借口省亲一去不回;跟着家中下人欺黛玉年幼,虚报账目,暗中侵占林家家产;随即又有一清客竟与柳姨娘有染!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当日在荣国府,那贾瑞不知死活的招惹珠大嫂子,李惟俭是如何狠辣的,黛玉自是看在眼里。
事后黛玉虽不曾问起,却也知此举正应了那句‘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在荣国府寄人篱下,黛玉尚需隐忍,如今到得自己家中,又哪里会忍?
乔姨娘不过是丫鬟出身,黛玉径直报了江都县追索逃奴;那几个不老实的下人,雇请的辞退,家生子径直打一通板子发配姑苏庄子;柳姨娘与那清客,被黛玉命人打断了双腿丢出城外,任其自生自灭。
如是一番狠手,林家顿时上下整肃。
这期间黛玉又与孙姨娘照料林如海,打理官面上的往来……如今是政和十年五月,黛玉不过十一岁出头,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孩,这般年岁方才入得闺阁,每日家不过是耍顽游乐,又哪里会这般劳心劳力?
偏生黛玉咬牙撑了下来。她自是知晓,林家这一支只父亲林如海与她两人,父亲病重不能视事,那便只能她来硬撑。
到得四月里,黛玉做主请了名医徐大业,林如海病情好转。她方才松了口气,姑苏的亲戚便寻了过来。
对待姬妾、清客、下人,黛玉自是狠得下心来。奈何对待这般亲戚,宗族礼法当头,任黛玉再如何恼恨,父亲不开口,她便只能忍耐下来。
二伯林沧,堂兄林煜,前者每日家嘘寒问暖,打的什么算盘,黛玉如何不知?怕是只待父亲林如海一死,二伯便会将其家中产业尽数卷走;那堂兄林煜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十日里倒有七日住在那小秦淮河上,且打着林如海的名义,私下也不知做了多少腌臜事!
黛玉趁着林如海清醒时几次劝说,奈何林如海虽知晓了,却始终不曾与二伯翻脸。
黛玉聪慧,哪里不知父亲顾虑?
父亲一死,黛玉便成了孤女。按此时规矩,家产自是要收归族里,黛玉交由族里抚养。待长成嫁人,不过出一份嫁妆罢了。
林如海不翻脸,自是怕黛玉被族人苛待。黛玉为此暗自哭了几回,只恨自己无用,不能生做男儿身顶门立户。她于佛道并不信重,私下里却不知几次向漫天神佛求助,保佑父亲病情好转,希冀有人能帮她一把。
琏二哥中间倒是来回一遭,虽颇为关切黛玉,却对其家事爱莫能助。转头与那林煜起了龃龉,便又去了金陵。
黛玉心下悲切,不知还能指望上谁。午夜梦回,两次梦见俭四哥,却也知俭四哥不是神仙,这般家务事怎好胡乱掺和?
不意,俭四哥竟真真儿的来了!非但来了,还做了黛玉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儿!
眼看着堂兄满口鲜血说不出话来,黛玉只觉心下无比畅快!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里满是晶莹,恨不得如今就凑过去,哪怕不能做什么,便是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也是好的。
却见二伯林沧听闻俭四哥的名号,面上顿时一僵。林家世居姑苏,虽没了爵位,败落了,却也在姑苏树大根深,亲朋故旧无数。
这一、二月间水泥务搅得江南震动,无数士绅为谋一分股子而私下奔走,林家又如何不知?
林沧情知,面前这位少年官人可是红得发紫啊!前有京师水务,如今又有西山水泥务,单只凭一人之力就为圣人堂堂正正搜敛了两千多万两银钱,且掏钱的士绅、大户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莫说只是打了自己儿子一顿,便是打杀了又如何?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圣人起了杀心,朝堂诸位公都得拦将下来……开玩笑,没了李财神,这大顺朝廷岂非又要过苦日子?
得知这面前的少年官人便是李惟俭,林沧心中气势顿时就矮了半截。饶是如此,依旧强撑着开口道:“李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来便动手,可是不将我姑苏林家放在眼里?”
本道李惟俭还要辩驳几句,不想其笑着点点头,说道:“老先生说的是,什么姑苏林家……本官还真不曾放在眼中。这名帖拿好,老先生不妨让本官见识见识?”
“你——”林沧自知招惹不得李惟俭,只气得浑身发抖,丢下一句话‘咱们走着瞧’,一甩衣袖,竟连亲儿子都不管,迈步就走。
那林煜虽横行霸道惯了,却也能看出眉眼高低来。眼见林沧竟这般就走了,心知面前这少年官人招惹不得,只得灰溜溜爬起来,一边吐着血,一边灰溜溜走了出去。
李惟俭目视父子二人出了正房,转身抄起桌案上的名帖,抬眼瞥见目光莹莹的黛玉,便笑着道:“妹妹家的亲戚记性好不好?也不知出了门儿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黛玉面上绽出笑容来,说道:“俭四哥名号不显,二伯上了年岁,料想记差了也是有的。”说着,她行了两步上前莹莹一福:“俭四哥。”
“妹妹。”李惟俭笑着拱手。
黛玉起身,忍着心下喜悦,扯了孙姨娘道:“俭四哥,这是孙姨娘。”
那孙姨娘看年岁不过二十七、八,此时也笑着道:“俭……,我是见过李大人两回的。”
李惟俭赶忙道:“姨娘客气了,我与盐司是忘年交,自是只序年齿,姨娘称我俭哥儿就好。”
“哎,俭哥儿快坐,来人,上茶!俭哥儿快坐,这会子老爷方才安睡……俭哥儿何时到的扬州?”
李惟俭撩开衣袍施施然落座,笑着说道:“昨儿夜里到的,想着晚上不好搅扰,这才在驿馆歇息了一宿,赶早上来瞧盐司。”
“可曾用了早饭?”
“来的匆忙,倒是囫囵吃了一口。”
那孙姨娘嗔道:“驿馆的饭食如何入口?正好姑娘也没用,先陪俭哥儿坐坐说说话儿,我去催厨房多弄几样菜。”
孙姨娘说过了,便领着个丫鬟下去安排了。
厅堂里,只余下黛玉与李惟俭,再有便是晴雯、紫鹃、雪雁三个丫鬟。
李惟俭略略观量黛玉,许是大半年不见,便见黛玉身形抽条,长高了不少,身子也瘦弱了许多。心下不禁一揪,出言道:“妹妹看着清减了,这几个月可还好?”
黛玉摇了摇头,道:“都还好。”便是不好,她这会子也不想说。略略扫量李惟俭,见其面色黝黑了几分,愈发有棱角,黛玉便道:“俭四哥瞧着也清减了。”
李惟俭颔首道:“三个多月,先去广州,又北上苏州,错非被一些事绊住,我早就来瞧妹妹了。”
黛玉虽处内宅闺阁,可一则有报纸得闻天下事,二则其父亲朋故旧不时来访,总会带来一些讯息,因是倒是大抵知道李惟俭此番办了好大的事。
黛玉便说道:“俭四哥皇命在身,总是要先紧着差事。我这边厢又没旁的事儿……”
黛玉话中言不由衷,李惟俭又哪里听不出来?
丫鬟奉上香茗,李惟俭捧在手中说道:“妹妹聪慧,家中事务料想难不住,可总有些苍蝇不好下手……刚巧,妹妹不好料理的,我来料理就是了。”
“此番,还是多亏俭四哥了。待父亲醒了,此事自有我去分说。”
李惟俭摆手道:“不过是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阿猫阿狗,打发了就打发了,料想林盐司也不会因此与我计较。”顿了顿,李惟俭瞥向一旁两个丫鬟。
紫鹃低眉顺眼,那雪雁却满脸喜色,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欲言又止。
李惟俭便道:“雪雁,你家姑娘这些时日饮食如何?旧症可曾犯了?”
雪雁立马告状道:“俭四爷不知,姑娘回来路上就病了一遭。腊月尾回了扬州,老爷又病了,家中仆役、清客都想着谋算好处,姑娘拖着病体下狠手一一处置过,这乌烟瘴气方才为之一清。
可四月里二老爷又带着煌大爷上了门,四下摆长辈的谱,处处刁难姑娘,姑娘气得夜里——”
“谁要你多嘴的?”黛玉赧然道:“都是亲里亲戚的家务事,我能处置的。俭四哥不用听雪雁嚼舌……”
李惟俭放下茶盏温言道:“在我想来,能处得来的方才算亲戚,相处不来,彼此不亲,又算什么亲戚?”
黛玉心下顿时熨帖,她便是这般想的。
就听李惟俭又道:“妹妹莫管了,左右你那二伯近来家中就会有事,过几日就回去了。”
黛玉哪儿听不出来弦外之音?略略忧心道:“俭四哥……”
“无妨,我有分寸。”
黛玉抬起眼帘,深深看了李惟俭一眼,便没再多说什么。
其身后的雪雁见此,不禁抿嘴露出了两枚小虎牙;晴雯随在李惟俭身旁,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明了?她与黛玉虽接触不多,却也极得意这般性子的主母,因是便也噙了笑意。
略略静谧须臾,孙姨娘回返。其后跟着几个丫鬟,端着餐盘,内中是为二人预备的饭食。
李惟俭起身谢过孙姨娘,落座后招呼道:“妹妹也陪我用一些?”
“好。”
黛玉这会子心中郁结吐出大半,也感饥饿,随李惟俭用了一碗粥,两个小巧包子,许久不曾吃这般多,一时间竟有些撑。
便在此时,内中忽而传来咳嗽声,孙姨娘紧忙进到内中查看,随即打发丫鬟来唤:“李大人、姑娘,老爷醒了。听闻李大人登门,老爷刻下就要见李大人。”
……
偏厅里。
吴海宁陪着笑,抢过小吏奉上的茶水,先行摆到程噩面前,腆着脸笑道:“哨总喝茶,嘿嘿。”
程噩心下腻烦,端起茶盏来撇去浮沫。就听吴海宁道:“哨总,要不您老再给说说,当初青海那一仗是怎么打的?实不相瞒,也就是生得晚了,放汉朝那会子,凭我这本事,就算比不得卫青、霍去病,好歹也能跟李广过过手……”
“呸,就你?还李广?”程噩忍不住了,起身薅住其后领,一把将其提了起来,叱道:“浑身上下没二两肉,你哪只眼睛瞧自己比得过李广的?”
吴海宁撇嘴道:“不是……哨总,这打仗比的是脑子,动刀动枪那是大老粗干的活计。你看韩信,能打得过樊哙?再看诸葛亮比得过关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啊。”
“滚滚滚,再聒噪小心我叫几个人好生操练你一番。”
吴海宁双脚落地,兀自不肯罢休,说道:“再说如今打仗比的是谁火铳放的准,不是跟您吹啊,我可是跟着我家老爷放过火铳的,百步开外,十中六!”
程噩骂道:“你还有脸说?用的是新式火铳,换个姑娘家都能十中六!”
吴海宁正转动心思哄骗程噩,忽见外间狼狈行来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满脸阴沉,少的那个满嘴都是血。
吴海宁眨眨眼,说道:“哟,这是咬舌头了?哨总可知,咬舌头不能自尽,我家老爷说的。诶?这俩人瞧着是从内宅出来的,这一嘴血是怎么弄的?”
吴海宁是个好打听的,丢下一句话,皮猴子已然摸到内仪门前,与守门的仆役嘀嘀咕咕一番,又撞见余管家,说过一会子话转头摸着下巴寻思着行了回来。
到得偏厅里,吴海宁乐滋滋道:“方才那位一嘴血,竟是我家老爷动的手。”
程噩眉头一皱,霍然起身:“这是活腻歪了啊,什么来路?”
程噩武毅镇出身,这可是忠勇王的老底子。出发前忠勇王亲自交代过,这一哨弟兄死绝了,也须得全须全尾的护着李惟俭回来。
这一路上程噩小心戒备,好在顺风顺水,一直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到了江南繁华之地,程噩方才松快了几分,不想就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就听吴海宁道:“说是林盐司的本家兄弟。”
林盐司的本家兄弟……这就不好动手了。那林盐司可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转念一想,程噩又觉得不对:“李大人与林盐司闹起来了?”
“这倒不是——”吴海宁三言两语将从余管家处扫听来的消息说了。
程噩听罢顿时心下鄙夷:“敢情是吃绝户的,活该挨揍。”
吴海宁拱拱手道:“哨总,烦请借几个弟兄壮壮声势。”
程噩蹙眉道:“莫要打死了人。”
吴海宁乐了,说道:“打死人?用我家老爷的话说,打人太过低级。要对付那二人,一封名帖足以,何必脏了弟兄们的手?”
程噩将信将疑,可到底还是打发了两名禁军随行。吴海宁带着人出了盐司衙门,径直朝着扬州府衙寻去。
扬州府衙距离盐司衙门不远,过了通泗桥便是。吴海宁领着两名禁军到得衙门口,两名门子搭眼瞥见荷枪实弹的禁军,顿时不敢怠慢,分出一人上前迎候:“这位……小公子,不知有何贵干?”
“辛苦辛苦,”吴海宁拱手道:“敢问衙门里管钱粮的幕友高姓大名啊?”
那门子道:“不敢称辛苦,大老爷手下管钱粮的幕友姓曲。”
吴海宁掏出一张名帖递将上去道:“我家老爷乃是二等男、内府会稽司郎中李讳惟俭,此番在下有事与曲幕友相商。”
门子虽不知李惟俭是谁,可听闻其有爵位在身,又哪里敢简慢?一边让门子去内中通传,一边将吴海宁让到偏厅等候。
吴海宁落座偏厅,不过等了须臾,便有一五十开外幕友满面堆笑地寻了过来。
遥遥便拱手道:“诶呀,今儿一早就被喜鹊吵醒,还想着哪儿来的好事儿呢,不料竟应在了此处。小哥请了,在下曲宗说,如今为大老爷打理钱粮。府尊听闻李郎中过扬州,本想今日放衙边去拜访,不意竟让李郎中打发人先登了门。”
吴海宁赶忙起身笑道:“曲幕友客气了,我家老爷此番为看望林盐司而来,实在不想惊扰地方,这才没声张。原也是想看望过林盐司之后再来拜访府尊的,哈哈,可说是与府尊大人想到一处了。哈哈……哦,在下吴海宁,如今随着我家老爷办差。”
“原是吴小哥,吴小哥快坐。来人,上好茶,就用我那碧螺春!”
须臾光景,仆役奉上茶水,二人寒暄已过。吴海宁便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如今还在林盐司府上,却生生怄了一肚子气。”
曲宗说大惊:“何人敢惹李郎中?”
吴海宁当下添油加醋,将林家那父子二人的德行诉说了一遍,听得曲宗说不住地摇头骂道:“不当人子,实在是不当人子!”
嘴里这般骂着,曲宗说心下乐开了花。盐司与地方互不统属,甚至因着密奏之权,地方上对盐司颇为敬畏。林如海病重,府尊不过是尽了同僚本分,去看望过一遭罢了。
可那李惟俭不同啊,那可是李财神啊!
到得江南不过一、二月便搅动风云,生生凭空造出来个价值三千万两的水泥务!士绅对其交口称赞,苏州府也因此富得流油!如今那庄有恭不过新官上任,就操弄百万两银钱,声称要将苏州各地尽数修了石塘。
府尊大老爷听闻之后很是酸了一阵,暗骂那庄有恭走了狗屎运。士绅拿李惟俭当财神,可这些地方官可是拿李惟俭当进身之阶啊。
用膝盖琢磨也知道,那石塘修起来,从此苏州上下抗洪涝的能力大增,且圩田无数,考评定然是上等。说不得庄有恭只做一任知府,就得升入朝堂。
扬州知府在此地转圜两任,如今离任在即,正发愁下一任到何处任职呢,若有李惟俭这财神爷护持着,说不得就能平步青云!
交好李惟俭,就算如今用不上,说不得来日就能用上呢?扬州繁华不下苏州,又是运河交汇之地,办个水泥务不过分吧?
是以得知李惟俭到此,府尊先是高兴了一阵,随即又发起了愁。换做寻常官员过路,送上一些程仪便是了,可人家李惟俭不差钱,又岂会瞧得上那千八百的银钱?
不送银子,送别的的话……也不知人家喜好啊。方才曲宗说刚提议,说李惟俭年少,这少年之人或许不贪财,可就没有不好色的。府尊大为意动,正琢磨着送个唱曲的歌姬呢,这李惟俭的手下就送上了门。
林沧、林煜得罪了李惟俭?得罪的好啊,上赶着寻不着卖好的机会,这俩活宝就给府尊送来了。
曲宗说顿时肃容道:“此等不仁不义之辈,我曲某人羞于与其为伍!吴小哥回去转告李郎中,此事府尊定要给李郎中一个交代!”
吴海宁装模作样道:“这……会不会太麻烦府尊大人了?”
“哪里的话?区区小事,不消府尊发话,鄙人手书一封,便让这二人在这扬州城一日也待不下去!”
“诶呀,这下我家老爷定然消气了。曲幕友如此精干,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那曲宗说笑道:“小哥这般年岁就随着李郎中走南闯北,小哥方才是前途无量啊。”
二人相视大笑,吴海宁这才道:“如此,在下回去就与我家老爷说。若今日不得空,明日必登门拜访。”
“好说好说。”
……
盐司内宅。
李惟俭随着孙姨娘入得内中,先是嗅到浓郁的冰片味儿,继而又从中嗅到了硝石味儿与汤药味儿。
床榻上靠坐一人,身形枯槁,面黄肌瘦,李惟俭仔细看了两眼方才认出是林如海,当即心下就是一揪!
入京师前两度造访,林如海于他有提携之恩,怎么料不到,不过区区一载,再度重逢他却成了这般情形。
林如海好似极为痛苦,面上强挤出一抹笑来,握了黛玉的手,偏过头去道:“我无妨,玉儿先在一旁坐了,我与复生说两句话。”
“是。”黛玉蹙眉在一旁凳子上落座。
又有丫鬟搬来凳子,李惟俭上前拱手:“盐司,怎会如此啊?”
林如海苦笑:“时也命也……徐大夫说我年轻时伤了肾,这才坐下病灶,如今却已积重难返了。”
林如海虽偏过头去说话,李惟俭却依旧嗅到了浓重的尿骚味儿,这味道自是来自林如海的嘴里。
李惟俭二世为人,见识自是有的,略略思忖便知道,林如海完了!这是尿毒症啊!
莫说是如今,便是放在他前世,这也是不治之症,只能靠着血液透析维持,不然就只能换肾。
这般年头连透析都做不到,更遑论换肾了。
“盐司——”
林如海笑道:“上回复生还顺杆爬,腆着脸叫我叔父,怎地如今却见外了?”
“林叔父,我略通岐黄之术,叔父这病灶只怕须得静养。”
林如海道:“如今不就是静养?辞表上了几回,奈何圣人皆不准。我怕是只能死在任上了。”
“爹爹——”
黛玉出口阻拦,林如海却摇头道:“生死有命,我等凡俗又岂能幸免?我如今多说说,也免得玉儿来日感伤。”
他这般说,黛玉顿时红了眼圈儿。林如海叹息一声,看向孙姨娘:“玉儿也累了好些时日,你带她下去归置,我与复生说几句话。”
孙姨娘应下,劝慰着黛玉起身走了,内中便只余下林如海与李惟俭,连伺候的婢女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林如海家中列候,本是勋贵之后。奈何传到他这一代,爵位便降没了。原本林家会与其他这般勋贵一样,淹没在历史车轮之中。
可偏生大房出了个林海!他自幼苦读,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人,与贾敏完婚后又中了进士。
此后为圣人赏识,先为翰林编修,后为侍讲,又任江南提学,随即任巡盐御史。官路顺遂,可谓平步青云。
错非这场要人命的病,来日迁转一方督抚,十数年后宣麻拜相,官居一品也是寻常。
奈何,如今这些都成了虚妄,他……就要死了。
临死之际,方知万事皆空,唯独放不下女儿黛玉。
日暮千星现,鲸落万物生。
林家大房后继无人,唯独剩下个孤女,那些亲里亲戚便纷纷扑将上来,想要撕咬下最肥美的一块肉。不论是出于世情,还是宗族礼法,林如海自知保不住家产,大抵只能保住贾敏的嫁妆。
他再四下添一些,总不能苦了女儿。可将玉儿托付谁人之手,林如海辗转反侧,始终拿不定主意。
贾家已显败落之相,贾母在,还能略略维系;只待贾母过世,便是圣人不出手,荣国府也会分崩离析;林家别房后继无人,这些年不过是仰仗着林如海的声威过活。
他死之后,林家没落的只怕比荣国府还要快!
这般思量,好似托付给荣国府才是最好选择。黛玉也曾说过,贾母对这个外孙女极好。林如海仔细问过吃穿用度,黛玉一一说了,林如海始终挑不出错漏来,却林如海本心觉着,只怕女儿还有隐瞒。
刚好李复生在荣国府借住了大半年,料想其最为知晓其中内情。因是林如海这才支开旁人,独留下李惟俭说话。
李惟俭思忖着道:“林叔父,票盐法——”
林如海摇头道:“与我无关了。引盐也好,票盐也罢,都与我无关了。复生,我如今唯独不放心玉儿。”
李惟俭颔首道:“叔父说的是。我虽能为不大,但若妹妹有事,必倾尽全力——”
“复生,”林如海打断道:“玉儿在荣国府,过得到底如何?”
“啊?”
林如海死死盯着李惟俭道:“我问玉儿,她只说一切都好;问了雪雁,却见其闪烁其词。我要死了,还请复生据实相告!”
说话间林如海竟朝着李惟俭拱手!
李惟俭哪里敢受?紧忙起身避过:“叔父放心,我此番定然句句属实,若有虚假,愿遭雷殛!”
“好,好,复生快坐。”
李惟俭缓缓落座,思量着说道:“叔父,林妹妹在荣国府,吃穿用度自是极好的。”
“旁的呢?”
李惟俭苦笑道:“到底不是自家,寄人篱下,又哪里不会受气?宝玉被老太太、太太宠溺着,最是横行无忌。素日里虽与林妹妹交好,可发了性子……嗯,许是这会子还小,待过上几年就好了。”
林如海顿时皱起眉头来。贾琏护送黛玉到得扬州,送上了贾母亲笔书信。内中言语,似有意撮合宝玉与黛玉。都说宝玉衔玉而生,极是钟灵毓秀,却从无人说起宝玉性情。
面前的李惟俭少年老成,从不口出妄言,且此时问过玉儿便知真假,李惟俭没必要扯谎。这般看来,此事大抵是真的了。
就听李惟俭又道:“因着宝玉总与林妹妹闹别扭,有一回还摔了那通灵宝玉,这太太心中便有些不待见林妹妹。”
“还有此事?”
林如海眉头锁得愈发深了!若黛玉嫁了宝玉,那王夫人便是当家婆婆,婆婆不待见儿媳,自家女儿又是个心思敏锐的,只怕就要终日以泪洗面!
这般看来,这婚事只怕不妥。
思忖一阵,林如海又道:“旁的且不说,这宝玉性情如何,复生据实说就是了。”
“是,宝玉有些纨绔习性,这本寻常。可许是自小便被老太太与太太护着,每每惹了祸,便有旁人收拾首尾,积年累月下来,这性子就——”
就什么?只怕是半点担当也无!
李惟俭压低声音道:“去年宝玉与丫鬟戏水,老太太就恼了,将那叫碧痕丫鬟撵了出去。宝玉倒是闹了一场,可被太太吓唬一通,转眼就忘在了脑后。数月后偶然得知,那碧痕有家不能回,只得去了那半掩门的腌臜处做营生。”
林如海叹息着摇头道:“这般性情,只怕不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