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家富路啊。”

李惟俭感慨着说罢,偶遇的巡检李定业苦笑连连,说道:“谁说不是呢?下官此番告老还乡,为官数年积蓄,一遭去了大半。可这人啊,总要回返故土。”

此处乃是京师二十里外歇脚长亭,有周遭农人在此兜售茶水、瓜果,李惟俭一行到此歇脚,刚好撞见了告老还乡的李定业。

此人六十有一,本是国子监肄业,补了个广南典史的官儿,三十年前离京赴任,一路上舟车劳顿,一行把人开销了七十五两银钱;而今回返,拖家带口的总计二十七口,全程乘船,算算开销了六百六十两。

他先为典史,后迁巡检,看着官职好似降了,实则巡检比那典史地位高,每岁养廉银也多不少。只是这水路抛费还是太多,李惟俭禁不住道:“李巡检为何不走海路?”

李定业苦笑道:“郎中不知,下官乃是北人,禁不住海上风浪,实在没法子,只得一路走河道回返。”

穷家富路啊,这话在此时可不是顽笑。内中可知,此时的物流成本有多高。

好在如今大顺海运繁茂,这沿海地区物流发达一些。再有就是江南河道弥补,水运便捷。待到了北方,水运不便,只能全程陆运。先前在津门就听闻,这漕运的米粮走运河到通州,而后尽数用套车发送西北,路上人吃马嚼的,一石粮食运道西宁大营,须得靡费三十石粮食!

这哪儿行啊!

那西山煤矿的铁轨不声不响的,回头须得去仔细看看。铁皮包木头看着节省,实则抛费更高。待此番赚了军功,这提升大顺冶铁工业就得提上日程了。来日铁路铺展开来,方才大有可为。

李惟俭又问了些广南旧事,那李定业虽不知李惟俭具体身份,可那方才收起来的王命旗牌做不得假,因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归结起来,如今大顺在南疆都是亏本经营。地方收取的税银还不够军费开销的,那广州海关每岁所得,倒是又大半都填补在了西南边疆。

李定业虽说得含糊,可李惟俭是人精,自是听出内中些许抱怨。一则基层官员薪资太低,二则下头小吏完全没薪资,全靠盘剥百姓。

归结起来还是经济问题,若大顺税金足够,又岂会皇权不下乡?

略略休憩,程噩行将过来,说道:“大人,众兄弟都歇息过了,不知何时启程?”

李惟俭便道:“那就启程吧,赶在天黑前入城。”

与那偶遇的李定业辞别,李惟俭乘上马车,一哨骑兵护卫,那王命旗牌并一干仪仗尽数收起,浩浩****朝着京师行去。

仪仗为何收起?李惟俭这二等男、正五品的郎中,放在外头响当当,可放在京师真真儿就是算不得什么。官场规矩,少避老、小避大,且京师首善之地,除非得了皇命方才大张旗鼓,否则便是阁臣也轻易不打仪仗,免得被御使弹劾跋扈、扰民。

一行人过大兴不多远,前方一亭忽有一行人等迎将上来,领头之人试探着问道:“可是老爷回来了?”

不待李惟俭发话,吴海宁就在后头嚷道:“大哥,可不就是老爷回来了!”

李惟俭隔窗观量,便见吴海平喜形于色,叫道:“快回家中禀报姨娘,就说老爷回来了!”

说话间吴海平跑到车前,随着马车小跑,腆着脸笑道:“老爷!姨娘打发小的领着人在此恭候了两日了,老爷可算是回来了。”

李惟俭笑问:“家中都还安好?”

“都好都好,昨儿小的还走了一趟内府,将老爷那股息领了呢。”

此地不是说话之地,略略说过几句,吴海平便回身骑了马,领着一干仆役接过禁军看押的十来辆马车。这马车内中,或是李惟俭采买的,或是沿途士绅、官员所送的土仪。

程噩这一哨兵马只能将李惟俭送到城门外,其后便要回返大营——无令擅入京师,这可是大罪。

待到得城门前,一哨兵马驻足,李惟俭又与程噩略略说过几句话,这才带着人入城,直奔自家而去。

这钦差回京复旨,内外官员,须得先行到内阁复旨,再去礼部缴还临时印信,李惟俭出京办的是蔗糖务、铁务、水泥务,这般差事无需临时印信,因是倒是省了一道麻烦。

只是这会子申时早过,各处衙门早已放衙,这复旨须得明日了。

一行人等进得外城,又进内城,一路穿街过巷,好半晌到得自家门前。一众仆役早已守在门前,吴海平当即领人卸下车中财货,往库房里搬运。

李惟俭与碧桐下得马车,昂首阔步进得家门。碧桐缀后一步,偷眼四下打量,这三开间的大门瞧着就气派,仆役这会子就瞧见二十几号了,也不知新主人的女仆有多少。

想着那三个颜色好的都留在了扬州,料想这宅子里再没颜色好的了吧?如此,她岂不是就有了机会?

进了大门,行不多远便是仪门。碧桐瞥将过去就是一怔,便见仪门前站着一位颜色不输晴雯,体态娴静的女子。见得新主人,那女子与身旁的红衣姑娘盈盈一拜:“妾身恭迎老爷回府。”

李惟俭紧走两步,上前扶住傅秋芳,又一把扯住红玉,笑着说道:“等许久了吧?这会子暑气还不曾退,别在这儿站着了,咱们内中叙话。”

一双媚丝眼满是盈盈秋水,目光潋滟,内中情意不言自明。傅秋芳抿嘴颔首,一旁红玉禁不住红了眼圈:“四爷……可算是回来了。”

李惟俭笑道:“不但是回来了,还给你们带了不少物件儿。这会子晚了,明日开了库房,你们自去选几样绸缎,做几身新衣裳。”他扯着两女往内中行去,边走边说道:“此番只在广州匆匆而过,倒是在江南居停不少时日。这苏样的胭脂水粉都给你们带了一些,还有些别致的头面儿,我都归拢好了,一会子你们瞧瞧合不合心意。”

傅秋芳就道:“老爷此番是去办差,又不是游山玩水……再说妾身等念着的是老爷平安顺遂,又没念着老爷带什么礼物回来。”

红玉半边儿身子挨着李惟俭,也出声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四爷这一走就是小半年,我跟姨娘时不时就担心,怕四爷水土不服,怕四爷吃食不习惯,更怕四爷染了病灶。”

李惟俭笑道:“嗯,我知道。不过老爷我每日清早操练,这身子骨铁打的也似,哪里就会病了?不信,嘿,回头儿夜里你们就知道了。”

红玉娇嗔不依,傅秋芳面上羞恼,自是好一番数落李惟俭不正经。

傅秋芳朝后瞥了几眼,忽而问道:“怎地不见晴雯他们?”

李惟俭这才将香菱母亲病了,三个丫鬟一并留在林家之事说了。

入得厅堂里,李惟俭大马金刀落座,自有丫鬟念夏捧来温茶。此时傅秋芳与红玉方才留心那跟随进来的碧桐。

李惟俭牛饮一番,随口说道:“这是碧桐,我在广州随手帮了一人,那人硬生生将她塞了过来。”

红玉扫量着碧桐,这面容颜色自是不消说,只是一双异色瞳分外惹眼。瞧了几眼,红玉就忍不住道:“四爷,这怎么瞧着跟波斯猫一般?瞧着不似中原人,莫非是番人?”

傅秋芳在一旁道:“应是夷人吧?”

碧桐捏着裙裾,心下局促不安,连忙求助也似地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便道:“这是傅姨娘,这是红玉。”

碧桐赶忙屈身一福,操着蹩脚的官话道:“姨娘、红玉姑娘,我是碧桐。”

红玉惊奇道:“哟,还会说官话呢。四爷,碧桐也是按着一等丫鬟份例?”

李惟俭笑吟吟乜斜一眼,红玉忽闪着眼睛,好似方才只是随口问出来一般。李惟俭心下暗忖,红玉这丫头啊,人家刚来就给了个下马威。

什么叫一等丫鬟?李家宅第,领一等丫鬟份例的只有红玉、晴雯、香菱、琇莹四人,这四人可都是内定的姨娘。除此之外,念夏等月例虽是一两,却只是二等丫鬟的身份。

这话,分明就是在探听碧桐算不算姨娘。

李惟俭便道:“先按二等丫鬟份例吧,先去领她安置了。”

红玉心下稍稍熨帖,琢磨着即便这波斯猫爬上了四爷的床,来日也越不过她去。再说这波斯猫无亲无故的,连官话都说不利索,料想不过是个以色娱人的。因是这面上就和善了些许,行到碧桐身前颔首道:“你跟我来吧。”

碧桐慌忙一福,这才闷头随着红玉退下。

房中只余下李惟俭与傅秋芳,李惟俭干脆挪动椅子,与傅秋芳并肩而坐,探手将其揽入怀中,顿时惹得傅秋芳娇嗔道:“老爷啊,这会子天还亮着呢。”

李惟俭便笑道:“我又不曾做什么,不过心里想的紧,就想挨着你说说话儿。”

傅秋芳再如何端庄,也不过二十出头年岁,一别小半年,心下更为想念。因是便随了李惟俭的意,靠坐在其怀中。

二人低声言语,傅秋芳说了家中大事小情。那蒸汽机厂子本月订单暴涨,不少江南士绅携飞票而来,不要钱也似砸下银钱来,就为了早一步拿到蒸汽机。

如今厂子月产蒸汽机不过四十台,若不扩产,如今这订单须得拍到来年正月里去。

又说三月里先是晴雯的表兄多官寻了过来,听闻晴雯随着李惟俭南下,只得讪讪回返。到月底,红玉的母亲偷空来了一遭。见红玉过得好,其母大为欣慰,转而便要帮着家中亲戚在李家谋个差事。

傅秋芳心下为难,这不知其人品性如何应允?幸好不用傅秋芳回绝,红玉便扯着其母说了好一通,惹得其母不悦而归。

四月,水务总算将水管子铺到了此处。李惟俭早有先见之明,预留了接口,因是水务工匠接上水管子,又入内将几处漏水的管道修理了,李家宅第便通了自来水。此举惹得上下交口称赞,都道便利。

此事传扬出去,内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寻机来扫听,奈何家中只有傅秋芳一个姨娘,不好接待外客,可又不好得罪了人,傅秋芳思来想去,便做主将李惟俭那铺展水管子的图纸原样复制了几份,散了出去。

此举顿时惹得李家名声大好,得了实惠的人家还送了不少土仪,惹得傅秋芳哭笑不得。

到得五月里,琏二奶奶王熙凤频繁登门,自是为了那暖棚的营生。傅秋芳刚好忙着厂子庶务,实在分不出心思来,便支付了银钱,打发红玉与王熙凤一道办理此事。

到了这月,暖棚盖完,只待玻璃封顶。

絮絮叨叨说过杂事,李惟俭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双手先是把玩柔夷,随即渐渐不老实起来。

傅秋芳被撩拨得遭受不住,眼看红玉回返,紧忙起身脱离魔爪,落座后说道:“是了,险些将大事给忘了。”

“什么大事?”

傅秋芳便道:“昨儿一早,严侍郎被放出天牢,如今在家中待罪。”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恩师入狱不过是与皇帝配合唱的双簧,放出来是应有之意,李惟俭并不稀奇。他稀奇的是怎么放出来的?

李惟俭问将出来,傅秋芳便道:“妾身这些时日看了报纸,说是严大人虽收了贿赂,却并不曾在改稻为桑一事为江南士绅出力。”

李惟俭眨眨眼,强忍着没笑出声来。收钱不办事可还行?这绝对是老师的风格!

你还不能说严希尧没办事,那改稻为桑是新党陈宏谋提的,恩师严希尧不过是没反驳罢了,这才得以顺利通过廷议。可仔细计较起来,恩师的确没出力!

且改稻为桑乃是陈宏谋极力推动,没办事的严希尧都收了江南士绅十几万银子,主张此事的陈宏谋没收银子……谁信啊!再仔细计较起来,陈宏谋自己都得被泼一身脏水。

是以哪怕是为了自己名声,陈宏谋也得出面保严希尧。

皇帝与老师有默契,死对头还保着老师,所以此番老师才有惊无险。

大顺律,收受财物跟贪渎、贪赃枉法可不是一个罪过,前者最多罢官、缴还财物,随时都能起用;后二者要么流放,要么绞。

这般说来,老师严希尧如今不过丢官罢职,略略蛰伏,说不得何日便会启用。以圣人的心性,来日必定加倍恩宠,说不得老师此番就入了内阁。

眼见李惟俭思量罢了,红玉便道:“四爷,碧桐安置在二进院儿了,下晌就烧了热水,四爷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红玉的小心机李惟俭也不在意,起身慵懒道:“这一路都是烟尘,还是先沐浴吧。”

当下红玉服侍着李惟俭去到一旁改造成浴室的耳房沐浴过,又享用了一顿丰盛晚宴,待华灯初上傅秋芳便悄然带着丫鬟离去,只余下红玉陪在李惟俭身旁。

见李惟俭面上疑惑,红玉就道:“姨娘这几日不爽利。”

原是天葵来了。

眼见红玉眸中情意好似能流淌出来一般,李惟俭自不会空负美人期许。其间有诗为证: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

转过天来,李惟俭卯时起身,待洗漱过,傅秋芳便送来早饭。

李惟俭用着早饭,傅秋芳陪在一旁道:“老爷今日怕是要复旨,大抵过几日方才能得召见?”

“总要等上二、三日。”

傅秋芳估算着道:“这般说来,今日得空老爷先去严家,来日再去荣国府?”

“不错。那箱笼上都标明了,你过会子叫人分捡出来,其中有不少都是送去荣国府的土仪。”

傅秋芳乖巧应下,匆匆用了早饭,送别李惟俭,自去带着红玉分捡箱笼。且说李惟俭卯正出门,先行到得通政司,将王命旗牌、钦命圣旨一并封还,并奉上奏章一封,通政司用了印信回头便会向上递送。

本道此番有个正五品的参议接待便是了,不料李惟俭等待许久,来的竟是通政使!

“复生,此番南下可是立功无算啊,哈哈哈……”

李惟俭眨眨眼,看见来人紧忙起身拱手:“怎地是世叔?不知世叔何时高升的?”

来者乃是忠靖侯史鼎,闻言笑着摆摆手道:“不过这十来日的事儿,也难怪复生不知。坐坐,你我就不必客套了。”

李惟俭笑着落座,待小吏奉上香茗,忠靖侯史鼎命小吏退下,这才面色一整,说道:“多亏了复生搭救,不然二哥此番怕是——”

李惟俭连忙道:“小侄不过是恰逢其会,史二叔虽落了水,却落在了沙洲上。便是没有小侄,此番也是无恙。”

“复生不必过谦,若不是复生恰巧赶到,那贼人哪里肯轻易退去?”

李惟俭思量着道:“史二叔的奏章何时送到的?”

“三日前,圣人震怒!”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更何况是圣人?只怕此番扬州上下在劫难逃。

就听史鼎说道:“我那二哥……如今畏缩不前,圣人已起了换人的心思。罢了,不提此事。”

李惟俭颔首,这史家兄弟二人政见不同,忠靖侯史鼎妥妥的帝党,保龄侯史鼐摇摆不定,功名之心极强,此番攀附上了首辅陈宏谋这才得以外放钦差。本道立下寸功顺势为一方大员,结果就生出此事来,只怕往后官路不会太顺畅。

“复生此番蔗糖务初具成效,水泥务远胜京师水务,引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复生怕是不知,你此番悄然而走,江南士绅感念复生恩德,眼见送不成万民伞,就打算为复生立生祠……”

“噗——”李惟俭一口茶水喷出去,顿时目瞪口呆。他才十五六啊,这会子就立生祠?

史鼎大笑不已,说道:“复生莫要惊慌,亏得江苏巡抚王澍焕将此事拦了下来,不然……哈哈哈……”

李惟俭心有余悸道:“世叔莫要吓唬小侄,小侄肩膀窄,可承受不得这等顽笑。”

“罢了罢了,得空去我家中,湘云去年生儿,正赶上家中有事。她可是不高兴了好久,有空你代我去哄一哄。”

李惟俭唯唯应下,心下暗忖,若来日史鼐得知自己与黛玉早就定下婚事,不知会不会恶了自己?可这事儿也不好明说啊,总要等到旨意下来才好宣之于众。

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史鼎另有公务,临别说定将李惟俭奏章先行呈上去,约莫三两日便能陛见,这才命人将李惟俭礼送出了通政司。

李惟俭出来看了眼时辰,不过辰时刚过,紧忙回返家中,赶了两辆大车直奔严府而去。

到得严家不过午初时分,管事儿引着李惟俭入内,便见家中仆役往来不断,看样子好似在打点行囊?

严奉桢迎将出来,见了李惟俭自是亲切,又见家中乱糟糟的情形,禁不住腹诽道:“装样子也不知是给谁瞧的。”

李惟俭顿时停步顿足:“景文兄听老师说了?”

严奉桢撇嘴道:“还用说?你看谁进了天牢不但没瘦,反倒胖了一圈儿的?”

李惟俭顿时暗笑不已。

严奉桢引着李惟俭到得书房外,却不曾入内,只低声道:“我爹这会子瞧我不顺眼,啧……那婚事要不是他,早就成了,何至于拖延至今?如今反倒算到我头上,这可真是没处说理去。”

严奉桢腹诽而去,李惟俭干脆自行进得内中。便见恩师严希尧正临案提笔行书,瞥见李惟俭,只略略颔首,李惟俭便不出声凑在一旁观量。

须臾,那大字一蹴而就,严希尧思量着问道:“复生看我这字如何?”

李惟俭实话实说道:“老师为何写了个穷字?”

严希尧顿时吹胡子瞪眼:“这么大个廉字,复生怎能认成穷?不过也对,清官可不就得受穷?”

哈?李惟俭眨眨眼,忽而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何时看过了。

严希尧丢下笔墨,探手将大字揉成一团,说道:“这朝廷就好似大染缸,有清官就得有贪官,可不论贪不贪,总要有人去做事儿。”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道:“老师不日便要起复了?”

严希尧笑道:“今日陈宏谋保举老夫巡视江南,专职处置扬州盐商一案。”

“恭喜老师,此番功成,必入内阁。”

严希尧面上不见喜色,摆摆手让李惟俭落座,语重心长道:“伴君如伴虎啊……咱们这位圣人,太要脸面。愈是如此,这近臣愈不好做。”

是越要背锅吧?

李惟俭纳罕道:“今年年景还算不错,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圣人何必多此一举,还让老师背负骂名?”

严希尧负手道:“还能如何?穷怕了呗。眼看大战要起,这一打起来,银钱可就流水一般往外花。且复生那水泥务当时还不见成效,圣人便想着有备无患。呵,扬州八大盐商,个个富可敌国。复生去过扬州,可知盐商斗富之事?”

李惟俭颔首,说道:“听闻过。”

严希尧便道:“太上在位时,扬州盐商哪一年不报效个百万两?到了圣人御极,这报效银子就成了二、三十万,往太上、忠顺王处报效的银子也是这般,呵,圣人焉能不起杀心?”

原来如此,扬州盐商首鼠两端,早前圣人不曾掌握朝局,只得暂且捏着鼻子认了。如今大权在握,这横在心头的一根刺自然要拔了。正好赶上大战将起,国用不足,刚好拿扬州盐商开刀。

说过此事,李惟俭忍不住问道:“不知老师此番罪责——”

“收钱不办事而已,算什么罪过?”严希尧浑不在意道:“陈宏谋不敢再行逼迫,他那起子新党,又有几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真把老夫打下去,换个脾气不好的,陈宏谋日子只怕更难过。”

这报纸李惟俭今儿一早就瞧了,首辅陈宏谋可谓焦头烂额,起因还是那废贱籍、废奴契一事,江南士绅,家中奴仆成千上万,此举自是朝着江南士绅挥刀。可却引得京中权贵纷纷上书驳斥!

权贵人家自有体面,哪儿能学小门小户的去雇请仆役?且改成雇契,权贵就没了生杀予夺的权利,来日又如何责罚不老实的奴仆?

再者,那雇请的仆役哪儿有家生子妥帖靠谱?这年头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到权贵家中做仆役的。便以傅秋芳身边儿的念夏为例,什么规矩都要从头教,费时费力。也就是李惟俭家中规矩不大,若换做荣国府,念夏这般的捱不过一个月就得被撵出去。

因是,首辅陈宏谋只能硬着头皮说,此令暂且只在江南施行。可权贵依旧不干,暂且只在江南?那来日岂非还要推行天下?

陈宏谋焦头烂额,与党羽商议一番,近期有意更改此令,实在没空理会严希尧这个政敌。

李惟俭暗忖,只怕陈宏谋也想开了,不论严希尧在不在,圣人都不可能让其独揽朝政。既然总要有个对头,那换个脾气臭的,莫不如还留着严希尧这老狐狸呢。起码严希尧办事儿还讲规矩。

严希尧道:“老夫的事儿,复生就莫管了。复生且说说此番南下情形。”

“是。”李惟俭当即将南下种种所见所谓一一说将出来。

广州也就罢了,这会子严希尧鞭长莫及,管束不得。待听闻林如海沉疴难起,怀疑为盐司上下谋害,严希尧顿时大皱眉头。

“朝廷立盐司以行盐政,为的是收取盐税以为国用,不想竟养出了一班蠹虫来!老夫此番南下,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了。”

思量半晌,严希尧收摄心思,忽而笑道:“林如海如何与你说的?”

“啊?”

严希尧揶揄道:“复生可曾得偿所愿?”

李惟俭顿时讪讪道:“多谢老师那书信……不过老师到底写了什么?怎地林世叔看过之后颇为不悦?”

严希尧乐道:“能高兴就怪了,谁乐意让自家宝贝闺女嫁与人做并嫡之妻?”

原来如……啊?

李惟俭眨眨眼,心下莫名……并嫡?

他又不傻,自是听闻过并嫡之说。大顺太宗年间,句章候张煌言家小、族人为伪清尽数斩杀,其人悲恸欲绝,太宗李过亲自召见张煌言好言宽慰,并赐下张、乔二夫人,许其并嫡。

张煌言感恩戴德,身为儒将,待李过死后,抱病随大军攻入辽东,犁庭扫穴,事闭含笑而亡,引为大顺美谈。

错非张煌言过世的早,其后论功行赏,只怕四王八公必有其一席之地。

无怪当日林如海那目光好似要刀了自己一般,也就是人家涵养好,换做旁人一早儿就将李惟俭乱棍撵出府邸了。

李惟俭二世为人,于女色上并不如何把持,不过想要姑娘,纳妾就是了,却从未想过娶并嫡两妻,老师怎会这般擅自为其做主?

“这,老师……这是从何说起啊?”

严希尧就道:“复生求娶林家女,为师又怎能不扫听一番?那林家女养在荣国府,自小吃药长大,身子骨怕是不太成。将来子嗣艰难也就罢了,若是个短寿的,莫非复生到时再娶续弦不成?”

“这——”

“且正室无所出,其下姬妾必起争嫡之心,到时家中乱作一团,复生哪里还有心思办正事?既如此,不如干脆娶并嫡之妻,来日林家女若有变故,也不至于后宅无人做主。”

李惟俭苦笑道:“老师回护之心,学生自是感念……可您好歹先跟学生言语一声儿啊。”

严希尧道:“我若说了,又怎会将你摘出去?”

“这——”

“左右为师背锅背习惯了,不差你这一桩。”

李惟俭不禁腹诽,他这恩师还真真儿是专业背锅啊。

话已至此,李惟俭只得起身恭敬一揖,感激恩师为其着想。便在此时,管事儿的悄然进得内中,说道:“老爷,夫人听闻李郎中到访,特意烹制了两道菜,请老爷与李大人一并去后头用饭呢。”

用饭?师娘亲自动手了?

李惟俭忽而起身正色:“老师,学生想起来下晌还要去荣国府走一遭,这饭——”

“不忙,吃完再走。”严希尧戏谑说过,分明是要拖着李惟俭一道受罪。

李惟俭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跟着严希尧去了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