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兵荒马乱,今儿一早又借了仆役散讲出去,四下找寻巴多明那洋和尚自是不提,荣国府却一切如常。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可到底隔了一道府墙。且如今已是腊月底,眼看再有二十日光景大姑娘便要省亲,因是阖府上下忙作一团。

这日一早儿平儿推了王熙凤往王夫人院儿寻去,丫鬟通禀了,几个婆子又将轮椅推过门槛儿,绕过屏风便见薛姨妈与宝钗早已在内中落座。

宝钗面上娴静,薛姨妈笑语晏晏,王夫人虽也面上噙着笑意,却有些僵硬。

眼见王熙凤到来,薛姨妈便起身道:“凤哥儿来了,说不得有要紧事跟姐姐商量,那我便与宝钗先回去了。”

王夫人颔首应下,紧忙打发丫鬟去送。

临出门儿时薛姨妈又与王熙凤言语两句,这才领了宝钗出了门儿。王熙凤心下狐疑不已,总觉这姊妹二人好似有隐秘事儿。

待转过头来,便见王夫人已然拉下脸儿来,说道:“又寻我什么事儿?”

王熙凤便道:“大老爷方才打发人来言语,说扎花灯、烟火、围幙的银钱须得结算了。只是……太太也知,如今公中实在匮乏的紧。这银钱不知从何处支用啊?”

王夫人便道:“须得多少银钱?”

“大老爷报账,总计一千九百两。”眼见王夫人蹙眉,王熙凤便道:“如今赶上年节,什么物件儿都涨上二三成,连雇请匠人的抛费都贵了许多。”

王夫人叹息道:“那便走账吧,公中新才入了三万两。”

王熙凤眨眨眼,讶然道:“哪儿来的入账?”

王夫人只瞥了其一眼,没言语。王熙凤心思伶俐,顿时恍然。想来方才王夫人便是与薛姨妈商议从薛家拆借银钱的事儿吧?

王熙凤不由得蹙眉暗忖,那薛姨妈又岂是好相与的?倘若王夫人不舍下天大的好处,薛姨妈又如何平白肯拆借了银钱?

正思忖着,就听王夫人又道:“得了这三万两,银钱大抵够数儿了。先将先前的欠账了结了,元春不日省亲,总不能传出咱们家还欠着账。实在是好说不好听。”

王熙凤应下,正要提及旁的事儿,忽而有婆子急匆匆而来,挑开帘栊转过屏风,慌慌张张道:“太太、二奶奶,不好了,外间来了一队番子,将宁国府给围了!”

“啊?”王熙凤惊呼一声,王夫人更是愕然起身:“可瞧清楚了,的确是慎刑司的番子?”

那婆子便道:“错不了,赖大总管亲眼瞧见的,前后门儿都堵了,领头儿的是慎刑司郎中吴谦。”

王夫人道:“怎么惹来了这位黑面神?”

王熙凤思忖一番,说道:“莫不是应在昨儿那事儿上了?”

王夫人哪里肯信,摇头道:“不过是一份图样子,如何就这般兴师动众了?”

王熙凤便道:“太太,老太太这会子怕是也得了信儿,说不得多急呢。”

“快去瞧瞧。”

姑侄二人计议停当,紧忙出了王夫人院儿,朝着贾母的荣庆堂寻去。

刻下荣庆堂里自是慌乱一团,邢夫人添油加醋叙说一通,贾母不由得眉头紧蹙。又有婆子来报,说宁国府封了门户,许进不许出,内中如何情形大老爷贾赦正在扫听。

听得邢夫人胡乱嚼舌,贾母禁不住悲叹道:“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了?”

王夫人脱口便道:“莫不是俭哥儿今儿一早将此事上奏朝廷了?”

荣庆堂里为之一静,邢夫人赶忙道:“俭哥儿那品格,总不至于说话不算吧?昨儿不是应下来许东府三日吗?”

王熙凤略略瞥了一眼王夫人,见其鼻观口、口观心,只不住捻动佛珠,心下便已明了。俭兄弟这般能为,定是招了王夫人嫉恨了。所谓‘恨人有、笑人无’,倘若没俭兄弟比对着,或真心或假意的,谁不当面儿赞一声宝兄弟?

如今虽也赞,可有俭兄弟比照着,这称赞便没了滋味儿。又想,许是因着俭兄弟提携了自己个儿,惹得王夫人心下不快?

不论如何,俭兄弟对她照应有加,可不好任人诋毁了。王熙凤便笑道:“大太太说的是,俭兄弟素来言而有信,料想不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这会子慌乱,不若等得了准信儿再计较。”

贾母便颔首道:“俭哥儿是个好的,断不会这般无情无义。”

闻言,王夫人乜斜了王熙凤一眼,面上娴静,也不知心下思忖着什么。

却说黛玉、三春这会子一并躲在碧纱橱里,听得外间动静,四姑娘惜春只道事不关己;三姑娘探春暗暗气恼,恨不得出来驳斥王夫人两句;二姑娘迎春心下忐忑,有心辩驳却又羞于开口。

黛玉亭亭玉立,略略听得外间言语,心下便有了数儿。一双罥烟眉略略蹙了,心下思忖一番,转念又舒展开来。

随即低声道:“这外间只怕是大事儿,咱们聚在一处也派不上用场,我看不若趁着琏二哥、大老爷还没来,先行退下散了去。”

探春聪敏,立时颔首道:“林姐姐说的是。”

因是四个姑娘出来与老太太言语一声儿,随即各自散去。黛玉自行领着紫鹃、雪雁回返后楼。方才入得后楼,雪雁就禁不住问道:“姑娘怎地不留下来多听一会子?到底干系到俭四爷呢。”

黛玉便道:“俭四哥不过受了无妄之灾,哪里就与他有干系了?那偷图样的是宁国府旧仆,指使的是东院儿蓉哥儿,朝廷便是打板子,无论如何也打不到俭四哥头上。”

雪雁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就怕此事一出,俭四爷就恶了荣国府……”

黛玉展颜笑道:“这却多心了。不说俭四哥能为,单是冲着那二等伯的爵位,荣国府只会拉拢,又如何敢故意疏远?”

黛玉停步楼梯前,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着台阶上道:“今时今日,俭四哥其势已成。圣人信重,各派拉拢。俭四哥不党不群,只一门心思为朝廷开源,若有不开眼的小人起了心思,不待俭四哥出手,满朝诸公定会将此人逐出朝堂。”

雪雁懵懂点头,只觉俭四爷果然厉害。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儿,她却心中模模糊糊。思忖着又道:“只是这样一来,俭四爷若恶了荣国府,今后怕是不好往来了呢。”

不好往来,说的自是黛玉与李惟俭。

黛玉身形一滞,旋即提了裙裾拾阶而上:“我本就守孝,又待字闺中……如何好往来?”

黛玉从来都是心下放诞、举止守礼,与李惟俭往来,不过说些你知我知的话儿。便是没有,只要他心中念着,她便知足了。

雪雁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便低声道:“往后我每月休沐两日吧。”

休沐时方才能做回红娘,方便俭四爷与姑娘鸿雁传情。

……

东北上小院儿。

回得正房里,方才褪去外氅,薛姨妈便长长舒了口气。打发了丫鬟下去,薛姨妈扯过宝钗道:“如今你姨母总算吐了口儿,我的儿,这事儿大抵就有了五分成算。”

宝姐姐娴静颔首,说道:“方才姨母说的并不明确,只怕……”

薛姨妈笑吟吟道:“还要如何明确?你姨母上头还有个婆婆,将宝玉当做眼珠子一般宝贝,总要老太太点头,这事儿方才算落定。”顿了顿,又道:“说来,宝玉这一年寻你的光景倒是多一些?”

宝钗颔首,随即纳罕道:“也不知怎么,自打林妹妹从扬州回返,就与宝兄弟生分了许多。先是搬到后楼,如今便是在一处耍顽,也多与三妹妹顽儿的多一些。”

薛姨妈就道:“我先前说什么了?那会子她年岁还小,不知男女有别。这回家一年,年岁渐长知晓了事儿,可不就生分了?再如以往一般两个小的凑在一处,成什么样子?”

宝钗点点头,心下却另有所想。黛玉南下前与俭四哥颇有往来,此番回返,却不见与俭四哥生分了。莫非这二人亲事已定?

虽说心下遗憾不已,可宝姐姐自知此时再无法高攀李家门楣,心下略略酸涩,却也盼着这二人之事早早落定,如此也好断了宝兄弟的心思。

只是如今俭四哥早已搬离荣国府,与黛玉碰面儿屈指可数,又有那宫中女官阻拦着,宝姐姐一时间倒没瞧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形。

正待此时,奶嬷嬷匆匆进来,嚷嚷道:“了不得了,宁国府让番子给围了。那蓉大爷更是被番子押去了大牢,说不得此番宁国府就摊上了官司!”

母女二人讶然,紧忙打发奶嬷嬷再去扫听。计议半晌,却不得其果。说到底二人不过是内宅妇人,这外间的风风雨雨又如何知晓?

随后那奶嬷嬷又去而复返,只道这会子大老爷贾赦正寻故旧计较此事。母女又商议半晌,断定无论如何也不会牵连到荣国府,这才稍稍放下心事。

忽而丫鬟莺儿行将进来,说道:“我瞧着宝二爷往这边儿来了。”

薛姨妈与宝钗对视一眼,薛姨妈紧忙嘱咐莺儿道:“去将那箱底的金项圈拿来给姑娘戴上。”

莺儿不迭应承,紧忙寻了金项圈与宝钗戴上,其后薛姨妈又扯着莺儿叮咛了好半晌。

听得外间丫鬟招呼宝玉,薛姨妈方才打点针黹与丫鬟们。

见得宝玉进来,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罢!”

紧忙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哪里肯在家一日!”

宝玉道:“姊姊可大安了?”

宝钗前些时日偶感风寒,算来宝玉也几日不曾得见了。

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簪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宝玉一面看,一面吶问:“姐姐可大愈了?”

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姊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

宝玉笑着央求:“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这边厢暂且不提,且说大老爷贾赦龙行虎步进得家门,一路朝着贾母院儿寻去。大老爷虽贪鄙荒唐,可秦桧还有仨朋友呢,更何苦是袭了爵的贾赦?

他与那些番子扫听无果,一跺脚干脆去了一趟五军部衙门。探明缘由,这才蹙着眉头急匆匆回返。

进得荣庆堂里,方才绕过屏风,贾母便禁不住问道:“如何了?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母亲且容我喘口气,喝口水。”

贾母紧忙命人奉茶,鸳鸯便端了一盏温热茶水来,大老爷贾赦仔细瞥了一眼鸳鸯,这才端起茶盏咕咚咚牛饮而尽。

略略抹过嘴,这才说道:“方才去五军部寻了几个故交,总算扫听了个大略。母亲,此番东府怕是危险了。”

“啊?”

贾赦当下便将今儿头午朝堂上的事儿略略说了,听得贾家众人一个个蹙眉不已。

忠顺王竟然将此事捅到朝堂之上,小事儿也成了大事儿,更何况这事儿原本就不小。

贾母暗自思忖,宁荣二府同气连枝,如今贾珍困在府中不能走动,总要出手搭救一番才是;

王夫人心下暗忖,眼看元春便要省亲,这会子偏生出了此事,万一恶了圣人……岂非连累了自家大姑娘?

邢夫人乜斜两眼,眼看王夫人蹙眉不已,不住的捻动佛珠,忽而计上心来,说道:“老太太,我看不妨让大姑娘在宫里头递几句话儿?”

“不可!”王夫人顿时叫道:“元春封妃才多早晚?且后宫不得干政,若因此恶了圣人,非但是宁国府,只怕咱们荣国府也要跟着遭殃。”

贾母自是心下有数儿,说道:“太太说的是,不好劳烦大姑娘……大老爷不妨往北静王、王家走动走动,总要递递话儿、说说项。是了,慎刑司都动用了,那蓉哥儿这回能定个什么罪过?”

大老爷贾赦摇头道:“这却不好说了,盗取军器就是斩监候,就算求了情也得流三千里。”

“瞎,这般严重?”贾母唬了一跳。

大老爷继续道:“不止啊,珍哥儿只怕也要摊上个教子不严的罪过,说不得爵位还要削一削。”

“这可如何是好。”贾母顿时一筹莫展。

贾珍领着三品将军的爵,好歹能支撑宁国府门面,可再往下的爵就不能袭了。若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连敕造的府邸都要收回去。

此时就听王夫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不妨让俭哥儿走动走动?”

王熙凤心下暗忖,这亲姑姑还真是心思歹毒。此事俭兄弟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如今捅破此事的又是与贾家有仇的忠顺王,更是与其无关。结果遭了灾不说,还让人家出面说项?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

大老爷半边儿脸牵了牵嘴角,他虽与贾珍臭味相投,却也不想将自家女婿搭进去。正要开口驳斥,忽而一转念,如今俭哥儿爵位太高,迎春与之不配,若是得了罪过,这爵位往下贬一贬……岂不就相配了?

再说,那爵位与他大老爷何干?就算削了爵,俭哥儿那金山银海也不会被收了去。

因是话到嘴边儿,大老爷贾赦口风顿时一转:“此言有理。俭哥儿如今在朝堂上超然物外,既得圣人信重,又有严阁老保驾护航,若俭哥儿开口求肯,说不得圣人总会网开一面儿。”

邢夫人顿时愕然不已,紧忙不解地看向大老爷,却见大老爷挤眉弄眼了好半晌,她也不曾领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邢夫人出身太低,从来都是大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因是赶忙帮嘴道:“是啊,老太太。那俭哥儿是个仁义的,又待珠哥儿媳妇跟亲姐姐一般,回头儿让珠哥儿媳妇说说好话儿,这事儿说不得就成了呢?”

轮椅上的王熙凤顿时瞠目不已,思忖了好半晌才明了这对儿公婆的心思。顿时暗暗咬牙,心道这对儿公婆好歹毒的心思。害了俭兄弟一遭不说,还要拖累俭兄弟下水……

不论冲着合股的暖棚营生,还是素日里的情谊,这会子王熙凤都得开口转圜一番,不然来日岂非与俭兄弟生了间隙?

因是王熙凤便道:“这外间的事儿我也不懂,不知今儿在朝堂上,俭兄弟可受了责罚?”

大老爷撇嘴道:“不过是罚俸一年罢了。”

王熙凤便思忖道:“罚俸一年,这罪过不轻不重的,偏生那图样又极为紧要,可见圣人是有心回护俭兄弟。这会子俭兄弟该当谨言慎行,若再求肯圣人绕过蓉哥儿,这……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王夫人乜斜一眼,忽而说道:“拿人手短、吃人最短,凤姐儿得了俭哥儿好处,这说气话来处处都在回护啊。”

王熙凤顿时道:“太太这话过了,俭兄弟也是自家亲戚,断没有为着一家亲戚损了另一家的道理。”

这会子贾母还算拎得清轻重,如今李惟俭今非昔比,封了二等伯。且李惟俭的爵可是实打实的功封,而非荫袭。一身点石成金的本事,换做谁在台上都只会交好,不会无故结仇。

李惟俭向来与自家亲善,为了搭救宁国府的贾蓉,得罪了李惟俭值不值?明显不值。

那贾蓉虽是嫡子,可贾珍才三十几岁,又不是不能生……

拿定心思,贾母便道:“到底是东府理亏,怎好再劳烦俭哥儿?依我看,还是往北静王、王家走动走动,说说项,好歹免些罪过。”

贾母一言定下,众人等纷纷附和,只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全。只是大老爷心下别有心思,当面儿应下,待贾政回返计较一番,散去后方才点过贾琏,说道:“你往俭哥儿家中走一趟,好歹让俭哥儿说说项。”

贾琏面上一僵,随即道:“父亲,方才老太太不是说……”

贾赦顿时呵斥道:“珍哥儿、蓉哥儿跟你素来交好,但凡有丁点可能,又怎忍坐视不救?你又与俭哥儿交好,你媳妇更是跟俭哥儿合股办了暖棚营生,拉下脸来求肯一番,说不得蓉哥儿就逃过一劫了。”

“这——”贾琏心下腹诽不已,哪里甘愿去得罪李惟俭?

贾赦见此,重重拍案道:“罢了,你若不去,那便我去登门儿!”

孝道大过天,贾赦这般说了,贾琏别无办法,只得当面应承下来。转头回房里换衣裳,正巧王熙凤与平儿回返。

眼见贾琏换了衣裳,王熙凤就道:“都这会子了,又去会哪个骚蹄子去?”

贾琏心头正恼,哼声道:“大老爷发下差事,打发我去求俭兄弟。”

王熙凤大吃一惊,说道:“方才老太太不是发了话儿,怎地还要去求俭兄弟?”

贾琏恼道:“谁知大老爷如何做想?见我不肯去,便要自己去。我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得应承下来。”

王熙凤便道:“他使坏,偏生要咱们担罪过,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使坏?”

王熙凤便道:“俭兄弟最是仁义,若咱们开口求了,心下即便再不情愿,只怕也得应承下来。这会子圣人正恼着,俭兄弟刻下开口求情,惹恼了圣人,说不得就得担罪过。大老爷一心想着二姑娘嫁与俭兄弟,如今生怕俭兄弟门第太高二姑娘不好过门,若此番俭兄弟被削了爵,岂不正好儿?

到时候亲事成了,还搭救了蓉哥儿,咱们还跟俭兄弟生分了……啧啧,一石三鸟!”

贾琏才智不如王熙凤,闻言顿时拉下脸来:“原是这般……如今该当如何?”

王熙凤哼了声道:“照实了说就是。你将方才荣庆堂中情形说了,再点破大老爷的心思,就当卖俭兄弟个好儿,咱们也好置身事外。”

贾琏顿时大喜:“好,就这般办!”

这会子刚过未时,贾琏紧忙乘了车马,朝着李府而去。过得两刻,车马到得李府,与迎上来的吴海平言语两句,随即被引到书房等候。

贾琏因着得了王熙凤的主意,这会子气定神闲,并不慌乱。略略等了须臾,便见李惟俭愁眉苦脸而来。

“二哥怎地来了?”

贾琏忙起身拱手道:“听闻俭兄弟受了拖累,我这边厢便来瞧瞧。”

“咱们兄弟莫要客套,坐下说话。”

二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丫鬟送上茶水。近来王熙凤伤了腿,又拘着贾琏不让他碰平儿,因是贾琏只能寻小厮出火。这会子瞥见送茶水来的碧桐,顿时眼睛直了半晌。

待收回目光,方才尴尬笑道:“俭兄弟好艳福。”

李惟俭笑道:“二哥在金陵可是名声在外,这会子怎地艳羡起我来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哈哈……俭兄弟,”贾琏紧忙转入正题:“废话我就不说了,这回我来,实则是被大老爷逼着来的。”

“哦?”

当下贾琏便将荣庆堂如何说的,大老爷又如何嘱咐的,大老爷打的什么算盘,一一说将出来。

李惟俭面容平静,听得半晌便知,贾琏此番定是得了凤姐儿点拨,不然又怎会事无巨细一并说出来?

转念一想,这贾赦真真儿是能算计啊,更毒的事王夫人!不过……他好像将自己当做挨欺负不敢言语的老好人了?

二姑娘迎春转过年来就十七了,顶多耽搁上一二年,无论如何都要议亲。须得想个法子再拖延一番……

略略思忖,李惟俭道:“二哥心意我领了,只是这般回去,二哥只怕不好交代吧?”

贾琏浑不在意笑笑:“还能如何?不过是责骂一番罢了,不当事。”

李惟俭正色道:“这等事儿怎好连累二哥?不若我即刻登门叫屈,也好将二哥摘出去?”

“这——”贾琏并无急智,思忖一番好似对自己没什么坏处,便笑道:“是不是太过劳烦了?”

“这值当什么?不过是多走两步路的事儿。二哥先行回返,我这就去登门。”

贾琏应下,随即告辞而去。

贾琏前脚刚走,李惟俭后脚便穿戴齐整,领了护卫浩浩****朝着荣国府而去。不过两刻,到得荣国府前,门子余六瞥见李惟俭车架,顿时堆笑上前迎了。

帘栊一挑,却见李惟俭阴沉着脸儿跳了下来,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当下不敢怠慢,紧忙打发人往内宅通禀。

那大总管赖大先行迎上来,本道攀扯一番,好歹为亲侄儿求求情,却见李惟俭脸上阴沉的好似写着‘生人勿进’四字,更是正眼都没瞧赖大一眼,迈开大步径直往内中行去。

贾琏得了信儿,紧忙在仪门前迎了,引着李惟俭往荣庆堂而去。

这会子临近申时,一众人等正在贾母跟前儿定省,方才得报说李惟俭到来,自是引得众人讶异不已。

待李惟俭转过屏风入得内中,沉着脸与贾母见过礼,贾母便道:“俭哥儿怎地这会子来了?可是有事儿?”

李惟俭面上勉强一笑,眼见大姐姐李纨担忧不已地看向自己;二姑娘迎春更是以帕颜面,眉头紧蹙;那黛玉绞了帕子,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冬日里那帕子好似快要绞出水一般,心下担忧自是不言自明。

他随即冲着贾母拱手道:“老太太,晚辈今儿登门,是有一事不明,想要问过老太太。”

“俭哥儿且说来。”

“敢问……晚辈可曾恶了贾家?”

贾母虽不知情由,却立马道:“俭哥儿这话从何说来?那蓉哥儿之事都是他自作自受,说起来反倒是拖累了俭哥儿。”

李惟俭长长出了口气,随即轻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琏二哥方才登门,说让我为蓉哥儿在圣人面前说项?”

“啊?”贾母大吃一惊,顿时恼了,看向贾琏道:“琏哥儿,哪个让你去寻俭哥儿的?”

贾琏支支吾吾不肯言语。

贾母拍案道:“鸳鸯,去将大老爷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