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子留步,我去寻大老爷说会子话儿。”

李惟俭撇下王熙凤出得仪门而去,独留下王熙凤杵在原地蹙眉思忖。前头平儿礼送李惟俭出了内仪门,返身回来眼见王熙凤还在出神,禁不住道:“俭四爷方才说了什么,惹得奶奶失魂落魄的?”

王熙凤回过神来,忽而计上心头,叹息一声说道:“便是前日尤老安人所推的股子。”

“股子?”

“俭兄弟说,山西地远,所产煤炭只能内销,运到京师只怕都抵不过运费。那山西煤矿的股子,只怕不妥帖。”顿了顿,又道:“诶?前儿姨太太是不是买了三千两的?回头儿得空你跟宝姑娘言语一嘴,实在不行,趁着还没戳破赶紧脱手,免得来日砸在手里成了废纸一张。”

平儿不知王熙凤心思,唬了一跳,说道:“无怪尤老安人这般卖力,只怕卖出股子来,人家必给分润。”

“可不就是?”

当下平儿推着轮椅,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

荣庆堂后楼。

卫菅毓一路随行,眼见黛玉与香菱上了楼,便道:“我这会子有些疲乏,姑娘自去教香菱作诗就是了,待晚宴我再来寻姑娘。”

“姑姑快去歇歇吧。”黛玉又打发紫鹃伺候着卫菅毓小憩,这才与香菱对视一眼,彼此噙了笑意上了楼。

此时正值正月里,熏笼里燃着苏合香,香菱嗅见,脱口便问:“四爷还托我问呢,姑娘近来歇息可好?”

黛玉落座便笑道:“倒是比往常强了不少,三两日的,也能一觉睡到天亮呢。”

雪雁沏来茶水,提着茶壶顿足嗔道:“姑娘就是心思多,有时夜里梦见老爷,便会哭醒。”忽而莞尔一笑:“有时又会——”

“偏你多嘴,我口渴了,快倒茶来。”

有时又会怎样?莫不是会念叨四爷的名字?

香菱笑了下,与黛玉相对而坐,也不揭破,只是埋头打开包袱,内中除了诗册,另有一扁盒,她先行摆在桌案上,说道:“杏和堂的人参养荣丸,四爷怕姑娘一时断了,便多送了些。”

内中足足三十丸,算是一个月的量,黛玉心下熨帖,嘴上却道:“这药丸老太太跟二嫂子都想着的,也不曾断了。”

“那姑娘就备着,以防万一。”笑吟吟说过,香菱又抽出纸笺来。黛玉本道是李惟俭所做诗词,不料瞥了一眼,却是一张食谱。

香菱就道:“先前那些食谱,怕是姑娘也吃的腻了,四爷寻思一番,又拟了三十几样。姑娘串换着吃,每日也换换口味儿。”

黛玉便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我比往常能吃了,再这般下去岂不是成了猪?”

雪雁斟了茶水道:“上好的碧梗米姑娘不过吃一碗,我与紫鹃都能吃两碗呢,哪儿就多了?下回宝二爷再打趣,瞧我不凶他!”

黛玉笑着乜斜道:“你啊,也就是嘴上说说。宝二哥可是荣国府的心尖子,谁敢凶他?”

雪雁忽而怪异一笑,说道:“莫说没人敢凶宝二爷,今儿我可是听宝二爷房里的媚人说了,如今袭人说往东,宝二爷绝不敢往西呢。不信姑娘就去瞧瞧,素日里二爷最不耐烦读书,如今也能装模作样的读上半日。”

黛玉闻言略略蹙眉,宝玉身旁的袭人颇有心机,极不为其所喜。转念又想,左右都是旁人的事儿,又与她何干?

却不知袭人回家一趟,因着花家为其张罗姻缘,很是跟家中吵了嘴。回来后愈发惦记那姨娘的位置,便一点点试探宝玉心中哪处柔软。待摸清了宝玉脾性,便趁机让宝玉应下三件事。

一则不可死啊活的再胡乱说嘴,二则总要装模作样读些书,三则再不许宝玉吃丫鬟唇上胭脂。

宝玉无一不应,生怕袭人弃他而去。起初一二日还能装装样子,待过了两日便不耐烦了。虽不再乱说,也不吃胭脂了,却怎么也读不进书去。

袭人一心想着让宝玉长进些,来日也好在王夫人面前邀功,总要将这姨娘的位置坐稳了才是。不料遇上宝玉这般性情的,嘴上应的好好的,却转头就忘。如今袭人正气恼着,琢磨着如何再拾掇宝玉一回。

黛玉不知内情,只笑道:“小嫂子说的话儿,宝二哥自是听的。你这般说,莫非也想做我小嫂子?”

雪雁顿时气急:“姑娘又打趣我!”

雪雁噘嘴退下,黛玉便与香菱掩口而笑。跟着就见香菱又从包袱里掏出一物,本道是琉璃彩绘,却见那彩绘好似会动。

一旁的雪雁也偷眼看过来,便见那物件儿好似一面镜子般,内中是蓝、白、金三色流沙,洲边以膠乳封住,香菱翻转过来,不多时那流沙便缓缓铺展成雪域高原的模样。

香菱便笑道:“四爷这些时日一直在武备院忙活着,偷空做了个小物件儿,怕姑娘闷,便送与姑娘解闷儿。”

黛玉顿时欣喜不已,亲自动手翻转了,眼看着流沙铺展成另一幅画,说道:“我每日与姊妹耍顽,闲时读书、抚琴,也不闷的。你回头儿与俭四哥说,我知他每日不得闲,也不用怎么想着我。”

香菱便打趣道:“这话儿啊,还是留着姑娘与俭四爷说吧。”

黛玉眉眼弯弯,心下温润,又见香菱面带揶揄之色,便板起脸来扮做师父模样,说道:“上次留与你的课业可曾做了?倘若偷懒,我可是要打手板的。”

……

临近申时,李惟俭与大老爷一路笑语晏晏而来,荣庆堂里设了几桌家宴,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李惟俭如今地位不同,同桌的有贾赦、贾政、贾琏,他虽时时留意屏风后的黛玉与迎春,奈何却不得空窥见娇颜。待到夜里,酒宴散去,李惟俭这才带着香菱回返自家。

马车辚辚而行,香菱一边为饮了酒的李惟俭揉捏太阳穴,一边说道:“四爷,方才与司棋说了会子话儿,司棋说先前老太太蠲了二十两银子与宝姑娘做生日呢。”

李惟俭笑着撇撇嘴,贾母这是纯纯恶心人呢。不说宝玉、黛玉,便是三春过生儿,都是酒戏齐备,怎么也要百两银子。到了宝钗这里就成了二十两,不过是点拨薛姨妈与宝钗,言外之意宝钗都及笄了,也该搬出去寻个人家嫁了,哪儿能还留在府中?

“她还说什么了?”

香菱就道:“还说近来宝二爷多寻宝姑娘耍顽,也不知谁流传出来的,说是宝姑娘金项圈上的吉祥话与宝二爷玉上的正好对应,婆子们私下里嚼舌,都说是金玉良缘呢。”

李惟俭乐了,无怪贾母这会子恶心人,敢情还有这么一出啊。过几日宝钗庆生,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暗中交锋,本道此番会错过,却因着湘云之故得以亲眼目睹。那剧中情形早就记不清了,此番倒是能温故知新。

李惟俭挪动脑袋,靠在两团萤柔间,惹得香菱霞飞双颊,又说了黛玉情形,此间便不再赘言。

待转过天来,一早儿用过早饭,薛姨妈便来寻王夫人商议对策。贾母此举连司棋都瞧得分明,这姊妹二人又如何不知?

奈何贾母辈分高,此时孝道大过天,姊妹俩半点法子也无。错非奔着金玉良缘,又眼见王夫人先前点了头,薛姨妈真想当即搬走。

正说着话儿,忽而丫鬟报,说是宝钗来了。

须臾光景宝钗便转了进来,与王夫人、薛姨妈见过礼,薛姨妈就道:“不是说随后就来吗?怎地耽搁了这般久?”

宝钗娴静坐了,思忖道:“方才撞见平儿姐姐,扯着我说了一通话。”

薛姨妈问:“说的什么?”

宝姐姐道:“说是尤老安人所推的山西煤矿股子,只怕是击鼓传花。最后落在谁手里,只怕便要砸在手里。劝我与妈妈趁着还值钱,赶紧脱手。”

薛姨妈讶然道:“怎么会?昨儿你哥哥还说,那股子又涨了一分银子,如今都一两四分了,还嚷嚷着赶紧多买些呢。”

宝钗便道:“先前我便有些怀疑,这才拦着哥哥不让多买,如今想来,不过是老鼠会罢了。”

“老鼠会?”王夫人不知这等江湖骗术。

宝姐姐便解释道:“宋时巴蜀用铁钱,忽一日有江南商贾来城中,张贴告示愿以一枚铜钱兑四枚铁钱,蜀人以为此人犯蠢,当即蜂拥而至。当日商贾收铁钱千串,过几日又贴告示,将价钱抬到一枚铜钱兑三枚铁钱。

此人如此兑换,行市中铁钱应声而涨,寻常一贯铜钱能兑五贯铁钱,如今只能兑四贯。凡此种种,商贾将铁钱推到与铜钱一般,私下悄然将所收铁钱尽数兑成铜钱,转天携款而走,大赚一笔。城中百姓,不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此等行径,便是老鼠会。”

听得此言,薛姨妈与王夫人方才恍然。那王夫人面上不显,薛姨妈却极为得意。这便是她的宝钗,寻常女人谁人比得上?

却不知王夫人暗中腹诽,薛家果然是商贾之家,这等商贾密辛信手拈来,可见不是个做大妇的好人选。且往后瞧吧,这会子有老太太拦着,不妨虚与委蛇。待来日宝玉果然做了国舅,那这亲事可就万万不能应承了。

“原是如此。”

王夫人随口说了一嘴,忽见宝钗灼灼看将过来,说道:“这老鼠会若要引人上当,总会给前头的人一些甜头。妈妈不妨再留些时日,待那股子涨到一两三四钱再脱手也不迟。”

王夫人心下纳罕,不知宝钗这话分明是对薛姨妈说的,为何说的时候偏生看着自己个儿。

待过得半晌,薛姨妈与宝钗告辞而去,王夫人枯坐房中。恰巧丫鬟又拿大房打趣,说大老爷死活不肯将抄捡所得送入公中,王夫人忽而心下一动!

那大老爷贪鄙无状,先前就因着股子欠了李惟俭不少银钱,此番这老鼠会开出巨利,以大老爷之能为,又怎会不上当?此前大老爷就中风了一回,如今半边儿脸还木着,倘若再中风……说不得就没救了!

大姑娘元春如今只是寻常妃子,上头还有个吴贵妃压着,指望宝玉当国舅怕是有些奢望。最好,还是先谋算家中的爵位。

又思忖半晌,下晌时便叫来周瑞家的,摒除闲杂人等,私下里吩咐了一番。到得夜里,大老爷贾赦自去寻姬妾耍顽,王善保家的便来寻邢夫人说话儿。

略略说过些闲话,消化了薛家一通,王善保家的就道:“太太不知,那薛家走了狗屎运了。”

“怎么说?”邢夫人问道。

王善保家的就道:“那日尤老安人来推劳什子股子,入手不过一两一分,这才几日,瞎!昨儿就涨到一两四分了。今儿一早太太猜猜什么价钱?”

“什么价钱?”

“涨到一两一钱了!”

邢夫人顿时心下懊恼,这才几日光景,平白得了一成的利!奈何前回尤老安人来家,邢夫人只道其是个破落户,心下懒得搭理,这才推说有恙在身避而不见。早知如此,拼着典卖了嫁妆也要买些股子啊。

邢夫人因是上了心,转天先与贾赦商议了一番。大老爷贾赦心下大动,又打发人扫听了,待听闻今日竟又涨了二分银子,哪里还坐得住?赶忙催着邢夫人派婆子寻了尤老安人来,款待一番,凑了七千多两银子,尽数买了那山西煤矿的股子。

当下夫妇二人坐等股子节节高涨,荣国府中却愁云惨淡。盖因这两日御史言官纷纷上书弹劾三等将军贾珍,或参其营私舞弊、卖官鬻爵,或参其侵占田亩、强抢民女,又或参其敲诈勒索、贪鄙无状。

东府围了半月有余,番子始终不曾撤走,加之弹劾连连,到了这会子蠢如贾赦也知道,东府这一关只怕不好过了。

贾母又唤来贾赦、贾政,二人又纷纷给亲朋故旧写信求援,自是不提。

转眼到得二十一日,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荣庆堂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李惟俭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临到未时末,李惟俭到来,贾琏自是陪着其入内。李惟俭笑着恭贺了宝姐姐生辰,又送上贺礼,随即隔着屏风与贾琏落座一席。

此时荣庆堂里设了四席,余下三席都是女眷,唯独李惟俭与贾琏单开一席。

这会子时辰还早,尚没开席,贾母便张罗着先让宝钗点戏。

宝钗推让,贾母一定要宝钗来点。此时就听一旁的薛姨妈道:“既然老太太让你点,你就点一出吧。”

李惟俭听在耳中,暗忖,薛姨妈这是提点宝钗,要可着贾母的心思来点。

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命凤姐点。凤姐虽有刑、王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听得王熙凤点了《刘二当衣》,李惟俭顿时暗自忍俊。

《刘二当衣》演的是裴度即将赴京赶考,路费不足,遣老仆裴旺到刘二当铺,典当衣物。刘二为富不仁,因姐夫裴度之前来当过一个金钗,利息还未结清,刘二便将衣物扣下,抵为利息。刘二装痴卖傻,插科打诨,六亲不认,扣下衣服,搪塞裴旺。

管家媳妇凤辣子点《刘二当衣》,简直是当面骂薛家了。薛家可是开有当铺的,老爷贾政便是薛姨妈的姐夫,跟裴度、刘二的关系一模一样。凤姐让刘二在台上丢丑,不知薛姨妈、薛宝钗心中是何滋味!

“好好好,这一出点的好!”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

黛玉又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便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

说着,大家都笑了。李惟俭再也忍不住,与贾琏一道儿笑将起来。啧啧,老太太这回是半点脸面也不给薛姨妈留啊,‘白吃白听’说的可不就是薛家?这话就差当面撵人了。

那屏风略有缝隙,虽瞧不见薛姨妈与宝钗,却能瞧见王夫人。

李惟俭偷眼打量,果然便见这会子王夫人面上虽笑着,手上的佛珠不再捻动,拇指指甲险些尅入捻珠里!

只怕这会子王夫人心下恼恨不已,只是老太太位分太高,只能赔笑装作不知。

其后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一折折戏唱罢,转眼过了申时,酒宴齐备。

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

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见说的得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

宝钗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邻桌李惟俭心道,来了,宝姐姐果然反击了!

这段戏文,字面的意思是鲁智深打死“镇关西”郑屠后在五台山避难——说来与薛家相类——因不遵守佛门规矩,被赶出庙门时的一段唱词,说的是鲁智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洒脱情怀与自尊。

宝姐姐明着好似与宝玉念词,实则是说给贾母听呢。暗中机锋大抵是:我薛宝钗也不是那没皮没脸的人,大不了离开你贾府,“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不一定非得在你贾家这一棵树上吊死。

李惟俭不由得心下暗忖,宝姐姐虽反击了,可走不走得了,却要薛姨妈来做主啊。这席间薛姨妈只说寻常话,好似半点也没听出贾母暗中机锋,看样子是半点要离开的心思也没有啊。

他心下觉得这宅斗果然有趣,不由得又与贾琏多饮了几杯。

至晚散时,屏风撤下,贾母与李惟俭说过几句话,因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便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

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

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

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李惟俭在一旁仔细观量,那小旦便是龄官,瞧着果然有三分像黛玉。将黛玉与伶人做比,可是极不礼貌,凤姐儿向来周全,怎会说出这般言语?偷眼观量,黛玉果然不高兴了。

略略思忖,李惟俭再看向那小丑,忽而心下明悟。这哪里是说黛玉像戏子啊,分明是贾母借着凤姐儿之口,说出支持木石之盟之语!

龄官三分像黛玉,自是不提;宝玉离经叛道,众人眼中可不就是个小丑?

扫量众人神色,二姐姐迎春掩面而笑,好似一无所觉;惜春、湘云年岁太小,也不知其中内情。

再看宝钗,宝姐姐虽笑着,却笑得极其勉强。

凤姐儿这话是在替贾母张目:老太太就喜欢这一对儿,你薛宝钗该嫁人就嫁人吧!

黛玉心下气恼,不由得瞥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噙着笑意,黛玉顿时心下委屈不已,又见李惟俭略略摇头,随即瞥向随行的香菱。

黛玉虽不曾领会凤姐儿之意,却也知俭四哥定然是瞧出了什么。当即按住心中气恼,只不出声。心下暗忖,料想不日俭四哥定会打发香菱来与自己言说。

曲终人散,临行之际李惟俭又偷偷与黛玉对视一眼,这才施施然领着香菱而去。

到得夜里,黛玉还不曾如何,湘云倒是先恼了。

湘云心下虽不曾对宝玉有什么心思,却也当做顽的好的哥哥来待。每每提及林妹妹,这爱哥哥总会回护。方才席间不过是说笑,偏生被宝玉狠狠瞪了一眼!

林妹妹没来之前,湘云可是一直住在贾母房里的,论亲疏远近不比黛玉差,怎地宝玉总偏着黛玉?

这回又是如此,湘云如何不恼?

因是回来便拾掇行囊,与丫鬟翠缕说明儿一早便走。

宝玉听闻,赶忙来劝,只说怕黛玉多心。

不听这话还好,听了湘云更恼,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

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

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讨了个没趣,又要去寻黛玉。只是此时黛玉早已搬到后楼,宝玉念及那得罪不得的女官卫菅毓,只得驻足长叹。

转过天来,香菱果然又来学诗。

荣国府众人早就与其熟识,也不曾翻检,便让香菱自行去寻黛玉。

到得后楼里,香菱观量黛玉神色,眼见其面上有倦意,就道:“四爷就怕姑娘多心,一早儿便打发我来了。”

黛玉瘪着嘴不言语。

香菱便凑过来,自袖笼里抽出一封纸笺递过去,说道:“四爷说,姑娘看过便知。这纸笺不能留存,姑娘仔细看过记得烧了。”

黛玉闷声应下,探手接过纸笺。仔细看过纸笺,那蹙在一处的罥烟眉先是舒展,随即有蹙将起来。

又重看一遍,放下纸笺道:“二嫂子原是这般心思……”

原来凤姐儿是秉承外祖母的心思,方才说出这般话来,并非有意将自己比作戏子。至于出言点破的湘云,向来是有口无心的,黛玉从不与其计较。

这言辞虽无恶意,却让黛玉心下烦闷。林如海临死之际千叮咛、万嘱咐,断然不可将她与李惟俭的婚事透露,否则恐遭不测。因是除去贴身之人,连贾母带王熙凤都一并瞒过了。

黛玉这会子烦恼于贾母将她与宝玉凑在一处,如何不点破自己婚事,又婉转让老太太另寻孙媳妇人选呢?

黛玉虽聪慧,却一时间寻不到妥帖的法子。

黛玉虽还是一般烦恼,却与彼时不同,一时间想不通便暂且放下,转而与香菱说起诗词来。

过得好半晌,紫鹃忽而上楼来回:“宫里差人送了灯谜,命大家去猜,姑娘快去吧。”

黛玉紧忙放下书卷,交代香菱几句,这才起身去到荣庆堂里。

那灯谜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之处,黛玉略略思忖便猜着了。当下与宝玉、宝钗、湘云、三春等写下谜底,交与太监。转头又叫来贾环、贾兰,一并猜了灯谜。

及至夜里,太监又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

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

贾环梗这脖子说了谜底,惹得众人又是好一通大笑。

那宝玉几次凑近,黛玉每回或寻探春,或寻迎春说话儿,都悄然避过。宝玉心下怅然,黛玉则暗忖,如此敬而远之也好,免得宝玉再生出心思来。

……

凤藻宫。

政和帝还在御书房处置奏疏不曾回返,吴贵妃便领着一众嫔妃猜灯谜耍顽。

耍顽一番,李嫔忽而道:“贵妃娘娘,妾身想着那省亲别墅空着也是平白抛费,还要养着人日常洒扫、打理,怪可惜的。不若打发家中姊妹暂住,来日省亲再挪腾出来。”

吴贵妃笑道:“你家建的别墅,又来寻我讨主意。不过说的也是,与其空着闲置了,不如打发家中姊妹入住。”顿了顿,又道:“我家中姊妹七人,算算都住进去怕是还不够呢。”

有女官便道:“贤德妃家中姊妹好似也不少?”

吴贵妃闻言看向元春,元春便笑道:“倒也够住。大嫂子孀居,有三个妹妹,两个表妹,算算还能住的开。”

吴贵妃笑着颔首,道:“贾妃回头儿也让家中姊妹住进去就是了。”说完此言,忽而想起年前女官卫菅毓入宫回话,说那荣国府宝二爷横行无忌,最爱在家中与姊妹耍顽。错非有卫菅毓拦着,只怕便要对林姑娘有无礼之举。

圣人曾私下交代吴贵妃,说那林氏孤女待除服后方才会降下赐婚旨意,嫁的乃是竟陵伯李惟俭。因是叮咛吴贵妃定要将此事挂在心上,好生照料了那林氏孤女。若被贾家子弟唐突了,岂不有违圣意?来日竟陵伯闹将起来,说不得吴贵妃都得受圣人苛责。

因是吴贵妃沉吟道:“贾妃,你那衔玉而生的兄弟……也要住进园子?”

元春赶忙道:“回娘娘,舍弟年幼,近来又略有长进,妾身倒是想让舍弟入园耍顽一番,待年岁到了再行搬出别居。”

吴贵妃心下咯噔一声,暗忖果然如此。她面上不动,笑吟吟道:“贾妃此举……只怕不妥啊。”

元春纳罕,请教道:“有何不妥的,还请娘娘明示。”

吴贵妃便道:“我怎么听闻,你那兄弟素日里最爱吃丫鬟嘴上胭脂,且三二年之前便与丫鬟知晓了人事儿?”

“啊?”贾元春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