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斋。
内中阔朗,不见脂粉气。探春端坐书案之后,接过侍书递过来的刷子,蘸了清漆往那竹制的香盒子上轻轻刷了一层。
待刷过了,探春便宝贝似的轻轻吹气,又将香盒子挪到窗口。面上不禁露出笑意来,那窗口的桌案旁还摆着竹篾编制的小花篮。
翠墨便低声抱怨道:“这府里的婆子愈发不像话,不过是个竹制的香盒子,能值几个大钱?偏生来回推诿,逼着姑娘自己做了一个,手上都破了口子。”
探春却不在意道:“自己做的更得意趣。”
侍书捧着打湿了的帕子行过来,略嗔道:“你少说几句,姑娘本就心烦,莫非还要寻那些婆子吵一回不成?”
翠墨顿时瘪嘴:“我就是为姑娘不平。”
探春为贾家庶女,又得王夫人‘青眼’,自小便锦衣玉食,吃穿用度自是不缺的。可想要可心的物件儿,那就难了。偏生探春除去喜爱舞剑,便爱极了摆弄花篮、香盒这般的小物件儿。
不过是一些竹篾,二月里侍书便与婆子说了,到今日也不曾送来,还是探春前些时日见花匠打理翠竹,折了不少嫩竹下来,与其说过方才宝贝也似拿了回来。日夜费心,编制、刷漆,才得了如今的花篮与香盒。
探春心智早成,一早儿便知晓王夫人所谓的青眼,不过是为了立牌坊。探春便顺势而为,一直孝顺王夫人,如此母慈女孝也算是一桩佳话。
偏生亲娘赵姨娘实在不知所谓,几次三番因此寻衅,探春有苦自知,又生怕说明内中缘由再被赵姨娘泄露出去,因是处在夹缝中极为艰难。
看看二姐姐迎春便知,迎春生母早亡,那邢夫人又比不得王夫人手段厉害,饶是如此好好的公府小姐也被养得唯唯诺诺,竟成了棉花一般的性儿。错非探春心智非常,只怕便是下一个迎春。
除去赵姨娘,亲兄弟贾环愈发不成器,要人品没人品,要才情没才情;嫡母所出的兄弟不过与她表面亲近,实则心有芥蒂、颇为疏远;堂兄贾琏更是一万个指望不上。
如此,探春便只能指望自己。
想明此节,探春暗暗苦笑一下,忽而想起俭四哥来。是了,早前俭四哥在府中时,虽说年纪不过相差几岁,探春却从俭四哥身上体会了一回如兄如父般的照拂,可惜不过一年光景,俭四哥到底还是搬了出去。
收摄心思,瞧了眼外间天色,探春蹙眉道:“说不得一会子要下雨,侍书你寻了油纸伞来,我也该去看过宝二哥了。”
侍书应下,取了两柄油纸伞来,随着探春出得秋爽斋,一路朝着大观园门口行去。
方才过了潇湘馆,侍书眼尖,忽而遥遥一指道:“姑娘,那不是俭四爷?”
探春抬眼看过去,笑道:“定是俭四哥过来瞧宝二哥了。”
侍书张口语言,却到底不好说出口。昨儿要不是太太前怕狼、后怕虎的,只怕宝二爷用了那丹丸,一早儿就好转了,又怎会闹成这般情形?瞧二奶奶便知,俭四爷那丹丸定是极宝贝的。
如今没了丹丸,宝二爷这一回只能自求多福。
探春紧走两步,因着瞧见李惟俭而心下愉悦,张口正要招呼,忽而便见生母赵姨娘匆匆入得大观园,呼喊两声,追上去一把扯住了李惟俭。
探春顿时蹙眉不已,生怕赵姨娘又闹出什么笑话来,又不好高声喝止,因是便只能加快脚步。
方才走过翠烟桥,忽而便见赵姨娘噗通一声跪伏下来,抱住李惟俭的腿哀求不已:“不能啊,俭哥儿可不能说给老太太啊!”
“不能?这是为何啊?”
赵姨娘支支吾吾,只是哀求,一时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探春咬了下唇,默默运气紧走两步,到得近前便道:“俭四哥、姨娘,这是怎地了?”
李惟俭与赵姨娘一并扭头看将过去,不待李惟俭开口,那赵姨娘就抢白道:“探春来的正好,快来求求俭哥儿……可不好说给老太太啊!”
李惟俭瞧着探春哭笑不得,说道:“三妹妹快将姨娘扶起来,这人来人往的成什么样子?”
探春心下纳罕,紧忙与侍书一道儿上前,好说歹说将赵姨娘搀扶了起来。那赵姨娘又要聒噪,李惟俭却只道:“此事……三妹妹还是好生问问姨娘吧。我还有事儿,过后三妹妹再来寻我。”
说罢略略颔首,扭身快步而去。
赵姨娘眼看李惟俭离去,顿时就急了,推搡着探春道:“好歹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快去将俭哥儿追回来!”
探春禁不住蹙眉道:“俭哥儿俭哥儿,如今俭四哥是二等竟陵伯,俭哥儿也是姨娘叫的?还有,姨娘到底做下何事,须得求着俭四哥?”
赵姨娘支支吾吾不肯言语,探春便跺脚道:“你若不说,这事儿我便不管了!”
“我……我……我说。”
此地自然不好说话儿,因是赵姨娘便扯着探春到得沁芳亭里,又打发了侍书四下望风,这才低声将此事说了出来。
探春听得瞠目结舌,道:“姨娘你……你怎会做下如此恶事!”
赵姨娘撇嘴道:“只许他们做得初一,我做不得十五?那宝玉可当过环哥儿是亲兄弟?那凤姐又何时待见过我?这二人一去,环儿就成了二房独苗,老太太与太太再不待见,日子也比如今强百倍。”
探春快被赵姨娘给蠢哭了!
凤姐还好说,只怕宝玉这一去,老太太也得跟着没了。老太太在时,大房、二房还能一并住在荣国府中,老太太一去,大房哪里还容得下二房?分房别过,瞧瞧其余几房便知那是过得什么日子。
再说以老爷贾政之能,每岁不过那么点银钱,自己开销尚且不够,哪里够贴补家用的?说不得到时候日子过得还不如如今呢。
且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谋害宝玉之事传扬出去,太太怕是拼着一死也要将姨娘、环哥儿与自己斩尽杀绝。
探春不禁悲从心来,自己委曲求全,只想在王夫人面前转圜一二,以求生母、兄弟能过得好一些。到头来生母造下这般冤孽,还被俭四哥给拿住了把柄。
也亏得是俭四哥,估摸着是顾念着自己,这才没当即发作。
此时就听赵姨娘臊眉耷眼又道:“再说……我是被那马道婆哄骗了。她说一准儿救不得了,谁知俭……他一丸丹药就把凤姐给救了。”顿了顿,期期艾艾道:“探春,娘纵有千般不是,好歹生了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探春恼道:“这般大事,我又如何救?”
赵姨娘眼珠转动,附耳说道:“我瞧那姓李的是个贪花好色的,只瞧那几个丫鬟便知了……啧啧,一个个千娇百媚的。如今姓李的得了势,往后说不得公侯也能封得,只可惜你是个庶出的。”
探春心下羞恼,蹙眉道:“你说这些作甚?”
赵姨娘道:“娘的意思是,你素来与姓李的亲近,若给他做了小老婆,这事儿是不是就揭过了?”
探春被噎得半晌无语,她心下自然对俭四哥极为爱慕,却也知二者之间全然不可能。公府家中的姑娘给人做小老婆,莫说是老太太,便是老爷也绝不会允许。
因是怒道:“姨娘浑说什么?”
“怎么浑说了?你如今年岁还小,过二三年嫁过去做小老婆岂不正好儿?”
探春这会子方才过了生儿,十一二年纪,眼看便是豆蔻年华,又岂会不知人事儿?
闻言顿时羞恼得脸面通红,起身便走:“姨娘自去与俭四哥分说吧!”说话间气咻咻往秋爽斋便走。
赵姨娘追了两步,一不小心扭了脚,顿时诶唷唷叫唤不休,口中骂道:“黑了心肝的蛆心孽障,老娘什么都指望不上!”
口中这般骂着,心下却另有思忖。这年头娶妻、纳妾,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怎会任由姑娘家的自己做主?再说方才提及时,三丫头虽羞恼,却是羞多一些,只怕心中也是乐意的?
老爷与老太太那一关倒是不好过,不过不妨先行用话将那姓李的哄住,好歹混过这一关再说旁的。
忽而又想起此前小鹊提及,今儿是晴雯生儿。那晴雯可是姓李的身边儿最得宠的大丫鬟,倒是可以借机邀那姓李的深谈此事。
赵姨娘拿定心思,眼看黛玉的丫鬟紫鹃与雪雁出来观量,忙不迭白了一眼,扭身一瘸一拐而去。到得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寻了个镯子,恋恋不舍摩挲了好半晌,方才叫过小鹊:“你去,寻个锦盒包裹了,给晴雯送去当贺礼。”
小鹊心下不解,说道:“姨娘,那晴雯虽得宠,却无名无分的,犯得着送这般大礼吗?”
“你知道什么?叫你去你就去!是了,再问问俭……李伯爷何时得空,就说我请他过府一叙。”
小鹊得了吩咐,只得包裹了金镯子,颠颠儿往竟陵伯府而去。
再说探春,回得秋爽斋自是伏案大哭了一场。生母为了遮掩巫蛊谋害宝玉之事,竟舍了她去给俭四哥做妾……天下间哪儿有这般的生母?
从降生至今,不得其慈爱,反倒累累受其拖累、牵连,这般蠢事也不知多少回了。探春心下委屈不已,又有些异样。
她自知此生只怕与俭四哥并无缘分,因是相处之时多有遮掩,每每只扮做活泼好动的妹妹。可倘若有机会与俭四哥白首偕老……罢了,再多想也是奢望。
那俭四哥也是瞧在自己的份儿上,这才没当场揭穿生母。念及李惟俭,探春不顾丫鬟劝慰,摘了那李惟俭送的短剑摩挲不已。
李惟俭所送贺礼,探春一向珍而视之,尤其宝贝这把短剑。
小姑娘胡乱思忖了好半晌,想着总不能眼看着生母继续折腾下去,再有,俭四哥那边厢须得感谢一番,便擦干眼泪,问侍书道:“今儿是晴雯的生儿?”
侍书回道:“是,今儿一早二奶奶就打发了平儿姐姐给晴雯送了贺礼呢。”
探春便思忖道:“我往常就极得意晴雯那丫头——”这却是有些胡说了,可侍书、翠墨也不好反驳。
便见探春起身寻了个精致香盒子,又装了上好脂粉,随即打发侍书道:“——晴雯今儿及笄,总要表示一二,你替我送过去。再问问俭四哥何时得空,就说我有事儿寻他。”
侍书纳罕着应下,却也不多过问,捧了香盒子便往会芳园而去。
侍书方才去了,便有丫鬟来报,说是王子腾也来瞧问宝玉,其后又有忠靖侯夫人、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老太太让姑娘们去迎女眷。
探春紧忙拾掇了,敷了脂粉,出大观园去迎一众女眷。
……
这日三月二十二,乃是晴雯的生儿。
却说李惟俭出得大观园,方才自凝曦轩出来,便雷声虺虺,雨色丝丝。他紧走几步,眼看雨势愈大,便在逗蜂轩中避雨。
便见晴雯自登仙阁后转出,手撑油纸伞,穿花拂树,飘飘然如玉京仙子私向人间。忽一阵疾风暴雨,晴雯的汗巾子被花枝儿缠住,及至解开时,衣裳已都湿透。瞥见李惟俭,便用力跑进逗蜂轩,那雨益发倾盆落下。
“四爷~”
李惟俭见晴雯满身是雨,背心衫子贴成一块,肩背的柔软,腰支的纤细,一目了然。裙边上淋淋漓漓,滴水不止,想必弓鞋罗袜必皆湿透。
李惟俭但觉赏心悦目,赞道:“今日此雨,可谓与芙蓉洗妆。”又探手自晴雯头顶摘下花瓣一朵,道:“花香不及美人香啊。”
说话间褪下外衣,自行给晴雯披上,说道:“来迎我的?”
晴雯如今也识了字,虽没香菱那份诗才,却也被李惟俭一番言语哄得羞红了脸面。一双秋水盈盈,有波光晃动,恨不得这会子就扑进李惟俭怀里。
闻言便道:“瞧着外头起风了,怕四爷再淋了雨,不想自己倒淋了一身。”
李惟俭看看外边,说道:“春雨寒凉,可不好在此待久了。”说话间背转身形,略略躬身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换做香菱、红玉,定要推拒一番,毕竟主仆有别,不好乱了规矩。可晴雯素来眼里就不想这些,赶上李惟俭又出言撩拨,因是咬了咬下唇,干脆大着胆子扑了上去。
她身形轻盈,李惟俭托了两腿,笑道:“搂好喽。”
“嗯。”
李惟俭待其应声,扭身便奔出了逗蜂轩。晴雯身形起伏,一手揽着李惟俭的脖颈,一手擎着油纸伞,一路上‘咯咯咯’笑个不停,恨不得李惟俭背她一辈子方好呢。
待眼看进得东路正院里,这才将晴雯放下来,眼见晴雯眼中满是不舍,便笑道:“背不动了,自己走一会子吧。”
晴雯又不傻,怎会不知李惟俭回护之心?这内宅之中最忌偏宠。伯府还好,因着李惟俭之故,那有心思的傅秋芳与红玉,如今心眼都往外使。一个管着蒸汽机厂子的账目,一个管着暖棚营生。
余下琇莹憨、香菱呆,可依旧架不住府中婆子、丫鬟说嘴。若李惟俭一碗水端平也就罢了,若端不平,这女子心中难免就会生出怨恨来。她们恨不得李惟俭,便只能将怨气撒在晴雯头上。
晴雯便暖心笑道:“四爷真不爽利,要回护径直说了就是,我又不傻。”
李惟俭探手戳过雨丝,点了点晴雯俏挺的鼻尖,道:“偏你聪明,快回去换一身衣裳。”
当下二人各自进房,换了衣裳,待好半晌春雨停下,这才汇聚在正房里。
李惟俭又问过生儿安排,晴雯只说循旧例便可。因着主母黛玉还不曾过门,是以晴雯依旧顶着丫鬟身份,却领着姨娘的份例。照例,生儿这天晴雯可得百两银子置办酒席。
晴雯不喜那咿咿呀呀的唱曲,便干脆请了两个女先儿来说书。
临近未时,说书的女先儿登门,只布置了一张长条桌面,醒木拍案,先说了一通贺词吉利话,这才请晴雯点书目。
“今儿就听射雕可好?”
晴雯问过,众姬妾一并道好,那女先儿便抑扬顿挫说将起来。
李惟俭混迹姬妾之中,听着女先儿说着此一世出自自己手笔,又历经二姐姐、三妹妹、黛玉润色过的射雕,心下颇为玩味。
尤其那女先儿时而便说上一阙诗词,有雄浑大气的,料想应是探春所作;有婉转缠绵的,说不得便是二姐姐与黛玉所作。
正听得热闹,茜雪进来回话,说是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送贺礼。
直把晴雯惊得莫名其妙,说道:“我与赵姨娘素无过往,这是闹得那一遭啊?”
话音未落,又有婆子来报:“老爷、姨娘,晴雯姑娘,荣国府三姑娘身边儿的侍书来送贺礼了。”
晴雯眨眨眼,顿时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情知必是赵姨娘心下忐忑不安,借送贺礼来传话,因是便道:“收着就是了,旁的都不相干。”
当下让侍书与小鹊进来,一个送了镯子,一个送了水粉。晴雯心下莫名,还是郑重谢过。
那小鹊先道:“伯爷,姨娘说若您得空,也去姨娘那儿坐坐,姨娘有话儿要说呢。”
侍书也道:“四爷,三姑娘也说得空请您去秋爽斋去坐坐呢。”
李惟俭颔首道:“我知道了。”
他只说‘知道了’,却不曾将话说死。三妹妹探春那儿自然要去一遭,至于赵姨娘……不妨先晾她几日再说。
小鹊、侍书不得准话儿,也不好追问,当即告退而去。临近申时,酒宴流水般送上来,又有吴海宁经茜雪传话儿,说是荣国府那边厢,不但王子腾来了,便是忠靖侯夫人也来了。
李惟俭只略略颔首,旋即抛诸脑后。那王子腾说起来位高权重,可真论起重要性,这位份还真就不见得比得过李惟俭。
且不说救了忠勇王一命,单是李惟俭这财神的名头就远胜王子腾。因是李惟俭才懒得去隔壁捧人臭脚呢。有那光景,不如与姬妾好生高乐一番。
及至戌时中,酒宴撤下,众姬妾都听得入神。独晴雯愈发坐立不安。
傅秋芳瞥得此情形,与香菱、红玉耳语几句,随即便打趣着各自散去,琇莹又推搡着将晴雯送进了西厢。
那西厢里本就是晴雯独居,如今披挂红绸,点了红烛,她又一身蜜耦衣裙,倒是有几分姨娘的意味在其中。
二人相携入内,数不清的蜜语甜言,又耳鬓厮磨,晴雯便禁不住红了眼圈儿,说道:“今儿把自己个儿交给四爷,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李惟俭打趣道:“哪里就圆满了?总要儿女双全,生他十个八个的方好。”
晴雯被逗笑,轻轻拍打了李惟俭一下,说道:“十个八个,我又不是猪。”顿了顿,感叹道:“亏着到了四爷身边儿,不然还不知这会子过的什么日子呢。”
李惟俭笑而不语。
晴雯就道:“听闻隔壁宝二爷身边儿八个丫鬟每日家的勾心斗角呢……”
李惟俭又打趣说:“那会子你刚来,可是一心想去宝玉身边儿啊。”
晴雯顿时娇嗔不已,道:“我那时只听闻宝二爷待下人极好,哪里知道四爷更好?”顿了顿,觉着说的不妥,又找补道:“错了,是四爷更对我的心思。”
两厢四目相对,李惟俭知晴雯情炽,当即欺身噙了樱唇。当下中意投心,意同连理,二人遂脱衣就枕,合体相粘。内中闺房之乐、床笫之欢,自是不用多提。
……
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儿到得内府坐衙,又与一众翰林逐字逐句的扯皮一番,及至午时便回返自家。
待用了午饭,又往大观园而来。刚入得园中,方才走了一段迎面儿便撞见了紫鹃。
紫鹃上前见礼,李惟俭便笑道:“你家姑娘呢?”
紫鹃便道:“姑娘一早儿瞧过宝二爷,如今在潇湘馆用饭呢。”
李惟俭颔首,正要打发了紫鹃,不料紫鹃忽而凑过来道:“四爷,姑娘知四爷今儿定会过来,打发了我在园子里守着。”说话间悄然自袖笼里掏出一物,双手捧了送过来:“这是姑娘给四爷做的盘香,有个名头叫二苏旧局。”
李惟俭接过盒子,心下动容……此物竟然是林妹妹亲手所制?
那紫鹃又道:“姑娘一直不知该送四爷什么物件儿,赶巧自二奶奶那儿得了香料,干脆就试着做了些盘香。姑娘说四爷回去用着若不好,她再试试旁的方子。”
李惟俭赶忙颔首,嘱咐道:“这就顶好,千万让她别再劳动了,仔细伤了手。”
紫鹃掩面而笑,眼见四下有婆子往来,便赶忙告退而去。
李惟俭将盘香盒子收进袖笼里,去得王夫人房中瞧了宝玉一遭。许是中毒过深,这会子宝玉还不曾好转,贾母与王夫人守在跟前儿,眼瞅着形容枯槁。
王夫人也就罢了,倒是贾母也如此,让李惟俭略略心下不忍。他早前无权无势时,错非得了老太太照拂,只怕在荣国府的日子也不好过。
奈何此时那毒素早被宝玉尽数纳入体内,就算用那方子也没多大用处了。如今能指望的就是宝玉自己个儿熬过去……或是等着那一僧一道登门——他倒要瞧瞧,那一僧一道到底是什么来头。
略略坐了一刻,李惟俭唏嘘着起身告辞。出来时撞见平儿,方知如今王熙凤虽好了,却落下了头疼的毛病。这会子正在房里养着,因是才不曾出来相迎。
李惟俭暗忖,这应是毒素还不曾代谢干净?便嘱咐了平儿,让王熙凤多饮牛乳、热水。
平儿应下,李惟俭正要往大观园行去,忽而便从一旁房里蹿出个人影儿来。
“俭……伯爷!”
李惟俭扭头一瞥就乐了,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赵姨娘。
他立定身形蹙眉道:“姨娘可有事?”
“这……”赵姨娘恐惧地朝王夫人房里瞥了一眼,期期艾艾压低声音道:“此处不好说话,伯爷到我房里可好?”
李惟俭立马推拒:“都道儿大避母,更何况我与姨娘非亲非故的?”
“这……那就到我房前说话。”
李惟俭这才颔首,随着赵姨娘到了其房前。不待其开口,李惟俭便道:“姨娘还是为着那符?可与三妹妹说清楚了?”
“说了说了,全都说了。”
“那就好。我与姨娘无话可说,有事儿让三妹妹来寻我吧。”
眼见李惟俭要走,赵姨娘一把扯住其衣袖,求肯道:“伯爷!如今那黑了心的不管我,你……伯爷只消瞒住此事,我想法子将探春送过去给伯爷做小老婆。”
话音落下,李惟俭顿时一怔。心道,啧,这还真是只有赵姨娘才能说出来的话啊。隐约余光瞥见一抹身影,斜眼便瞥见三妹妹探春面目铁青着攥拳站在那里。
李惟俭正色道:“姨娘这是什么话?再浑说我可走了。”
赵姨娘又拦住,说道:“我说的真真儿的!那宝贝疙瘩一去,只怕宠着的两位也得跟着去了。老爷又最宠我,我与老爷好生言说,必将这事儿办妥。伯爷——”
“姨——娘!”
赵姨娘一愣,扭头便见探春咬牙切齿而来。
“探春——”
便见探春泪如雨下,说道:“姨娘只生了我,却不曾养过我,造下冤孽却要拿我来抵债,凭什么?”上前一把扯开赵姨娘拉着李惟俭衣袖的手,反手又扯住李惟俭:“你自己造的孽自己理会,少拿我作筏子!俭四哥,莫听她胡吣,咱们走!”
“你……你这个蛆心孽障,黑了心肝的——”
探春猛然回首:“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去太太跟前儿将你那丑事一并说出来。”
“额——”赵姨娘顿时好似掐了脖子的鸡一般,被噎得哑口无言。
探春抬手擦了一把眼泪,扯了李惟俭闷头便往大观园里行去。
她本意扯着李惟俭到秋爽斋好生言说一番,奈何心下实在委屈,强忍着到了蜂腰桥,却是再也忍耐不住,撒手蹲踞下来,俯身大哭不已。
李惟俭心生怜惜,探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劝慰道:“姨娘向来如此,三妹妹不必跟她置气。再说,那事儿我就没打算告发。”
探春呜咽道:“我,我知道。呜呜……怕是俭四哥也是念着我,才,才没告发。我怎也想不到,她竟勾结外人来谋害家人。自古攻城,少有攻破者,能攻破的多是里应外合。我,怎会摊上这般的生母……呜呜……”
李惟俭干脆在其身旁蹲踞下来,寻思了下道:“那咒人的鬼画符我早就烧了,三妹妹回头讹诈姨娘一番,料想她也能老实一阵子。”
探春只是摇头。她这会子虽恨赵姨娘,却顾念着生恩,不忍去吓唬她。
李惟俭道:“又不是让你不孝,这孝顺嘛,可不是愚孝,有时候也得讲究个法子是不是?”
探春哭声渐小,抬头泪眼婆娑地瞧了李惟俭一眼,有心扑在其怀中,却又强行忍住。最后只道:“亏得有俭四哥呢。”
“傻话,我拿你当妹妹看,可不就得照拂些?”
探春心下委屈……就只是妹妹嘛?
正要再说旁的,忽而便听后头有人道:“哟,俭四哥与三妹妹这是数蚂蚁呢?”
李惟俭转头儿,就见宝钗信步而来。
他便笑道:“三妹妹受了委屈,薛妹妹来的正好,快劝慰几句。”
宝钗讶然:“怎么委屈了?”
探春埋头擦着眼泪,不言语。李惟俭便道:“还能如何,又被赵姨娘气了一番。”
宝姐姐带了一路香风而来,闻言便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咱们做儿女的,有委屈心中藏着就是了,可不好心生怨怼。”
李惟俭似笑非笑看向宝钗,心道,这是劝说还是挑唆?莫非是因着自己?
不拘因着什么,如今他与林妹妹两情相悦,来日又得赐婚旨意,再不用宝钗帮衬,因是探手摸了摸探春脑袋,径直起身道:“薛妹妹劝劝吧,我不好久留,就此别过了。”
他略略颔首,撇下宝姐姐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