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还在发怔,翠缕与婆子已悄然过来,翠缕便道:“大姑娘,回房歇息一会子吧。”
“哦。”懵懂应下,又被丫鬟、婆子扶着出了厅堂,迎面便见丫鬟们端着流水般的菜肴款款而来。
扭身回首观量,又见桌案齐备,想是要招待男方宾客。忽而瞥见一道烧鹿尾自面前端过,湘云不禁鼻头耸动,腹内嗡鸣。
婆子倒没说什么,翠缕赶忙道:“大姑娘且忍一忍,回头儿自有大姑娘一份儿送来。”
保龄侯府比不得荣国府,甚至都比不过忠靖侯府。三叔本有意接了湘云过去照料,奈何二叔碍于脸面一直没同意,是以便只能留在保龄侯府。
婶子保龄侯夫人治家极严整,又素来勤俭,因是湘云在侯府中虽吃穿用度从未短缺过,却也算不上锦衣玉食。便说那烧鹿尾,湘云只在年节时方能吃到。不似在荣国府中,隔三差五便能吃上一回。
再加上她性子洒脱、豪爽,行事不拘小节,落在刻板的婶子眼中就成了不守规矩,这素日里挂落自然没少吃。
所以湘云觉得在二叔家中过得并不快乐,一心只想着再回荣国府去。奈何自打来了个林妹妹,姑祖母就只宠着宝玉、黛玉,原本住在姑祖母房中的湘云便只能回返二叔家中。
许是因此,湘云心下才有些嫉恨黛玉吧?
恍惚中到得闺房里,腹内又是一阵嗡鸣,翠缕忙道:“大姑娘再多等等,一会子就送来了。”
湘云手撑着香腮瞥着外间房檐下的燕子窝,忽而疑惑道:“翠缕,你说俭四哥家中比荣国府如何?”
翠缕不知湘云为何而问,只道:“若说底蕴,伯府自是比不得荣国府。不过俭四爷可是财神转世,单是钱财,莫说荣国府,只怕亲王府也比不上呢。”
湘云顿时展颜,笑道:“也不知到时会给我几两银子的月例,若是有二十……不,十两,那我就每月吃两回鹿肉!”说话间舔了舔红唇,歪头笑道:“烤着吃,蒸着吃,翻着花样吃!”
翠缕扶额道:“姑娘啊,你来日可是当家主母,想吃什么又哪里用得着月例银子?吩咐一声,府里的厨子自会做了送上来。”
“哈?”湘云顿时双手捧腮爽利笑将起来:“好好好,若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俭四哥就算时常打我,我也忍了。”
翠缕比湘云年岁略长,闻言蹙眉纳罕不已:“俭四爷打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湘云便勾了勾手指,翠缕狐疑着凑过来,湘云压低声音道:“我夜里路过纕大哥房,听得真真儿的,巧香一个劲儿的求饶,纕大哥素日里温文尔雅的,不料那时连连逼问——”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史纕的声调瞪眼喝问:“小蹄子可服了!”
面容一展,史湘云认真道:“我过后问了巧香,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言语,定是挨了打了!”
翠缕哭笑不得,嗫嚅道:“姑娘啊,许……许是姑娘想差了。”翠缕素日里与丫鬟混在一处,早知了人事儿,又见湘云一脸懵懂地看过来,有心解释,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憋闷半晌,只道:“诶呀,总之是姑娘想差了!这……来日姑娘自然就知道了。”
湘云乜斜哼了一声,道:“又哄我,我才不信呢。”
翠缕憋闷着实在不知如何言说,大姑娘父母早亡,婶子又是个古板的,料想也不会教这些东西……总不能她去寻了那没脸子的图册子来给姑娘长见识吧?
此时就听湘云歪头道:“二婶说过几日要与二叔一道儿去江南……”说话只说了半截,又嘿然憨笑起来。
翠缕自是知晓湘云笑什么,盖因侯爷早就允了湘云,只待下江南前将湘云送去荣国府中。
眼见又丫鬟提着食盒而来,翠缕赶忙推了下湘云,道:“姑娘,那烧鹿尾来了!”
湘云搓手而待,随即大快朵颐。刻下厅堂里,又是另一番情形。
席间觥筹交错,严阁老位高权重,因是这一桌便只有保龄侯、忠靖侯以及本家子弟陪同。推杯换盏之际,严希尧提及大聘事宜,史鼐不好言说,史鼎便笑道:“阁老明鉴,谁不知复生可是当世活财神?我看这大聘,说得过去就是了,总不能来日掏空我与二兄家底吧?”
此时规矩,大聘才是聘礼,男方往女方家中送多少,来日亲迎时加倍奉送陪嫁。
保龄侯此前闲赋,忠靖侯又居清贵之职,因是家底单薄,若李惟俭砸个十万两银子来,只怕两兄弟还真接不住。
便见严希尧颔首笑道:“侯爷言之有理,可也不能让外人小觑了。依老夫看,这大聘有个一、二万就是了。”
保龄侯顿时暗自松了口气,赶忙举杯敬了严希尧一杯:“阁老如此说,我们兄弟别无二话。”
一盏酒吃过,又商议起了大聘之期。那保龄侯就道:“阁老,不是本候推诿,一则大姑娘年岁还小,二则本候不日便要南下赴任,这大聘之期不妨往后延延,待过个三二年再说?”
“也好。”
此时规矩,大聘之时方才会写下婚书。换做寻常人家或许还会心下觉着不妥,可不拘是李家还是史家,都是要脸面的。小聘之事今日过后定会传得人尽皆知,两家又怎会食言而肥?
当下欢宴一场,至申时方才散去。
严希尧、严奉桢并梁氏又往竟陵伯府而来,李惟俭大开中门而迎,待众人到得中路正房里,严希尧略略品过香茗,忽而蹙眉道:“史家姑娘性子娇憨、率真,不是个多事的。”
梁氏自是没口子的附和。
李惟俭忽见恩师严希尧瞥将过来,心下一凛,转动心思便知晓了老师的意思。娇憨、率真,反过来说不就是太过天真吗?这人要是太过天真,只怕会被有心人谋算啊。
因是李惟俭便扭头与梁氏道:“大伯母,湘云身边只翠缕一个得用的,来日到得荣国府未免被人小觑了,是不是回头寻几个可用的丫鬟送过去?”
梁氏尚且不曾思量明白李惟俭的心思,蹙眉道:“送丫鬟过去……是不是不大好?”
此时就听严希尧笑道:“无妨,老夫得空寻忠靖侯提点一番,料想忠靖侯必有打算。”
李惟俭紧忙谢过恩师,那梁氏眼见师徒二人目光闪烁,方才回过些味来。待送走严希尧父子,梁氏不由得感叹道:“俭哥儿也是好运道,竟遇到了这般恩师,处处为你打算。”
李惟俭笑着道:“不得大伯母养育,焉有今日?”
梁氏顿时掩口而笑,宠溺地拍打了下李惟俭:“心里想着就是了,再说我才照料你几年?还不是你自个儿有本事?”
二人说笑间往内中行去,忽而听闻背后有人出声,停步回首便见是李纨快步而来。
到得近前匆匆见礼,李纨急切道:“我方才回来,就听闻俭哥儿定亲了?”
不待李惟俭言说,梁氏便道:“今日小聘。”
李纨讶然道:“谁家的姑娘?”
“保龄侯的侄女。”
李纨反应了须臾,才愈发惊讶道:“湘云?此事怎地连我也瞒了?”
梁氏哼声道:“说了又如何?转头你又挂了脸,到时谁瞧不出不妥来?”
李纨哭笑不得,忙又问李惟俭:“那林姑娘——”
“并嫡。”
梁氏简短两字,李纨又反应了须臾,这才恍然道:“原是如此。”顿了顿又道:“我方才过来前瞧了,老太太有些不高兴,大太太愁眉不展,太太倒是没瞧出什么来……”
梁氏蹙眉便道:“错非因着你,俭哥儿何苦与之虚与委蛇?如今你兄弟这般能为,何必瞧贾家人脸色?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为娘总要说你几句:倘若你自己个儿不硬气些,处处指望着你兄弟做主,你兄弟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要被人拿捏了!”
梁氏顿了顿,教训道:“若你那婆婆果然刁难,大不了破门而出,领着兰哥儿来投奔你兄弟,到时看贾家还有何脸面!”
李纨肃然,虽说依旧硬气不起来,可好歹还是颔首应承下来:“母亲,我知道了。”
梁氏恨铁不成钢地白了李纨一眼,往内中行了几步,说道:“俭哥儿婚事定下,我此行也算圆满。贾家那头你莫管,待过几日我登门去说就是了。”
李纨唯唯应下,不敢再多言。心下不禁暗忖,若自己性子如母亲一般,料想也不会拖累了俭哥儿吧?
当下梁氏去得后院教女,李惟俭回返房中,就见姬妾几人正低声说着湘云性情。
没心机的,如晴雯、香菱、琇莹,叽叽喳喳满是好奇;有心机的,如傅秋芳与红玉,却是各有思量。
李惟俭落座便笑问:“说什么呢?”
内中没外人,丫鬟早被打发了出去,晴雯便笑道:“四爷,正说着往后谁跟着大姑娘,谁跟着林姑娘呢。”
李惟俭便道:“随心就好,我又不拘着你们,得意谁就去哪院儿,左右都在府中行走。”
晴雯就道:“史大姑娘虽好,我依旧得意林姑娘。”
香菱也笑着说:“我自是要随着师父。”
琇莹却道:“听闻史家姑娘性子颇为爽利,我倒是想跟着大姑娘。”
众人叽叽喳喳说起来,李惟俭悄然叫过傅秋芳,拉在一旁道:“你在府中可有妥帖的丫鬟?”
傅秋芳颔首,满目好奇。
李惟俭便道:“湘云涉世未深,来日又要去荣国府,只怕会吃亏……你好生将那丫鬟收拢了,再将身契悄悄送去忠靖侯府,别的不用多说。”
傅秋芳应下,便道:“倒是有个叫映雪的,方才十三,心思缜密,人也忠义。”
李惟俭摆摆手,哪里理会这等小事?只道:“许以重利就是了。”
傅秋芳思量着笑道:“那妾身就看着安置了。正巧映雪随兄嫂长大,如今兄嫂二人也没着落,不如收在家中给个差事。”
见李惟俭颔首,傅秋芳紧忙起身去办。
待晚饭后,晴雯、香菱等各自归置,傅秋芳便悄然领着映雪到了正房里。那映雪果然豆蔻年华,薄有几分姿色。
见了李惟俭,赶忙屈身道福,随即束手而立。
傅秋芳道:“老爷,映雪新来不过两月,一直看顾着后院,料想荣国府没几人见过。”顿了顿,又看向映雪:“知道如何说?”
映雪忙道:“回姨娘,奴婢是雇请而来,期满自去,随后才投入忠靖侯府。”
李惟俭顿时欣慰不已,有傅秋芳这般贤内助在,总是省了不少心思。因是颔首道:“好,用心办事,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儿!”
当即又赏了几枚银锭,惹得那映雪千恩万谢而去。
……
一夜无话,其后几日李惟俭每日坐衙,午后放回。大伯母梁氏倒是走亲访友的,乐此不疲。
寡婶刘氏深居简出,两个女儿李纹、李绮每日家或读书,或游园,不几日便与傅秋芳、红玉熟稔起来,于是伯府中时而便有欢声笑语传来。
李家如此,那荣国府中又是另一番情形。
贾母眼见李惟俭数日不曾登门,心下便知人家此时并不想与荣国府撕破脸,料想待众人心下怨气消弭些许方才会登门。且今时今日,李惟俭再不比从前,又岂是荣国府能轻易开罪的?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与二姑娘的婚事不成,那便就此作罢。
二房里,老爷贾政万事不管,太太王夫人很是雀跃了几日。转头听闻邢夫人下了封口令,不许将此事告知大老爷贾赦,王夫人便转动心思,琢磨着须得想个法子再激一激那大老爷。若果然再中风,只怕神仙也难救!
邢夫人心下自有思量,一面瞒着贾赦,一面盼着李惟俭登门,如此方才好当面锣对面鼓的讲清楚,钓不得金龟婿,总得将那欠账减免了才是。
东北上小院儿里,薛蟠每日不着急,也不知厮混着什么。薛姨妈担忧了几日,眼见宝钗果然面上无恙,便料定宝钗将心思尽数放在的宝玉身上,因是只午夜梦回长吁短叹了一番,却不敢在宝钗面前提及。
按说李惟俭小聘之事传出,最该伤心的理应是二姑娘迎春,可偏生这会子二姑娘心绪平稳。实则迎春心下早已绝望,只揪着李惟俭的允诺当做救命稻草。她棉花也似的性子,如今却犯起了倔,除非李惟俭当面与其一别两宽,否则谁也劝不回来。
余下众姑娘,探春面上不显,心下自是伤心不已;惜春年岁还小,只当做是喜事。
黛玉早知并嫡之事,心下倒不如何在意,只暗自思忖着定下的到底是哪家姑娘。
过得两日,忽有风声传来,当日那小聘竟送去了保龄侯府!
竟然是湘云!
黛玉很是愕然了半晌,那湘云总是与她别扭着,黛玉早慧,自是知晓缘由,因而并不与其计较。于她心中,不过是惜春那般小妹妹一般。
如今倒好,二人分作娥皇女英,往后同住一府,怕是要打一辈子交道呢。黛玉便有些烦恼,思忖着莫非往后一辈子都要跟湘云别扭着?她又是有些孤高的性儿,不肯与湘云说明道理。
于是心下感叹,只怕这事要落在俭四哥头上了。奈何俭四哥一直不来,黛玉便有些胡乱思忖,莫非俭四哥更在意湘云不成?
由是黛玉一连几日都神情恹恹,除去晨昏定省去到贾母跟前,余下光景都在潇湘馆中。时而宝钗、探春来寻,也不过说过几句话就算。
这日黛玉胡乱思忖,至三更方才睡下,转天便是芒种日。
此日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一早起来,园中姑娘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此时一众姑娘齐聚,偏少了黛玉,又少了宝玉。
二姑娘迎春便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
探春道:“非止林姐姐,连宝二哥都没来呢。”顿了顿,随即道:“我去叫了宝二哥来,少了他总觉少了热闹。”
宝钗迟了一步,心思转动,便笑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林妹妹来。”
不说宝钗往潇湘馆而去,却说探春一路出得大观园,转眼便进了王夫人院儿。此时王夫人不在房中,除去金钏、玉钏、彩云,便只有袭人在。
眼见几个丫鬟神色凝重,探春便问:“这是怎么了?”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那玉钏就道:“太太丢了一只赤金喜鹊登梅簪子,四下翻找,却在彩霞枕头下寻了出来。彩霞只是不认,太太动了气,命婆子掌了嘴,又叫她父母来领人。”
探春蹙眉不已,张口语言,随即又止住。嫡母如何情形,她大抵知晓。那彩霞品性极佳,断不会偷盗主家财物。且哪有偷了往自己个儿枕头下藏了的?
虽不知彩霞谋害宝玉、王熙凤之事,探春却也料想,必是彩霞得罪了王夫人。嫡母如此作为,她不好指摘,因是跟着感叹了一番,便转而问道:“宝二哥哪儿去了?”
袭人恹恹道:“往绮霰斋去了。”
眼看宝玉身子骨大好,袭人昨儿便提了提重回书院之事,不想宝玉就恼了。今儿一直不曾搭理袭人,只领着媚人那小蹄子往绮霰斋厮混去了。
探春颔首,正要去绮霰斋找寻,袭人忙道:“三姑娘不忙,说不得二爷过会子就回来了。”
探春没多想,只道‘无妨’,便迈步往外行去。那袭人窃喜一番,料想三姑娘撞破了二人好事,回头宝玉也怪不到她头上。
不料探春方才到得院儿中,便被赵姨娘拦下。
探春见礼,叫了声姨娘。那赵姨娘本就心下着恼,听闻此等称谓,更是蹙眉不已。
因是便道:“探丫头,你来我房里,我有话问你。”
探春心下警觉,说道:“姨娘有话这里说就好,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赵姨娘剜了其一眼,道:“也好,我且问你,宝玉穿着的新鞋可是你做的?”
“是。”
赵姨娘顿时恼道:“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见,且作这些东西!”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姨娘这话胡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哥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有事,做一双半双的,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
“你——”赵姨娘顿时被探春怼得好半晌无言,继而撒泼道:“好啊!攀了高枝儿就不记得正经母亲、兄弟了!你再上赶着乖顺又怎样?总不是太太肠子里爬出来的!你要怨,就怨投错了胎!”
探春被激得顿时红了眼圈儿,正待出言,忽而就听二重门有人道:“谁投错了胎?”
赵姨娘悚然而惊,转头便见王夫人沉着脸而来。当下赵姨娘、探春一并见礼,口称‘太太’‘母亲’。
那王夫人方才发落了彩霞,正思量着如何治一治赵姨娘,不想就撞在了自己手里。因是便骂道:“不知所谓!心里就只你那些阴微鄙贱,好好的哥儿都让你教坏了!且去堂中跪了去!”
赵姨娘憋闷着应下,乖乖去到房中跪伏在地。王夫人眼见探春抹泪,叹息着故作慈爱摸了摸探春的头,说道:“莫要理会,她是个糊涂的。你且去园中耍顽吧。”
探春擦干眼泪应下,辞别王夫人往外行去,临到二重门前回首观量,便见赵姨娘跪伏在堂中,王夫人端着茶盏有一句没一句的数落着。
探春心下揪痛,强忍着不甘往绮霰斋而去。待到了绮霰斋,却只见媚人不见宝玉。问了才知,原是方才这般一耽搁,宝玉业已去园中寻黛玉去了。
探春出得绮霰斋,心下不禁暗叹,早知有这一遭,便留在园中不出来了。
另一边厢,宝玉与媚人偷欢一场,顿时忘却前几日苦闷,兴冲冲便往潇湘馆寻黛玉去了。到得潇湘馆前,忽而心头打怵,暗忖只怕又要撞见那卫菅毓。
硬着头皮上前,却只撞见了紫鹃。
宝玉便问黛玉,紫鹃道:“姑娘方才就出去了,宝二爷迟来一步。”
宝玉偷眼又见卫菅毓就在潇湘馆内,顿时窃喜不已,出得潇湘馆便要去寻黛玉。扫量几眼,不见黛玉身形,暗忖许是去了老太太处,因是宝玉又往外走。可巧路过凤姐院儿,方才走了几步,便被王熙凤叫住。
“你来正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
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
宝玉纳罕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
凤姐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待宝玉写过了,凤姐方才放了他去。仔细瞧过一番,忽而想起差了一物,抬眼看去,却哪里还有宝玉身形。
王熙凤暗自蹙眉,却是这几日宫里透了话儿,大姑娘害喜了!
此事只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知道,此时元春月信方才两月没来,胎儿尚且不稳,不好张扬开来。
这往宫中的贺礼,不过提前预备着,留待过了三月之期再送。丢下单子,王熙凤蹙眉,此番又是不少抛费,只怕今年荣国府就要吃亏空了。好在得了宁国一脉的庄田,夏秋两季倒是能填补一些亏空。
这般烦心事暂且不用她去思量,待处置了此事,王熙凤这才领着平儿往大观园而去。
再说宝钗这边,宝姐姐一路寻来,眼看到得翠烟桥,遥遥便见宝玉往潇湘馆而去。
本欲招呼住,宝钗张口又止住。
暗暗思忖一番,正要转身去寻别的姊妹,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
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
刚欲回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周围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
只听说道:“四爷这婚事一定,咱们姑娘只怕是难了。”
另一人说道:“有什么难的?尽心伺候了就是。”
“你是得了托底,自然不在意,我却要仔细打算了。若姑娘来日胡乱嫁了,总不能也随着去吧?”
“浑说,哪里就托底了?”
另一人冷笑:“当我是瞎的不成,你与四爷……我可是瞧得真真切切。再有,你箱笼里藏的是什么,当我没瞧见?诶唷——”
“好啊,黑了心的……你可与别人说了?”
另一人求饶道:“哪里敢说?莫扭了,我若说出去,管保出门让雷殛了!”
“呼——坏了,咱们光顾着说,隔着帘子说不得让外人听了去!”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迎春房里的司棋最是刁钻泼辣,今儿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自己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林妹妹,我看你往哪里藏!”
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司棋、绣橘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
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
绣橘道:“何曾见林姑娘了?”
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
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么样。
正思忖着,忽见黛玉、李惟俭自蜂腰桥行来,宝姐姐顿时面上一僵。
李惟俭略略颔首,眼中满是玩味。黛玉俏生生伫立一旁,纳罕道:“这却奇了,宝姐姐何时瞧见我弄水儿了?莫不是瞧见鬼了不成?”
宝钗忽而面色红润,一时间讷讷不能言。
……
却说一刻之前,黛玉自潇湘馆出来,遥遥瞥见众姊妹齐聚,心下恹恹,只觉并无意趣。因是便绕行而走,不觉便到了那日葬花之处。
眼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心下不禁有些凄凉。忽有诗句涌上心头,正要吟诵,偏在此时随意一瞥,便见墙后会芳园凝曦轩里,一朝思暮想的身形一边快步而来,一边遥遥挥手。
黛玉心下惊喜,面上却嗔恼,嘟囔道:“可算是舍得来了!”
这一打断,那诗句转眼便飘散无踪。略路等了须臾,便见李惟俭快步到得近前。
李惟俭原本面上噙着笑,眼里全是她,忽见此处葬花塚,顿时面上古怪起来。
黛玉心下莫名忐忑,忙问:“怎么了?”
李惟俭试探着道:“妹妹方才可曾吟了诗句?”
黛玉茫然道:“倒是有个念想,瞧见你又忘了。咦?俭四哥怎知的?”
李惟俭眨眨眼,忽地展颜笑将起来:“胡乱猜的。眼见落花满地,妹妹定然心绪不佳,那凄凉词句不说也罢,往后不若多吟些高兴的。”
黛玉自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瞥见自己身形,转瞬那过往的胡思乱想便没了踪影,又被李惟俭戳破心思面上有些挂不住,因是嗔道:“浑说,哪里就凄凉了?”
“好好好,那想来是我耽搁了妹妹诗兴。”
黛玉眼珠转动,笑道:“怎会耽搁?诗词还不是说来就来?不信俭四哥听好了:
谁怜落花叩玉枕,窗剪寒碧探春。
风约绣帘咫尺梦,浓睡更深。
多少楼台烟雨,浮在人世凡尘。
细碎往事随云散,捧茶清心。”
诵罢,黛玉笑盈盈看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同样噙笑,却只盯着她不放。须臾,黛玉顿时红了脸儿,垂下螓首不知如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