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一路跑出王夫人院,进得大观园中,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刚到蔷薇花架前,便听得有人低声抽噎。宝玉到得篱笆花洞前观量,便见个女孩子一面拿了簪子划土,一面默默流泪。

宝玉瞧见女孩子颜色,暗忖必不是园中丫鬟,说不得便是十二个小戏子中的一个。因是仔细观量,又学着那簪子笔画在掌中写写画画,半晌才惊觉那女孩子画的是个蔷字。

这二人一个画的认真,一个瞧的发痴。忽而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

宝玉眼见女孩子身上湿透,紧忙出言,二人略略言语,随即各自散去。宝玉本要去潇湘馆避雨,又想着卫菅毓定然在馆内,此时去了,说不得又会惹一番口舌。因是便意兴阑珊,一路跑回绮霰斋来。

……

潇湘馆。

骤雨忽来,紫鹃与雪雁便在檐下瞧着雨幕,倏尔园中一对多彩鸳鸯落在院儿里,许是被打湿了翅膀,一时也不飞走,一个叫‘呱呱’,一个叫‘哦儿哦儿’,簇在一处好生有趣。

正巧方才老太太身边儿的丫鬟来送玫瑰露,雪雁便笑道:“走了个金鸳鸯,来了一对彩鸳鸯,咯咯,可真是好兆头呢。”

紫鹃笑眯眯回首观量了眼楼上,许是听见了言语声,那琴声便停下来。紫鹃笑道:“偏你多嘴,惹得姑娘又犯了心思。”

雪雁噘嘴不语,紫鹃丢下一嘴‘我去瞧瞧姑娘’,转身便回了房里。

那书房里,黛玉早已挪到书案前,正摆弄着个精致的竹篾花篮,往内中插着各色花朵。

大朵粉红蜀葵、重瓣银白栀子花、大红石榴,又衬浅绿白色夜合花,粉橙、粉白色萱草花,加之花篮手提处本就绫罗缠绕,瞧着真真儿是花团锦簇,缤纷多彩。

紫鹃喜道:“姑娘都摆弄得了?真好看。”

黛玉犯了情思,手托香腮道:“不过随手摆弄的,哪里就好了?”

紫鹃便凑过来道:“我又不曾读过书,说不来夸赞的话,总之姑娘这端午景怎么瞧怎么好。”

黛玉便笑了下,隔着月洞窗瞧着外间雨帘垂落。

还不待其遐思,忽而便听得院门砰砰作响。黛玉纳罕看将过去,就听雪雁问道:“是谁敲门?”

那外间便有清脆女声道:“林姑娘可在?我是香菱。”

紫鹃疑惑:“香菱来了?”

黛玉紧忙起身吩咐:“这会子过来,料想必是淋了一身雨,你快去给她寻两件干爽衣裳来。”

紫鹃得了吩咐,自去找寻,黛玉停在原处,便见有小丫头冒雨跑了去,开了院门,随即与香菱一道笑着跑了进来。

黛玉行出书房,便见香菱发髻贴着鬓角,丝丝点点的淌着水珠,那身上的衣裳果然湿透了。

香菱却不在意,瞧见黛玉便笑着喊了声:“师父可好啊?”

黛玉过来嗔道:“多大的人了?这会子雨势正大,就不知避一避?”

香菱笑着道:“怎么没避?我方才躲在沁芳亭里,想着头顶遮了雨,等过一会子再来。谁想雨不见小,风反倒愈发狂乱——”说话间抬起双臂来回转身:“不信姑娘瞧,我上身可没怎么淋雨呢。”

雪雁这会子拿来帕子,一条交给香菱,一条自己拿着为其擦拭。

黛玉估算时辰,就道:“你也是,迟一会早一会的又能如何?大不了回头我多教你一些时候就是了。”

香菱只笑着不言语。她如今日子惬意,甄大娘身子骨渐好,四爷也不拘着她,隔三差五又能来寻黛玉学诗,这般日子便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当下紫鹃又来,笑着说道:“就只两件儿我的旧衣裳,甄姨娘可不要嫌弃。”

此言惹得香菱啐了一口,笑闹着这才换过衣裳。

又须臾,黛玉香菱并肩而坐,一个手捧书卷悉心教导,一个提笔凝思时而展颜,又有沉香烟气自香炉里袅袅娜娜,内中慵懒闲适,便是李惟俭瞧了也要发痴。

待提点着香菱改过一诗,黛玉不禁笑道:“你醉心此道,可不就日渐长进了?真好,说不得年节时联诗,也要请你来帮衬着呢。”

香菱喜滋滋道:“还是师父教的好。”顿了顿,眼见雪雁、紫鹃都在外头,卫菅毓也在前头房里,她便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了的物件来,鼓鼓囊囊的,瞧不出是什么。

“这是什么?”

香菱眨眼调皮道:“姑娘闻闻?”

黛玉低头果然闻了下,旋即眼睛一亮:“肉粽?”

香菱连连颔首,笑道:“明儿就是端午,这会子家里正包粽子呢。傅姨娘一早问四爷口味,四爷先前说随意,临走又转回来,吩咐多做些咸蛋黄肉粽。”油纸包铺展开,露出几枚小巧粽子来,香菱又道:“还有些梅干菜肉粽,我吃着还好。”

黛玉噙着笑,心下暖融融一片。她自是知晓,俭四哥口味颇怪,极喜辣食,反倒对甜口的金陵菜不怎么爱吃。至于粽子,反倒学着跟京师人一般爱吃枣粽、红豆粽。

此番点名多包些肉粽,怕也是心下念着自己个儿。

香菱又嘱咐道:“四爷说了,尝尝味道就好,此物不好克化,姑娘可别吃多了积食。”

黛玉没好气道:“我又不是那贪嘴的,还消你说?”

此时外间云雨散去,斜阳晚照,香菱拾掇了诗稿,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黛玉忽而叫住,返身提了那花篮,又思量着放下,说道:“你再多待会子。”

继而起身,又自花瓶里抽了玉簪花,回来往那花篮里仔细点缀了一番。香菱也略会些,却瞧不明白那大团的花朵中,为何偏偏要插了小巧的玉簪花。

待须臾,黛玉提了花篮塞给香菱:“这个你拿回去应个景。”

香菱不迭应下,只低声道一准送到四爷面前,又惹得黛玉嗔恼一番,这才欢快而去。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到得夜里,紫鹃眼见黛玉时而蹙眉凝思,上了更也不曾睡下,便心下纳罕。可不管如何问,黛玉却始终不曾吐口。一直折腾到二更头上,这才催着黛玉睡下。

转过天来是端午日,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

金钏儿被撵之事,这会子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因是席间都只是淡淡的,宝钗还因为那句‘杨妃’气恼,也不搭理宝玉;黛玉南下一回,打发过闹事的小妾,也见过李惟俭家中的茜雪,自是知晓这等坏了名声的女孩子撵出去会是个什么下场,因是也不想搭理宝玉。

凤姐儿八面玲珑,自是不会这会子替宝玉挽回。凤姐儿心下正鄙夷不已,姑妈宠溺了十几年,就宠溺出这般没担当的人来。当面调戏母婢,撞破丢下婢女撒腿就跑。

那不成器的贾琏都比宝玉要强一些!

实在不知王夫人哪儿来的心思,只闷头为宝玉谋着贾家家业与爵位。便是谋算到了又如何?这般人物能守得住?

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下晌紫鹃、雪雁眼见黛玉郁郁,又过来关切,黛玉只道:“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紫鹃、雪雁两女听得这话儿,都道不知为何姑娘又憋闷了,想要开解又无从着手,只得紧着可心的,去小厨房点了来,伺候着黛玉吃用。

这日到得晚间,黛玉又神情恹恹,托腮凝思,忽而想通:俭四哥每日家事务繁杂,料想必是不知晓那玉簪花之意,因是错过了也是有的。

她心下虽这般想着,难免有些愁思。紫鹃、雪雁伺候着洗漱过,黛玉换过水绿褙子,内里浅蓝抹胸,下身一袭白纱裙,恹恹躺下却许久不曾睡去,忽而便听得好似有重物落地之声。

她心下一动,起身观量暖阁一眼,便见雪雁这丫头早已沉沉睡下。黛玉便起身趿拉了鞋子,移步到得书房里,方才停在书案前,便听得月洞窗叩响。

黛玉推开窗子,便见一袭皂衣的李惟俭笑吟吟地出现在窗前。

黛玉惊喜掩口,四下看看,紧忙将李惟俭让到房内。待李惟俭进来,她才凑近了道:“怎么这会子……又来?”

李惟俭笑道:“昨儿妹妹送了端午景,奈何我对那花卉没怎么赏玩过,当时只瞧着好看来着。今儿一早秋芳偶然点破,那玉簪花又名夜来香,我这才知晓妹妹之意。”

黛玉哪里肯认?因是赧然道:“我不过随手搭配了,哪里有旁的意思?偏你要来曲解。”

李惟俭笑着颔首:“原是我误会了……误会便误会了,许久不见妹妹,我这心下挂念的紧。”

黛玉便不言语了,只偷眼打量李惟俭,面上似嗔似喜。李惟俭返身将窗子关了,又将椅子挪开,拢了黛玉肩头让其落座,自己则一偏腿坐在的书案上。

李惟俭居高临下,一搭眼便瞥见了那两团萤柔,当即心下就是一热,黛玉当即捧心嗔看过来。

李惟俭道:“要不,妹妹坐上头,我坐椅子?”

黛玉起身没言语,拉开椅子,干脆跳上桌案,与李惟俭一并坐了。

黛玉便道:“你今儿怎么过的?”

李惟俭便道:“倒是热闹了一场,编了五彩线,弄了两条小舟,与晴雯她们就在家中赛了回龙舟,又弄了几张软弓,闹着射了回粉团。”

所谓射粉团,便是将粽子悬挂了,用软弓十步开外攒射,射不中者,饮酒;若全中,与座诸人一并饮酒。

又道:“是了,香菱还凑趣做了一首诗,我瞧着不错,待回头儿让她说与你这个师父听。”

黛玉笑道:“好热闹啊,可惜这边厢淡淡的,也没什么意趣。”

李惟俭便趁机扯了她的手,低声道:“待过两年妹妹过来,咱们也一道儿热闹热闹。”

黛玉便偏过头去不言语,她身量还不足,因是一对金莲离地半尺有余,先前还只是并拢了不动,这会子却慢悠悠来回踢腾起来。

好半晌,黛玉才道:“你特意换了身黑衣裳?”

李惟俭挠头道:“别提了,那秦嫂子说,上回有婆子起夜,遥遥瞧见个白影,唬得以为闹了鬼,好些天没敢留在园子里。这还好是婆子,倘若换做旁的姑娘,真要吓出个好歹的,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黛玉眨眨眼,顿时掩口咯咯咯笑个不停,想着李惟俭上次一身月白衣裳,竟吓得婆子不敢来园子里,便愈发止不住笑。

待笑过了,许是舒缓了心绪,黛玉这会子心下满是雀跃,却再没了羞赧。只寻着李惟俭说了这几日情形,临了才道:“是了,太太身边儿的金钏儿被撵出了府去。”

李惟俭闻言一怔,隐约想起这桩事来,明知故问道:“这回又因为什么?”

黛玉略略撇嘴,鄙夷道:“还不是那人?招惹了金钏儿,刚巧被太太撞见,他倒是一溜烟的跑了,独留下金钏儿受过。”

“又是宝玉啊。”

黛玉便蹙眉道:“前几年还觉得他是个不俗的,也不知为何,这二年瞧着愈发让人不爽利。但凡他认个错、道个恼,再开口讨了金钏儿,又何至于有这回事儿?”顿了顿,又道:“是了,金钏儿好似是家生子,这被撵出去,往后可怎么过活?”

李惟俭沉吟了下,说道:“妹妹可还记得碧痕?”

黛玉颔首,自是知晓那碧痕原本是宝玉身边的丫鬟,后来……总之被贾母撵出了府去。

李惟俭便道:“去年茜雪休沐时游逛,路过胭脂胡同瞧见了碧痕……”

黛玉骇然,随即沉默不语。

那胭脂胡同乃是京师有名的烟街柳巷,女孩子流落此处哪里还能得了好儿?

黛玉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几次欲言又止。想搭救金钏儿,又不想太过劳烦李惟俭。

李惟俭心思一转,便大抵知晓了其心意,因是便道:“妹妹可是想救下金钏儿?”

黛玉颔首,说道:“金钏儿虽轻浮了些,却也没多大错处。总归是一条人命,你——”

李惟俭颔首,又探手揽过黛玉肩头,让其轻轻依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妹妹心思柔软,你既这般说了,那我就想个法子。”

“也不好太过劳烦了……”

“不妨事的。”

“嗯。”黛玉轻轻应下,这才恍然竟靠在了李惟俭怀里,顿时羞得不敢抬头。

书房里逐渐旖旎起来,李惟俭生怕惊走了黛玉,便说道:“此事说来也简单,明儿一早我打发红玉、琇莹知会二嫂子一声就好。”

“二嫂子?凤姐姐?”黛玉纳罕抬首。

李惟俭便悠悠道:“如今太太与二嫂子可是离心离德……面和心不和啊。”当下便略略说了内中情由,听得黛玉惊叹不已。

无怪这府中暗流涌动、波云诡谲,想想此时竟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李惟俭说过情由,又道:“妹妹来日总要管家的,这些庶务总要听一些,免得被人哄骗了去。”

黛玉挑了挑罥烟眉道:“谁说我不知庶务的?”

“好好好,妹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黛玉便嗔着轻轻敲了他一拳,继而又自行贴在其心口。听着那怦然心跳声,只恨那夜色太短暂,若是一直这般就好了。

……

转天是五月初六,一早儿得了李惟俭的吩咐,红玉便领着琇莹自后头园子到了荣国府。

路上琇莹迷糊着道:“好端端的,老爷教我这法子作甚?救人还要嘴对嘴的吹气……你说是不是要渡过去一些阳气啊?”

红玉白了其一眼,道:“偏你多心,四爷还能害了你不成?”

琇莹顿时一拨浪脑袋:“那肯定不会。”

昨儿是琇莹值夜,因着白日里饮多了酒,与李惟俭胡天胡地一番,方才上更就沉沉睡去。一早儿起来,李惟俭也没与她放对,只是捉了她非要教她如何救溺水之人……真真儿是古怪。

胡乱思忖着,转眼便到了凤姐儿院儿。

小丫鬟丰儿瞧见了,知道二奶奶最喜红玉,便扯着其往里走。到得里间,这会子王熙凤正在用早点,瞧见红玉就笑道:“怎么这会子就过来了,可是有事儿?”

红玉笑道:“可是有事儿求二奶奶呢。”说话间瞥了眼丰儿。

上次王济仁瞧过,王熙凤便与贾琏分房睡了。年纪总不好一直拘着贾琏,让其寻小厮出火,便打发了平儿去伺候。因是此时房中只留了几个小丫鬟。

王熙凤闻弦知雅意,吩咐道:“红玉来的这般早,料想也没怎么吃过,去取了筷子来,再给红玉去厨房要一份早点。”

丫鬟应下,紧忙退出房去。

红玉便凑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王熙凤听罢心下纳罕,道:“金钏儿?”

红玉便压低声音道:“二奶奶不能只惦记眼前这些杂事儿,那金钏儿可有个妹妹玉钏儿还在太太房里。再有,白瞻可是太太的陪房。”

王熙凤此时与王夫人面和心不和,都各有打算。听闻此言顿时眼前一亮,是了!有玉钏儿在,十次里有一次通风报信,自己就算是得了好儿!再有那白瞻虽不显山不漏水的,却也是府中买办,卖他个好儿,来日定然有用。

想明此节,王熙凤笑着探手戳了下红玉脑门:“鬼丫头,就你聪明!”

红玉赔笑,王熙凤就道:“成,过会子我去她们家瞧瞧。正好我在城里还有个卖松江布的铺子,不成就打发金钏儿去谋个差事。”

红玉赶忙应下,心下松了口气,这四爷交代的差事总算是完成了。

用过早点,平儿回来,王熙凤便带着平儿、红玉、琇莹并几个丫鬟婆子,浩浩****往白瞻家而去。

走到半路,平儿眼尖,远远就瞧见一女子哭着跌跌撞撞往东南角的水井而来,平儿顿时骇然:“那莫不是金钏儿?”

王熙凤见了大惊失色,赶忙吩咐:“快去拦了下来!”

当即丫鬟、婆子一并往水井赶,琇莹身手利落,后发先至,几步便蹿了过去。奈何那金钏儿早已心存死志,琇莹探手只扯下一只袖子来,那金钏儿便倒栽进了水井里。

王熙凤急了!这闹出人命来,连老太太都得惊动,本来都是王夫人的事儿,自己撞见了若不救下来,说不得就成了自己的错儿。

当下急忙命人打捞,却见那琇莹顺着辘辘绳索垂进井里,用匕首割断连着的木桶,捆在金钏儿腰身上,随即招呼众人赶紧拉起来。

一番忙碌,人是捞了上来,奈何面色苍白,胸口不见半点起伏。

平儿骇然道:“奶奶,怕是不得救了!”

王熙凤正嗫嚅思忖着,就见攀援上来的琇莹嚷道:“闪开了,我有法子救了她!”

当下丫鬟婆子一分左右,琇莹快步上前,按着金钏儿胸口按压连连,又捏了其鼻子对着嘴儿吹气。

好一番忙碌,王熙凤正待出言,就见那金钏儿张口‘噗’的一声吐出一股水来,继而咳嗽连连,随即睁眼开口喘息不已。

竟然真活了!

不问自知,琇莹定是从俭兄弟那儿学得本事!

此时就听那金钏儿哭道:“救了我作甚?还不如死了干净!”

王熙凤挑眉骂道:“你才多大就要死要活的?你爹妈养了你一场,不见你回报,你就这般死了可对得起你爹妈?”

金钏儿说不出话来,只啜泣不止。

王熙凤赶忙打发平儿去寻白瞻家的,须臾光景,白瞻夫妇并金钏儿兄长、玉钏儿哭喊着来寻,白瞻家的扑在金钏儿身上,只叫着‘我的儿’,先抽了金钏儿一巴掌,又连抽自己几巴掌。

那白瞻更是胡子乱抖,好半晌才叹息一声,过来与王熙凤见礼。

王熙凤便温言道:“白管事儿,此事……我不好多说。总之再如何也到不了这一步。情形如何你也知道,我看金钏儿待不得府里,不如去我那布庄子上当个差事。”

白瞻大喜过望,赶忙跪下叩首道:“小的多谢二奶奶垂怜,往后必念二奶奶恩情。”

当下又扯了媳妇、女儿过来谢恩,倒是闹得凤姐儿心下古怪不已。原先只当佛道之说是无稽之谈,如今多少有些恍然明悟,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浮屠,不在外,而在内。

……

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

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说得。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

众人说过湘云小时糗事,待听黛玉说了湘云前年栽在了沟里,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么?”

周嬷嬷笑着摇头:“不了。”

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

王夫人想起先前小聘之事,便道:“只怕如今好了。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

贾母瞧着映雪说道:“这丫头瞧着眼生。”

湘云便笑道:“姑祖母不知,这是三婶子送我的丫头,才几日我就觉着十分伶俐。”

因看那映雪颜色并不十分出色,贾母便只笑着颔首,没再多言语。

湘云正要过问宝玉,忽而想起方才车上映雪嘱咐,这才想起来,是了,如今自己也算有婆家了,可不好再过问旁的男子。于是便生生憋住,转而又与探春说话儿。

正此时,宝玉来了。

二人问候过,湘云眯着眼笑道:“袭人姐姐可好?”

宝玉道:“多谢你记挂。”

湘云道:“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

原是四枚绛纹戒指,湘云与黛玉叽叽喳喳言语一番,这才道明,这戒指竟是送与鸳鸯、袭人、金钏儿、平儿的。

湘云只是娇憨,又不是傻。这四个丫鬟,都是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可谓位卑权重。湘云念及从此要在贾家常住,总要交好了这些丫鬟,免得两眼一抹黑,再挨了欺负。

一众姊妹闹过好半晌,黛玉眼见宝玉与湘云新鲜过须臾,又来寻自己,赶忙便回了潇湘馆。

宝玉顿时讪讪,也自去了。他一走,宝钗也跟着走了,于是众人都各自散去。

贾母便与湘云道:“那怡红院一早儿就拾掇了出来,只管让丫鬟、婆子把物件儿放下。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子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

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自贾母院儿出来。她先去到凤姐儿院儿坐了坐,得知大嫂子李纨今儿休沐,又去稻香村坐了坐。因李惟俭之故,情知李纨翌日便是自己的大姑姐,湘云便多坐了片刻。

待从稻香村出来,又要去寻袭人,眼见婆子、媳妇众多,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映雪服侍就是了。”

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主仆三人便又往前走。

映雪人情练达,平素却话不多,许是因着新来,还不知湘云脾性之故。翠缕自小服侍湘云,便没了那般顾忌。眼见沁芳溪里有荷叶,便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

“时候没到。”

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

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呢。”

这二人一问一答,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阴阳来。

湘云便道:“……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

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

湘云笑道:“胡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沁芳桥左近,迎面便撞见了快步而来的李惟俭。

不待翠缕出声,湘云遥遥便招手呼唤:“俭四哥!”

不用映雪言语,翠缕赶忙道:“姑娘,矜持啊。”

“哈?”湘云这才想起已收了人家小聘,可再不好这般大咧咧。想到来日就要嫁与此人,湘云顿时埋头讷讷,竟有些扭捏了起来。

那边厢,李惟俭呼应着举起手摆了摆,旋即到了近前。低头打量了下脸儿好似红苹果一般的湘云,笑着道:“云妹妹才到的?”

“嗯。你……俭四哥怎么来了。”强忍着心下别扭,湘云出声却不敢抬头。

李惟俭笑道:“贾侍郎到访,政老爷请我过来作陪。”

湘云嗫嚅道:“那,那你快去吧。”

李惟俭思量着道:“妹妹来的正好,武备院刚造了一物,也不知前景如何,来日我让人送来,妹妹试试如何。”

湘云终于抬起头来,好奇道:“是什么啊?”

“自行车。”

“哈?”

“过几日妹妹便知。”略略颔首,李惟俭便往大观园外而去。行走之际,忽而叮当一声,却是一个金灿灿的物什掉落青石板上。

偏生李惟俭好似一无所知一般,湘云紧忙叫住:“俭四哥!”

她跑上前拾起那物什,只瞧了一眼便默然无语。只见掌中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此时李惟俭回身懊恼道:“一时走得急,竟险些将此物丢了,多谢云妹妹!”

湘云低声道:“俭四哥从何处得来的?”

“那日老太太送我的,说是贺礼。”

贺礼……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湘云顿时红了脸儿,一时忘了将那金麒麟交还。

这金麒麟成双成对,一直都是史家之物,她自小佩在身上,总听姑祖母说,待这金麒麟凑成一对儿,她便得了好姻缘。

如今想想,果然应了!就是……不知俭四哥会不会打自己。有心问询,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云妹妹?”

“哦,哦。”湘云赶忙将金麒麟送还,打趣道:“幸而我瞧见了,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瞧你怎么办!”

李惟俭笑道:“印丢了就丢了,这个可丢不得。”

取回金麒麟,李惟俭贴身挂好,随即拱手告辞而去。直到其身形出了大观园,湘云方才收回目光来。

转头就见翠缕目中满是揶揄打趣,湘云顿时咬牙恼了:“敢浑说定有你的好儿!”

翠缕故作委屈道:“姑娘,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呢。”

主仆打闹一番,又朝绮霰斋而去,这且不表。

却说李惟俭一路到得贾政外书房,果然就见贾雨村此时正与贾政谈笑风生。见了李惟俭,贾雨村愈发热络,落座后寻着李惟俭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他如今是兵部侍郎,此时兵部管武职选授、处分及兵籍、军械等事务,调兵遣将之责自有五军部分担。

说白了兵部就是管后勤的,却又被内府分去了一部分军械生产的差事。因是要调集军械,总要与内府打交道。

贾雨村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却屡屡在内府碰壁。没奈何,思量一番,干脆来了荣国府。

一则贾政方正可欺,正好趁机交好李惟俭;二则因着金陵旧事,贾雨村狠狠得罪了王子腾一遭,此番借着贾政说不得能转圜一二。

李惟俭情知贾雨村是什么货色,因是虽不能拿捏姿态,却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眼见李惟俭如此,贾雨村也不强求,公事公办总比四下拿捏强得多,因是便转而问起宝玉来。

夸赞几句,贾政心下当了真,当下打发人去叫宝玉来。

那边厢,湘云送了戒指,又与袭人闲话一番,待宝玉回来,映雪赶忙悄然拉扯了湘云衣袖。湘云这才恍然觉着不妥,紧忙起身往怡红院而去。

宝玉心下纳罕,不知一向爽利的湘云怎么也躲着自己。正纳罕间,便有婆子来叫,说是老爷有请。

宝玉唬了一跳,待问明是应酬贾雨村,这才恹恹而去。

他一走,宝钗便来了。寻了袭人问询:“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

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她做去。”

宝钗听得此言,便没再说旁的,转而说起了闲话。正待此时,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了井了!”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

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今早就投了井……亏得二奶奶正巧撞见,不然说不得人就没了。”

宝钗道:“这也奇了。”

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又念及金钏儿这般的一句话都能逼得投了井,若来日自己不对了王夫人心思,岂非也要这般?因是愁眉不展,心下思量不停。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

到得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

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

宝钗道:“从园子里来。”

王夫人道:“可看见你宝兄弟么?”

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不知哪里去了。”

王夫人点头半晌,叹息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了!”

宝钗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王夫人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一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了。亏得凤丫头撞见,不然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

再说又没死成,姨娘何必自责?”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于心不安。”

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安抚了,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宽慰了王夫人好半晌,王夫人这才转好,吩咐了彩云送去二十两银子,别的再无二话,只要白瞻家的这几日将那金钏儿看顾好了。

须臾,宝玉回返。这会子他也听闻金钏投井险些死了,因是蔫头耷脑、无精打采,进来便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了一通。

好不容易被放出来,便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

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

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贾政与李惟俭,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

宝玉素日就畏惧贾政,又方才被王夫人教训过,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站在那里讷讷无语。

李惟俭便道:“宝兄弟应是触景伤情?不过是心思细腻了些,老爷又何必责怪?”

贾政原本就有气,待听得‘心思细腻’这一句,顿时更气了三分。男儿大丈夫,竟日与姊妹厮混在一处,简直不成样子!正要教训,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

李惟俭却心下恍然,忠顺王府长史来了?那岂不是说宝玉要挨揍了?当下便道:“我与老爷一道儿去瞧瞧?”

“也好。”贾政应下,赶忙打发管事儿的请人去书房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