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要娶亲了。

李惟俭这数月都在操持着军需事宜,连荣国府之事都极少过问,就更遑论那薛家之事了。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薛家只打发了个丫鬟来送请柬,不过是虚应其事。大抵是知道李惟俭不会亲自到场,错非如此,此番来的不是薛蟠也合该是薛蝌。

略略思忖,李惟俭便笑着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同喜慌忙一福,笑吟吟告退而去。

待其走了,李惟俭这才问道:“薛蟠与谁家姑娘定下的亲事?”

傅秋芳一时想不起,宝琴便笑道:“说是桂花夏家。”

傅秋芳顿时意味深长地瞥了李惟俭一眼,却不曾说什么。刚好此时晴雯入内,闻言就道:“桂花夏家?那岂不是……”话说半截,晴雯慌忙掩口止住。

内中众人神色各异,无不扫量着李惟俭。李惟俭笑着挠挠头道:“这等事八字没一撇,不过是个意向罢了,往后少往外说嘴。”

晴雯就道:“咱们不说,还不许旁人说?四爷且瞧着吧,要不了几日定会传得满城风雨。”

傅秋芳就道:“旁人怎么计较咱们管不着,只是家中不许这等喜嚼舌的婆子多待。你们也四下观量着,若果然有人背后说嘴嚼舌的,结了工钱一并打发出府去。”

四下人等纷纷应下,唯独宝琴这会子还有些不明所以。小姑娘明媚皓齿看向李惟俭,虽心中纳罕却不好多问。

待用过了晚饭,李惟俭自去书房写写画画,宝琴又与香菱凑在一处,几番扫听这才得知内中详情,直把宝琴惊得瞠目不已。

“哈?那夏家要将女儿送与四哥哥做妾?”

香菱赶忙掩住其口,低声道:“小声些,莫要让人听了去。”顿了顿又道:“这也就罢了,听说单是嫁妆就值二十万,夏家老太太百年之后那百万家资一并留与夏姑娘所生子嗣。”

宝琴略略懵然:“都这般了,四哥哥还推拒了?”

香菱便笑眯眯道:“区区百万家产,四爷又如何瞧得上眼儿?私下里与你悄悄说一嘴,去年单是各类股子出息,加在一处就有六十几万两,到了今年只怕更多呢。”

宝琴眨眨眼,心绪渐平,笑着说道:“我知道了,四哥哥雄心壮志,又岂会被些许钱财收买了?”

香菱就笑,说道:“琴姑娘说的极是,四爷从不耽于外物。家中如今金山银海,也没见四爷见天的山珍海味。四爷虽以军功封了伯,却总是科举出身,你看外间哪个进士老爷如老爷一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

我瞧着啊,老爷心下志向远大,便是收在家中的姐妹,或是相识于微末,或是机缘巧合、情非得已。四爷若果真纵情声色,莫说是桂花夏家,那江南士绅想要将家中庶女送来做妾的只怕要从家门口一路排到承天门呢。”

这话有些夸张,可想来用一句‘趋之若鹜’也不算过。当下二人又说起诗词,宝琴略略指点了些许,顿时惹得香菱好感倍升。

眼见日头落山,香菱就道:“昨儿与你说的事儿思量的如何了?”

一向爽利的宝琴忽而红着脸儿扭捏起来,嗫嚅道:“这般事儿……总不能让我自己个儿去说吧?”

香菱顿时乐不可支,便道:“你不去说,那我替你去说可好?”

宝琴瘪了瘪嘴:“香菱姐姐也惯会欺负人,不跟你说了。”

言罢起身回了自己小院儿。香菱在房中略略盘桓,换过衣裳便去了前头的书房里。这会子正巧无人伺候,眼见香菱来了,李惟俭就笑道:“今儿好些了?”

香菱笑着摇了摇头:“好歹敢动弹了。”说着凑到李惟俭身边儿,也不观量那桌案上的文字、图画,只道:“算来琴妹妹来家中两月有余了呢。”

“嗯。”李惟俭随口应了。

香菱又道:“四爷,不拘怎么算,琴妹妹既有红契,这往后轮值是不是也要将琴妹妹算上?”

李惟俭一怔,说道:“她才多大?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香菱却道:“话是这般说,可四爷每日家忙碌不已,家中姊妹又多,这个说会子话儿,那个过问两句,轮到琴妹妹还剩下多少工夫?旁人每月都能轮上几日,夜里陪着四爷,独琴妹妹没有。我瞧着,琴妹妹心里头苦,却不好开口说呢。”

李惟俭思忖着,料想是宝琴这小丫头买通了香菱?好似也不对,香菱素来与世无争,怎地这会子为宝琴说话?

还不待他问出口,香菱就道:“再者说,当初那会子晴雯、琇莹算算也没比琴姑娘大多少呢。”

李惟俭顿时不知如何说了,暗忖就算不能做什么,与宝琴说会子话儿也是好的?因是便颔首道:“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去瞧瞧她。”

香菱笑了笑,稍坐了片刻,便自行回了小院儿。

临近上更,李惟俭也没叫丫鬟,自己个儿提了煤油灯出了书房,便朝着西路院正房寻去。

临到宝琴小院儿门前,李惟俭略略踯躅,随即抬脚入得内中。

此时中秋已过,天气逐渐寒凉,门扉后便多了阻隔寒气儿的帘栊。许是内中人瞥见外间灯光,那帘栊一挑,便露出个小丫鬟来。

小螺瞥见是李惟俭,顿时扭头喜滋滋嚷道:“姑娘,老爷来了!”

小螺一边将李惟俭邀到内中,李惟俭方才跨过门槛,便见宝琴自卧房里迎了出来。

“四哥哥!”

小姑娘明媚皓齿,一如既往好似画中人一般。李惟俭笑了笑,问道:“总也不来你这儿,今儿便来瞧瞧,妹妹这些时日可还安好?”

“都好,有四哥哥护着,几位姐姐也和善,这两月过得很惬意呢。四哥哥快坐,小螺,去将我那百花酿拿来沏一盏来。”

“百花酿?”李惟俭纳罕着落座。

宝琴就笑眯眯道:“我从古文上寻的方子,上月底试着制了制,亏得四哥哥那蔗糖务,如今霜糖便宜了三成还多,不然只怕月钱用光了也试不出来呢。”

正说话间,忽而就听‘嘎’的一声,一只大喜鹊自房梁落下,蹲踞宝琴肩头,歪着脑袋仔细观量李惟俭。

李惟俭蹙眉,虚指那喜鹊道:“它还没走?”

宝琴蹙眉苦恼道:“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偏它懒得再去觅食,一门心思吃定了我。”

李惟俭就笑,说:“总是一段缘分……是了,有护卫告状,说妹妹这喜鹊见天去寻那海东青挑衅。”

“哈?”宝琴蹙眉,探手拍了拍大喜鹊的脑袋:“你就作吧,早早晚晚让那海东青给吃了。”

说话间百花酿送了上来,淡红色,一股花果香。

宝琴凑过来也落座,笑着道:“夜里不好喝茶,免得睡不安稳,我又贪嘴,就酿了这百花酿,四哥哥快尝尝滋味如何。”

李惟俭喝了一小口,略略品了品,说道:“好味道,就是有些太甜了。我猜是用果子混着各色花用霜糖渍了,再捣成酱?”

宝琴一边颔首一边咯咯笑道:“果然瞒不住四哥哥。”

“妹妹好巧的心思。”赞了一句,李惟俭又问起今日宝琴与傅秋芳学看账目之事。

宝琴就嬉笑道:“看着不算太难,就是千头万绪的,须得一些时日方才能理清楚。”

李惟俭恍然,道:“是了,妹妹家学渊源,想来过往也看过账目。”

宝琴就道:“有回往西海沿子去,父亲身边儿的账房水土不服病死了,那账目就是我与父亲一道儿处置的。”

李惟俭瞧着有些骄傲的宝琴,又夸赞了几句,直说的小姑娘红了脸儿。宝琴赶忙转而道:“四哥哥莫说我了。我倒是好奇,四哥哥如今高官厚禄,家产无算,料想必是心有抱负,不然又何必每日劳碌?只是却猜不准四哥哥的志向。”

李惟俭眼神一亮,但见宝琴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一双秋水里满是探寻。他暗自思量,好似唯有林妹妹问过此事,算来宝琴是第二个提及此事的。

因是便正色道:“我这几年所言所行,料想妹妹也大多知晓,不如妹妹来猜一猜?”

宝琴颔首:“那我就试着猜一猜……唔,四哥哥可是想着兼济天下?”

“不恰当。”

宝琴思量须臾,又道:“水务解京师吃水之厄,水泥务解江南水患,又兼圩田无算……四哥哥心中必是装着天下苍生。”

“呵,不准确。”

宝琴又思量了一阵,摇头道:“这我却猜不到了。”

李惟俭笑着道:“不过应在这实学二字罢了。”

“哈?是了,四哥哥实学无人能及,可是要著书立说?”

李惟俭自信道:“那不过是顺带之事。我本心,便是以实学转化为工业。天下间产业不过有三,一则田中产出,为第一产业;三则,酒肆茶楼,跑腿办差,是为第三产业。”

宝琴聪慧,说道:“四哥哥说的工业便是第二产业?”

“正是!”李惟俭兴致来了,说道:“所谓‘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我极力推动实学,便是想着将过往作坊般的工业迅速推到真正的工业化生产。如此,机器开动,旬月间可造过往数十年总数。各类工业品以商流转,财富汇聚;再以工业反哺农业,从此此方再无饥荒之虞。

妹妹出过海,自是知晓这天下并非只是大顺一地。如今西夷四下拓土,那些膏腴之地尽数落在西夷手中。若我大顺子民有这些膏腴之地,不知能活多少百姓。何至于如那福建一般,家中连生女儿,因养不起干脆溺毙?”

宝琴听得眼睛越来越亮,禁不住合掌赞道:“妙!我就知四哥哥这般人物方才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若此事有成,说不得世人皆如昆山百姓一般为四哥哥立生祠呢。”

“呵,”李惟俭笑道:“这却不好说了,说不得这工业化之后,那小民百姓日子还不如如今过得好呢。”

宝琴却道:“这世间岂有万全之策?不过是一时之困,后世子孙倘若再无饥馑,必奉四哥哥为前贤!”

此言恰好搔到了李惟俭的痒处,其顿时忍不住仰头大笑。笑过了,又起身负手踌躇而行,停步转身道:“我知妹妹聪慧,家中只两个半办事妥帖的。一个是妹妹,一个是秋芳,红玉……因着见识短了,可惜只能处置家事。

如今秋芳又有了身孕,妹妹既有才智,也不用遮掩了。我如今只恨能用之人太少,断不会嫉妒身边之人出彩。”

宝琴顿时听得心潮澎湃,起来屈身一福道:“四哥哥志存高远,我不敢说拾遗补漏,可定会尽心尽力。”

当下二人又说了良多,眼见自鸣钟敲响,李惟俭思量了下,实在拉不下脸来留宿,便干脆起身离去,往后头寻晴雯去了。

这会子晴雯正换晚妆,李惟俭便凑过来手扶香肩,镜中的晴雯白了一眼,说道:“你看这镜中人可还好?”

晴雯自是意有所指,李惟俭便道:“镜中者有风致,镜外者有滋味。”

“风致是如何讲?”

李惟俭笑道:“如花欲笑。”

晴雯说道:“有风致者,就在前头小院儿,四爷又何必看这镜子?”

李惟俭便道:“这是打翻了哪里的醋坛子?”

晴雯叹了口气,蹙眉道:“我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心下总觉得不妥。”

李惟俭略略思忖,便知缘由,因是低声道:“你急个什么?才多大年岁,若有了身孕可不好生产。咱们来日总要长长久久的,害怕没子嗣?”

晴雯就噗嗤一声笑了:“许是一时心烦,倒是搅了四爷的兴。”

当下起身服侍了李惟俭洗漱,是夜同入鸳帏,共枕而卧,内中旖旎自是不提。

……

转天清早,李惟俭用过早饭便去坐衙。乘了马车方才上到街面上,遥遥就见一老婆子领了个稚童往荣国府而去。

李惟俭掀开车帘观量了下,依稀想起来这老婆子好似是刘姥姥?有心去瞧个热闹,却也知如今自己位份不同,不好再这般胡闹,因是撂下帘子一路往武备院而去。

却说这日湘云一早儿用过早点便来寻凤姐儿,凤姐也不交代差事,只命湘云守在一旁观量着。

这会子内宅各处的管事儿媳妇纷纷到来,绕过粉油大影壁,进得半大门,排着队在庭院里听吩咐。

中秋已过,秋粮入库,这外间的事儿自有贾琏、管家赖大处置,内宅的事儿便多由凤姐来做主。

这个来请示,说家中煤油不多,须得打点人去采买。凤姐让平儿记录下来,留待吩咐买办去操办;

那个来说,有两处丫鬟着凉告假,茶房里短了人手。凤姐问过缘由,紧忙抽调了两个粗使丫鬟过去帮衬着;

又有婆子来说各处屋里的纱幕须得撤下,再将库房里的屏风挪到各处。凤姐应下,又仔细吩咐那纱幕寻妥帖人换些银钱来,留待明春再买新纱幕。

一桩桩、一件件,湘云在一旁瞧得目不暇接。一旁的自鸣钟‘铛铛铛’连敲了九下,凤姐儿不及与湘云言说,紧忙领着湘云先行往贾母处伺候着。

待贾母用过了早饭,王熙凤打发湘云先回去用早饭,自己个儿又往王夫人处去伺候。

正好平儿要去园子里办差,便与湘云一路同行。

平儿便笑问:“云姑娘瞧着如何?”

“纷扰、琐屑,亏得是凤姐姐,换做旁人只怕还处置不了呢。”这会子湘云由衷敬佩凤姐。

平儿便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云姑娘还没瞧见家中置宴、办事呢,那会子奶奶连口热的都只能吃个囫囵。”

湘云却不是个畏难退缩的性子,扬着小脸儿笑道:“上一回我请客可不就见识了?亏着凤姐姐帮衬,不然还不知从何处着手呢。”顿了顿,又道:“好在俭四哥家中简单,倒是不用每日与凤姐姐一般四下立规矩。”

平儿不无艳羡道:“是以连老太太都赞云姑娘是有福之人呢。”

湘云嬉笑了阵,便往怡红院去用早饭。

平儿去小厨房吩咐过了,转头儿出来,正巧迎面撞见了袭人。

袭人便扯着平儿去绮霰斋吃茶,平儿道:“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园子。

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

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左近无人,因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

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

平儿嗫嚅,又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自打五月里,我们奶奶奶便与太太说过公中银钱不足用。太太唏嘘几回,每回都让奶奶瞧着办。奶奶又不是善财童子,哪里变得出银钱来?

六月里逼得没法子,自己个儿用体己贴补了,这才足数发了一回。待夏粮送来,奶奶方才收回体己。不想这月又不足用,说是如今粮贱,须得留待冬日里发卖才值钱。

那粮食积存着不卖,公中哪里还有银子?奶奶这回一生气,干脆撒手不管。太太催问了几回,只说无法。昨儿太太又寻了奶奶,说是想了法子,这几日便将月钱发下来。”

袭人纳罕不已:“太太想的法子?”

平儿欲言又止。如今自家奶奶可是与太太生分着呢,哪里再肯累死累活的效力?

袭人思量须臾,又道:“不对,那夏粮不是八月初就粜了吗?”

平儿推说道:“这外头的事儿,我又哪里知道?”顿了顿,又道:“你倘若有要紧事用银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了。”

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秋风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

众人见她进来,都忙站起来了。

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命小丫头子倒茶去。

几句闲话说过,平儿便道:“想是见过奶奶了?”

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

正说着,忽而丰儿快步而来,瞥了言刘姥姥,忙扯过平儿道:“平儿姐姐,奶奶吩咐了,姥姥来一趟不易,让姐姐预备些盘缠,比照上回就好。”

上回王熙凤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钱,平儿顿时有了数。一边厢让刘姥姥稍待,转身进得内中,自匣子里取了二十两银钱,回来交与刘姥姥。

刘姥姥推让一番,到底还是收下了。平儿会说话,笑着道:“姥姥想来是入了我们奶奶的眼了。荣国府家大业大,攀附、来占便宜的不知有多少,难得姥姥这般知恩图报。这银钱不为旁的,留着给板儿来日读书花用。”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方收了,随即喜滋滋领着板儿而去。

所有人,乃至李惟俭都不知,因着他之故,这刘姥姥逛大观园一事生生的没了。错非李惟俭那日夜里打发宝琴去帮衬湘云,只怕湘云这傻丫头便会依着宝钗的主意去办劳什子的螃蟹宴,惹得贾母这老太太心下不快。

赶巧此时刘姥姥登门,贾母存心教育宝钗什么是大户人家的做派,便干脆顺势高调接待刘姥姥,活生生给宝钗上了一课。

此番却因着螃蟹宴成了四方宴,办得极为体面,贾母这老太太自然就没了那般心思。

待送走了刘姥姥与板儿,湘云用过早饭又来,王熙凤也回返,于是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这一日便过去了。

待用过晚饭,王熙凤与湘云一并来贾母跟前儿尽孝。贾母便将湘云招呼过来,问道:“云丫头,这一日可学了什么?”

湘云嗔道:“姑祖母莫提了,今儿方知管家不易。随着凤姐姐四下兜转,脚都走酸了,凤姐姐还要劳心劳力,可见这事儿有多不容易。”

贾母乐呵呵道:“知道不易就好,往后好生学着,也不指望你跟凤哥儿一般伶俐,往后能做到眼明心亮、赏罚分明,便能当好这个家。”

湘云自是知晓贾母教导、维护之意,顿时喜滋滋应了。

祖孙等人顽闹一场,贾母忽而道:“听下头人传,都说俭哥儿身边儿的姨娘有了。”

湘云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贾母笑道:“想来就是这几日。算算不过两月,还不算坐实了,也是因此才没往外说。”

湘云应下,心中五味杂陈,如此一来,来日过门之后自己个儿岂非就要当人母亲了?

她若有所思,一旁的黛玉、迎春也是如此。

却听贾母道:“俭哥儿这两月忙得脚不沾地,算算来了两回都是匆匆就回了家。我看这几日趁着俭哥儿不忙,也请俭哥儿领着家中丫头来家中热闹热闹。”

此时就听王熙凤笑道:“老祖宗莫是忘了,过几日可就是文龙亲迎的日子呢。”

贾母好歹维持着笑意,说道:“总是薛家的事儿,又跟咱们有多少关系?到日子凑凑热闹罢了,总不能喧宾夺主吧?”

也无怪贾母心下不满,几次三番明示暗示,薛家就好似狗皮膏药一般粘上了脱不掉。若只是薛姨妈与宝钗母女二人借住贾家也就罢了,偏生那混不吝的薛蟠也来凑趣。

这回更好,便是娶亲也要在荣国府操办。再是亲戚,也没这般道理!

偏生前一日王夫人私下与贾母说过,如今还欠着薛家的银子。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贾母那些体己都是留着来日给几个姑娘做嫁妆的,这会子又哪里肯拿出来填补亏空?

因是虽阴阳怪气,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顿了顿,又道:“是了,也不好撞在一处。下月初正好是凤哥儿生儿,我看俩好凑一好儿,干脆就九月初三请俭哥儿过府热闹一番。”

这会子宝钗不在,探春就笑道:“凤姐姐,老太太这是方才听了云丫头说你不已,体恤凤姐姐呢。”

凤姐顿时乐不可支,道:“诶唷,那可多谢老祖宗心意了。好啊,我这回也拿乔装一回大的!”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荣庆堂内好一阵欢声笑语。

……

却说转眼到了二十六日,这一日薛蟠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吹吹打打一路往夏家而去。

薛家亲朋旧友汇聚荣国府,倒是颇有几分鸠占鹊巢之意。待自夏家回返,那陪嫁足足一百二十八台,城外的庄子也就罢了,城里的铺面十几处,算算单是这些就值个七八万银子。

一众亲朋自是恭贺不已,都道薛家讨了门好亲事。

李惟俭自持身份,便托了薛蝌将贺礼送上。薛姨妈、宝钗情知如此,也不以为意。唯独薛蟠拎不清,被一众人等灌了酒,大着舌头又要去找寻李惟俭。

亏得贾琏劝住,不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端来呢。

好容易婚宴散去,薛姨妈赶紧命人将薛蟠送入洞房,待听墙根的同喜回来红着脸儿禀报,薛姨妈这才略略宽了心,与宝钗叹息道:“这孽障好歹成了家,就盼着往后有了媳妇管束,也能守住家业。”

所谓成家立业,就薛蟠那性子,薛姨妈已然不指望后者了。宝姐姐娴静落座,附和着说了两声便止住了话头。

她如今早已及笄,转过年来便要十六,寻常人家女子多是此时出嫁。好比刚过门的嫂子夏金桂,今年不过方才及笄,算算竟比宝钗还小一些。

薛蟠成了婚,嫂子又比她小了几月,宝姐姐又如何能不多想?

再者,今儿莺儿自薛蝌口中得了那夏金桂些许消息。薛蝌虽说的极为客气,可宝姐姐思忖一番,那言辞却分明暗指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

兼那亲家母只这么一个女儿,在家中百般宠溺,无所不应……宝钗心下暗暗警醒,只觉这嫂子只怕不是个善茬。

奈何薛家亏空,此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宝钗心下惴惴,好歹是夜平安无事。转过天来‘待晓堂前拜姑舅’自是不提,薛姨妈与宝钗眼见薛蟠、夏金桂好似蜜里调油一般,纷纷放下心来,宝钗只道先前是多心了,那薛蝌所说之言定是谣传。

如此过得两日,薛蟠过了新鲜劲头儿,又往外头随着贾琏一道儿厮混。夏金桂正在房中生着闷气,忽而便见丫鬟宝蟾煞白着一张脸儿寻了过来。

夏金桂乜斜一眼,道:“可是大爷又去寻那小蹄子去了?”

夏金桂说的自然是薛蟠的妾室碧莲。却见宝蟾摇摇头,说道:“奶奶,我方才往前头去,就听穿堂里两个婆子嚼舌,说奶奶……”

“说我?说我什么?”

宝蟾咬了下下唇,道:“说奶奶上赶着做妾人家都不要——”

嘭——

好好的茶盏摔了个稀巴烂,夏金桂扭身下了炕,恼道:“哪个婆子说的嘴?我今儿非撕了她那臭嘴不可!”

夏金桂自小娇生惯养,养成骄矜之气。年初乘车往庙观游逛时,刚好迎头撞见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北山护卫而来的李惟俭。

少女情思,夏金桂一眼便瞧中了李惟俭。转头与妈妈说了,妈妈扫听一番,回来长吁短叹只道无缘。却是李惟俭贵为竟陵伯,又怎会娶个商户女?

夏金桂哀伤一阵,心下却念念不忘,几月后咬牙又与妈妈说了,宁可做妾也要嫁过去。

素来宠溺夏金桂的夏家太太自是怒不可遏,母女两个闹了好一场,眼见夏金桂日渐萎靡,夏家太太只得应下。

夏金桂顿时满心欢喜,却不料那李惟俭非但看不上她这个人,连那百万家业也瞧不上眼!

此事为夏金桂平生奇耻大辱,有如逆鳞一般,最怕旁人提及。不想这甫一到贾家,便被下头人揭了疮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