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梁氏吩咐,茜雪躬身应了却不曾挪动身形,反倒将目光看向李惟俭与黛玉。黛玉不好发话,李惟俭就笑道:“也罢,那就请了来,瞧瞧这位婶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茜雪这才屈身一福,扭身而去。
茜雪方才一走,梁氏就教训道:“俭哥儿,再如何说也是玉儿娘家亲戚,你这般说法传出去还道不给玉儿体面呢。”
黛玉忙道:“大伯母多虑了,父亲亡故时林家亲戚只一心贪占家中产业,又哪里顾惜过亲戚情分?”
梁氏只知黛玉身世可怜,却不知此前被林家欺凌,连忙追问了几句,黛玉略略说过了,梁氏便蹙眉道:“既如此,见过这一遭,往后不见了就是。”
说话间梁氏起身,李惟俭与黛玉上前搀扶了,刘氏推说身子乏了,旋即领了李纹、李绮回返小院。梁氏与小两口到得中路院正厅,方才安坐了,茜雪便引着那林秦氏与一十四、五姑娘家入得内中。
那林秦氏搭眼先瞥过黛玉与李惟俭,又见高堂端坐一华服夫人,顿时嗫嚅不知如何招呼。茜雪紧忙引见道:“这是恭人太太,我家老爷的伯母。”
那林秦氏紧忙屈身一福,谄笑道:“哟,恕我眼拙,小妇人给恭人太太问安了!”
那林秦氏心下讪讪,先前只道这位少年伯爷也是个无父无母的,这才敢成婚头一日便登门充大辈。不想人家家里头竟还有位恭人太太坐镇!
梁氏只扫量林秦氏一眼便心下厌嫌,因是开口不咸不淡道:“林家奶奶多礼了,茜雪,还不快请人家落座?”
“是,”茜雪扭身虚扶了林秦氏,随即抬手相引道:“这位奶奶请坐。”
林秦氏挨着半边儿屁股落座了,一旁的姑娘家却愈发局促,双手交叠十指相绞在一处,只陪在一旁不敢落座。
林秦氏仗着胆子笑道:“亲家太太,昨儿我便来了一回,可是不巧,那会子都要掌灯了,只送了贺礼就回返了。这心里头想着侄女身边儿也没个娘家人,年岁又这般小,因是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早早登门来探望。”
梁氏说道:“这位奶奶有心了。不过玉儿既进了我李家家门,我自是要当做女儿来宠的。况且这两个小的姻缘早定,这过门迟一些、早一些又何妨?”顿了顿,又笑道:“隔壁便是荣国府,若真个儿受了委屈,玉儿抬脚就去告状了。我们俭哥儿可不敢欺负了去。”
林秦氏谄笑着连连道‘是’,又道:“有恭人这般明事理的坐镇,便是荣国府老太太也挑不出不是来。”
梁氏笑着应下,继而随口问及林秦氏家中情形。那林秦氏便蹙眉叹息道:“我家祖上虽也是列侯,可如今也成了庶支,家中并无什么产业,只守着些许薄田度日。恭人也知,这土里刨食能不饿肚子就不错了。”
梁氏心下暗恼,便将林秦氏归作打秋风来的,正思量着开口,便听黛玉身旁的紫鹃轻笑一声道:“六奶奶这话怕是不对,婢子怎么记得六老爷可是新得了二百亩水田?为这叔公老太爷可是气得病了一场呢。”
林秦氏面上讪讪,口中支支吾吾说道:“虽得了田产,可家中并无功名,总要守得住才是。去年新来县令颇为强项,打发税吏来日日催收积欠,当家的没法子,典卖了不少田产这才将积欠还上。
再者我娘家弟弟又是个不争气的……这里外里加起来算是白忙。”
黛玉笑而不语。那二百亩田产原本便是她家的,她可是记得这位六婶子当日如何跳脚、骂街、撒泼与老叔公争执,生生将老叔公气得大病一场这才得偿所愿。
那林秦氏面上不红不白,这会子扯了身旁的姑娘道:“是了,这便是我弟弟家的女儿,闺名唤作巧儿。”
梁氏纳罕道:“哟,原是奶奶娘家的后辈,这却是我的不是了,茜雪,快给姑娘搬个椅子来。”
那巧儿貌似乖顺朝着梁氏屈身一福,轻声说道:“恭人与伯爷、伯夫人当面,哪儿有我落座的份儿?茜雪姑娘不用忙,我站着也就是了。”
说罢抬眼瞥了李惟俭一眼,李惟俭顿时蹙眉不已。看了黛玉一眼,起身朝着梁氏拱手道:“大伯母,前头还有些庶务,我就先过去了。”
梁氏便道:“你且去吧,虽有婚假在,可料想衙门事务也少不了。”
大顺律,丧假三年、婚假九天。打成婚之日算起,李惟俭有足足九天婚假。
李惟俭返身朝着林秦氏略略颔首,大步流星便往外行去。出内仪门到得内三门,正瞧见红玉自穿堂过来。
李惟俭停步,朝着红玉招招手,红玉便笑着凑将过来。
“四爷可有吩咐?”
李惟俭笑道:“你寻个由头,尽快将那林秦氏打发了。”
红玉就笑道:“由头还不是现成的?一早儿拜过了恭人,当家主母可不就得坐堂管家了?”
李惟俭蹙眉道:“那妇人瞧着是个不要面皮的——”
红玉笑道:“恭人在呢,四爷放心就是了。”
李惟俭干脆也不急着走了,到得穿堂里问丫鬟要了椅子落座。那红玉款款进得内仪门、内塞门,进得正堂里便听得那林秦氏夸赞着侄女巧儿。
巧儿又来与黛玉见礼,虽八竿子打不着,又年岁长了不少,却偏要称黛玉为表姐。
红玉便在此时入得正堂里,款款一福道:“太太,姊妹们这会子都在东路院等着奶奶吩咐、训斥呢。”
梁氏本就不待见林秦氏,因是蹙眉道:“玉儿可是当家主母,这头一遭立规矩,就在这正堂里就是,怎能去东路院?”又看向林秦氏道:“我看这正堂还是让给小辈吧,咱们不如去后头小院儿叙话?”
林秦氏奔着黛玉来了,与梁氏有何话好说?因是便起身道:“我也是来的急切了,左右认了门,往后往来也便宜。就是不知恭人何时回返金陵,我也好过来送送。”
梁氏笑道:“原本这几日就要走的,只是俭哥儿与玉儿非要我多留些时日,如此便拖延上一阵,待下月再说吧。”
林秦氏心下腻歪,却笑道:“应当的。伯爷待恭人如生母,自当好生孝顺着。这时候也不走,我与巧儿就先走了,来日再寻恭人叙话。”
梁氏便道:“如此也好,今儿事儿实在多,就不多留奶奶了。茜雪,你代我去送送。”
林秦氏起身,扯着巧儿一并朝梁氏福了福,这才被茜雪送了出去。
黛玉面上不变,梁氏见人已走远,顿时冷哼一声道:“本道是个打秋风的,不料却是个心计大的!玉儿可瞧出来了?”
黛玉笑着点点头。
本就是远房族亲,偏又带了娘家弟弟的女儿来,那巧儿瞧着又有几分颜色,谁不知这六婶子打的什么算盘?
梁氏起身道:“那玉儿可有应对法子了?”
黛玉过来搀扶梁氏,低声说道:“这长辈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侄女儿心里头有计较呢。”
梁氏拍着黛玉的手笑道:“无怪俭哥儿看中,既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待你回门后,选个日子我也该回去了。”
黛玉顿时嗔道:“啊?大伯母方才那话是哄人的?”
梁氏笑道:“我在这儿,那林秦氏多少顾虑一些。我若走了,她过来充起大辈来,岂不让你烦恼?”
黛玉笑着摇摇头:“算不得什么的。”
当下黛玉将梁氏送去后院,待与丫鬟回转正堂,便见大着肚子的傅秋芳,宝琴、晴雯、红玉、琇莹、香菱、碧桐等一并在堂中前头站立,其后是各处管事儿媳妇,再往后则是各处丫鬟、婆子等。
茜雪过来扶着黛玉在李惟俭身旁落座,傅秋芳上前方才要开口,黛玉便道:“傅姨娘临盆在即,这大礼就免了。”
傅秋芳紧忙在丫鬟搀扶下屈身一福:“傅秋芳见过奶奶。”
余下众人纷纷跪下叩首:“见过奶奶!”
李惟俭扭头去看黛玉,生怕黛玉心下紧张,偏这会子黛玉绷着小脸面色如常,张口声如黄鹂道:“都起来吧。茜雪,给傅秋姨娘先搬了椅子来。”
茜雪应了,紧忙搬了椅子请傅秋芳落座。
其后又有丫鬟将各类账册、内中钥匙都奉上。那傅秋芳就道:“奶奶如今进了门,这家中后宅也算有了主心骨。往日里奶奶不曾过门时,都是我与红玉、宝琴打理内外事务。此处有内外账册、钥匙等,往后都该奶奶掌管。”
黛玉颔首笑道:“我年岁小,只怕多有不懂的地方,这家中事务暂且一切如常,大家各安其事便是了。只是有几样须得说在前头,我虽宽厚,却见不得赌博、当差饮酒、背后嚼舌、玩忽职守、盗买公中财货这几样。
其余错漏,若能为不足,那便换了差事,念及入府年数,月例一应照常。若果然有上述几样者,一旦查到立时赶出府去!”
众人纷纷应道:“奴婢不敢,但听奶奶吩咐。”
黛玉颔首道:“如此,各处管事儿、丫鬟、嬷嬷都散了吧。这几日因着婚事大家没少忙碌,我做主比照月例赏一个月银钱,下晌时分批来正堂里领取。”
众人顿时喜形于色,齐声道:“谢奶奶赏!”
待一应人等退下,内中只余下几个侍妾。黛玉便说道:“咱们也不是外人,一早就见过。我什么性子想必也都知道,那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老爷搏下如此家业来,总不能败在咱们手上。只盼着来日咱们齐心合力,将这家宅治得安宁些,也好让老爷专心衙门事务。”
众人纷纷应下,黛玉扭头看向李惟俭,见其笑吟吟看向自己个儿,顿时嗔怪了一眼,这才正色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李惟俭笑道:“旁的倒是好说,只是妹妹往后打算住何处?”
生怕黛玉不解,宝琴紧忙道:“奶奶不知,西路院是新修的,四进院落各带小跨院,如今是我与晴雯、香菱姐姐在住;这东路院本是原本自带的,前头有两进,后头有三进。四哥哥说今年便要重新修葺,也一并改做四进院。”
“原是这般,”黛玉便道:“那就先在东路院,待修葺时再挪到西路院就是了。”顿了顿,看向傅秋芳又道:“傅姨娘不日便要生产,住在东路院只怕少了清净,我看不如谁与其换一换?”
傅秋芳赶忙在丫鬟搀扶下起身谢过。宝琴与晴雯、香菱彼此对视,香菱正要开口,便被晴雯抢了先:“奶奶既这般说了,那不如我与傅姐姐换过吧。”
此事就此定下,黛玉便道:“先前各处月例不变,下晌也打发人来各领一个月月例银子。”
宝琴、红玉等谢过,这才被黛玉打发了下去。
待众人散去,黛玉顿时瘪着嘴松了口气,李惟俭打趣道:“原来妹妹是装的。”
黛玉嗔道:“我才进门儿呢。”顿了顿,苦着脸看向桌案上的账册与钥匙道:“刚来便给了我个下马威,要捋清账目、人事,怕是要月余光景呢。”
“妹妹如今是当家主母,可不就要妹妹拿主意?”李惟俭说道:“不过妹妹只怕还要多花些时候呢。”
“嗯?”
黛玉纳罕看将过来,就见李惟俭招招手,茜雪便引着个丫鬟抬了箱子上来。李惟俭开了锁,顿时露出内中码放齐整的各类账册、股子凭依来。
一旁的雪雁瞠目道:“天爷爷,老爷这是收拢了多少股子?”
李惟俭笑而不答,一样样捡出来道:“这是水务股子,这是煤矿股子,这是西山水泥股子……这几年股价涨了不少,大抵虚值有个一千二百万上下;这是大通钱庄的银票,大概有个八十万两上下;库房里还有现银四十左右……哦,秋芳从前总劝我采买些庄子,我耐不过央求,随手就买了两处。除此之外另有内城铺面六处……嗯,大抵就是这些了。”
黛玉虽心下并不在意钱财,这会子也被李惟俭的大手笔震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单是银票、现银就一百多万啊!算上股子、铺面、庄田乃至字画、古玩,林林种种加起来岂非有一千五百万上下?
雪雁瞠目结舌道:“这……老……老爷岂非身家果然有千万?”见李惟俭笑着没言语,雪雁吐出一口浊气道:“先前在荣府时都道老爷身家千万,奴婢还只道是夸赞的话儿,料想老爷有个三、五百万的哪儿不是了?不想老爷果然有千万家资!”
李惟俭笑着摆了摆手:“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再者说,这银子多了也烦得慌啊。”
黛玉便正色道:“四哥说的是,前朝沈万三旧事为例,亏得如今朝廷上下倚重四哥,若不然四哥定会成为众人眼中的肥肉,谁都要来撕咬上一口!”黛玉又看向紫鹃、雪雁肃容吩咐道:“今日之事埋在肚子里,日后不可往外胡说!”
雪雁与紫鹃紧忙屈身应下。
雪雁心思不多,兀自瞧着那些股子凭证出神不已,紫鹃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下却已翻江倒海!
眼看李惟俭笑着将那箱笼钥匙一并交给自家姑娘,紫鹃顿时如饮甘霖,只觉身心舒畅无比。心下暗忖,当日转而帮着姑娘与俭四哥暗中往来,这一步果然赌对了!
姑娘过了门不说,俭四爷对其信重有加,竟将身家尽数交给姑娘掌管,自己个儿往后只需对姑娘尽心,定有个好前程!
也亏得是赌对了,若棋差一招,她一个身契在贾家的丫鬟,只怕就要去配了小子!
回过神来,就见自家姑娘嗔恼道:“都交与我打理?这府中事务本就不少,如今又多了这些——”
李惟俭立时笑道:“这铺面、庄田须得妹妹打理,那股子暂且不用管旁的,只经管好就得。”顿了顿又道:“若妹妹实在无心庶务,尽管分发下去让宝琴、秋芳、红玉处置也就是了。”
黛玉笑着摇了摇头道:“又浑说,哪儿有当家奶奶做撒手掌柜的道理?好在往后不用如何做针线女红,倒是能多花些时候翻看账目。”顿了顿,又道:“是了,有一桩事要与四哥商议呢。”
“妹妹只管说就是了。”
黛玉说道:“我养在外祖母身边儿几年,多得外祖母疼惜。如今过了门,总要抽空过去瞧瞧。我便想着,待回门后,选一天与四哥一道儿去看望外祖母。”
李惟俭颔首道:“此为应有之意,那便选在隔天就是了。”
黛玉顿时舒了口气,面上挂了笑意。李惟俭起身扯起黛玉来说道:“好容易有空,我带妹妹往会芳园游逛游逛。往日只敢与妹妹隔着美人蕉答话,如今总算能正大光明牵着妹妹游逛了。”
黛玉顿时笑将起来,道:“你这人……我都过门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那账目我还不曾翻看呢。”
李惟俭哪里管那么许多,边走边说道:“那账目又不会跑了,迟一些看也无妨。倒是园子里的花儿,迟几日只怕就瞧不见了。”
紫鹃与雪雁眼见小两口亲昵无间、旁若无人,顿时相视一笑,随即遥遥跟在后头。
自正堂出来过穿堂到得西路院,又从西路院校角门进了会芳园。此时艳阳高照、春风和煦,满园花红柳绿,果然好颜色!
二人徜徉而行,时而打趣调笑,时而又驻足观量,转眼过了悦椿楼,停在一汪碧水旁,便见隔岸迎春花开的正盛。
黛玉忽而想起二姐姐迎春来,禁不住低声道:“二姐姐那边厢……四哥是如何考量的?”
李惟俭不答反问:“妹妹以为我该当如何考量?”
黛玉蹙眉道:“二姐姐瞧着实在可怜,如今更是进了玉皇庙修行。我看待二姐姐除了服,不拘是兼祧还是旁的,四哥总要信守承诺才是。”
“嗯,就依妹妹的话。”
二人正说话间,便见内子墙后的山石上攀上一个身形来,一袭百衲衣,提着篮子到得一株桃花前,略略踮起脚来用小剪刀剪落桃枝。
李惟俭笑道:“那不是妙玉?听闻宝兄弟如今新得了一知己,每日家总要往栊翠庵盘桓一遭。”
黛玉蹙眉道:“过洁世同嫌……我听说舅舅有意让宝二哥娶了她,只是瞧太太与外祖母的意思,好似并不认可。”
恰此时摘了桃枝的妙玉朝这边厢观量了一眼,黛玉还略略颔首,那妙玉竟好似不曾瞧见一般扭身就去了。
李惟俭嗤笑一声道:“不过一佛媛,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
黛玉闻言好奇道:“什么是佛媛?”
“僧不僧、俗不俗,卖弄些精致的无用事务,引得世家大户争相供奉,此为佛媛也!”
黛玉顿时掩口笑道:“虽大差不差……可四哥总要留些口德。若这番话传出去,只怕会毁了人家清名呢。”
李惟俭扯着黛玉往旁处游逛,笑着说道:“真要是图清名,大可以青灯古佛、深山古刹,又何必贪恋凡尘俗世的繁华?”
黛玉不知想起了什么,忽道:“四哥……早些时候怕是也这般看我?”
李惟俭停步道:“妹妹不许胡说,妹妹这等品格,岂是那人能比拟的?”
黛玉顿时熨帖着笑道:“不过随口一说,四哥怎地还当真了?”
李惟俭忽而自背后拿出一支桃花来,笑道:“方才拾的,知道妹妹最是怜惜花草,这桃枝可不是折下的。”
黛玉见桃枝上果然并无折痕,便喜滋滋的拿在了手里,略略翻转,忽而来了兴致,诵道:
“乍长天,清昼永。风**帘钩,午梦人初醒。纤手慢将云鬓整。
美目流波,花底新妆靓。
对芳菲,心自省。花静人娴,人与花相称。空谷一枝谁解赠。
谱入离骚。添个幽兰影。”
李惟俭不禁赞道:“好个‘谱入离骚、添个幽兰影’,妹妹如此才情,真叫人自愧不如啊。”
黛玉笑道:“诗词小道不过是顽闹,又哪里抵得上四哥心中锦绣天地?”
二人游逛半日,眼见黛玉乏了,李惟俭又要背着其回房。黛玉心下自是感念不已,却哭笑不得推拒了……二人再是亲密无间,也不好种种都露在人前。
腻在一处用过午饭,黛玉生怕耽搁了李惟俭外头事务,便劝说着也不必时时在一起。李惟俭无奈起身,正要往前头书房去,却见红玉进来回话道:“四爷、奶奶,前头门子说荣府来了好些女眷,听余六说乃是甄家来客。”
黛玉还不曾思量明白,李惟俭便与其说道:“老太妃出自甄家,此番定是甄家得了信儿,前来探望老太妃的。”
黛玉听了便道:“来日甄家只怕难了。”
李惟俭惊奇不已:“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说道:“甄家得老太妃遮掩,素来行事乖张。老太妃又与太上伉俪情深,老太妃来日若去了,只怕太上……到时甄家又岂能又好果子吃?”
李惟俭惊喜道:“妹妹好见地!”
黛玉却嗔道:“四哥当我是那外头只会吟诗作对、悲春伤秋的花魁娘子不成?”
“哈哈哈,”李惟俭笑着过来揽住黛玉道:“家有贤妻,吏不遭祸。我得妹妹,定会家宅安宁。”
……
荣国府。
辅仁谕德议事厅里,探春方才答对过一婆子,林之孝家的便进来回话道:“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
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
探春便吩咐道:“两家是老亲,不好薄待了,用上等封儿赏他。”旋即又命人回了贾母。
过得半晌,贾母便命人将探春、凤姐儿等也都叫过来,将礼物看了。
探春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仔细收拢了,回头儿一并誊录了。”
贾母此时与凤姐儿道:“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儿赏男人。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须得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完,果然鸳鸯快步来回话:“老太太,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
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一盏茶光景,鸳鸯引了四个女人进来,瞧年岁都在四十往上,穿戴体面,比照主子也不差什么。
四个女人问过安,贾母便命人取了脚凳来让四人落座。
四人极有规矩,瞧着探春与凤姐儿都落座了,这才小心坐下。
贾母笑着问道:“多早晚进京的?”
其中一女人回话道:“回老太太,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令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
贾母又问了些寻常,情知甄家是得了旨意来看望老太妃,且这会子老太妃情形不大好,因是贾母也就不曾提起。
说话间甄家女人忽而提起了家中哥儿来,夸赞过一通,又说也叫‘宝玉’,顿时惹得贾母惊奇不已。
凤姐儿凑趣说了几嘴,甄家女人听闻荣府也有个宝玉,那先前开口的便笑道:“这却是巧了,不知可否请了哥儿来?我们回去也好跟老太太回话。”
贾母没言语,凤姐儿就笑道:“可是不凑巧,宝玉如今在外城金台书院读书呢,这会子刚巧不在家中。”
甄家女人顿时笑道:“哟,哥儿还是个读书出息的,料想来日定会高中皇榜。不像我们家中的哥儿,老太太如今也舍不得撒手,一直拢在身边儿不放呢。”
贾母闻言便笑道:“宝玉如今读书如何还瞧不出来,倒是我那重孙兰哥儿真个儿是读书种子。探丫头,快去将兰哥儿请了来。”
探春应下,紧忙打发侍书去请。过得须臾,因着伯府大婚,这几日一直留在家中的贾兰匆匆到得荣庆堂里。
甄家四个女人眼见贾兰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又腹有诗书,顿时赞叹不已。
贾兰充了一回‘别人家的孩子’,转过年来,贾兰神态愈发沉稳,答话应对愈发得体,自是引得贾母愈发疼惜。待送过了甄家四个女人出府,贾母便笑着与贾兰道:“你舅舅大婚,难得你休息几日。我看松快松快也好,也不必拘在府里,多带得力小厮,满京师四下逛逛也好。”
贾兰顿时大喜,谢过贾母,紧忙往外游逛去了。
眼见贾兰总算有了些少年模样,贾母与凤姐儿顿时笑作一团,凤姐儿便打趣道:“这兰哥儿素日里说话办事太过老成,如今总算有了些孩童模样。”
贾母便笑着叹息道:“也是前些年珠哥儿媳妇催逼的太紧了。亏得他舅舅这二年带在身边教养,不然这会子还跟个小大人一般,实在太过暮气。”
说起李纨来,贾母又道:“珠哥儿媳妇下晌要去伯府?”
凤姐儿忙道:“大嫂子带着孝,昨儿不好露面,想来今儿总要过去瞧瞧。”情知贾母所想,凤姐儿就笑道:“老祖宗放心,待大嫂子一回来,一准儿来跟老祖宗道喜。”
贾母这才笑着颔首。
果然,这日下晌李纨往伯府走了一遭,见过母亲梁氏,又寻了黛玉说了好些个体己话,直到申时这才回返贾家。转头儿便来了荣庆堂,将小两口种种一一道来。
待说过了,李纨这才笑道:“我那兄弟是个有分寸的,昨儿又被母亲说了一通,也说不急着圆房。方才又仔细问过了林妹妹,她虽不曾多说,可一直挂着笑,想来是极可心的。”
贾母顿时笑道:“可心就好,可心就好啊。待再养个三、五年,玉儿身子骨结实了再圆房也不迟……那傅姨娘可是要生产了?”
李纨便道:“算算也就这几日了。”
“哦。”贾母顿时又蹙起眉头来。
李纨忙道:“老太太宽心就是,且不说我那兄弟是个有分寸的,便是母亲也不准俭哥儿犯下宠妾灭妻的混账事。”
虽这般说,贾母依旧放不下心来,说道:“旁的倒还好说,只怕玉儿迟迟不能圆房,这嫡子没来,庶子反倒先来了几个。”
凤姐儿赶忙转圜道:“老祖宗多心了,便是多几个庶子又如何,等记事儿了总要养在林妹妹膝下,也得问林妹妹叫母亲呢。”
贾母笑着应了,再不多说什么。
转眼到得这日夜里,新婚燕尔,李惟俭自然留宿东路院正房。待二人洗漱过,黛玉钻进被子里顿时面上怯怯。眼见李惟俭上了床榻,黛玉嗫嚅半晌道:“今儿你可别作怪了。”
李惟俭怔道:“妹妹不喜欢?”
黛玉忙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这等事又不是真个儿圆房,多了总不太好。”
“夫妻之间,**有何不好?”
这话却把黛玉给问住了,瘪着嘴半晌不言语,只用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嗔看着李惟俭。
李惟俭便笑道:“罢了罢了,那今儿就早些睡下。”
说着,李惟俭入得锦被中,探手便将黛玉环在臂弯。
紫鹃入内熄了鲸油灯,又悄然去了外间。卧房里静谧了须臾,忽而黛玉便嗔怪一声,李惟俭低声道:“就是摸摸,又没做旁的。”
过得半晌,又是一声腻哼。那外间软塌上躺下的紫鹃与雪雁顿时暗道:又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自家奶奶压抑低沉的一声鸣唱,内中总算安静了须臾。过会子又听四爷低声说道:“妹妹手酸了吧?不然换个法子?”
紫鹃心下纳罕不已,这换个法子是什么法子?还有,先前的又是什么法子?
紫鹃不得其解,又心下怦然着仔细聆听,却只听得内中窸窸窣窣,忽而奶奶又是惊呼一声,二人吵嚷了几嘴,这才重新归于静谧。
身后雪雁长出一口气,紫鹃暗忖这妮子只怕也不曾睡下,也一直听着墙根呢。她们这等陪嫁丫头,须得在奶奶不便时顶上,想到此节紫鹃顿时心下杂乱起来,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怕。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连绵钟声传来。
紫鹃虽聪慧,却也不曾见识过此等情形,因是起身纳罕不已。
此时就听内中传来李惟俭的声音道:“老太妃只怕薨了。我得赶紧起身,随时准备入宫。”
紫鹃这才恍然,这外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钟声,原是因着老太妃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