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上小院。

申时刚用过饭,李惟俭正要去到书房里小坐,外间传来叫门声,红玉紧忙迎出去,转头喜滋滋回来道:“四爷,大奶奶领着兰哥儿来瞧您了!”

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出得书房迎将出去。到得门前,却见果然是李纨领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又有几个丫鬟、奶婆子相伴左右。

他笑着上前见礼:“大姐姐怎么这会子来了?兰哥儿也来了?”

李纨矜持笑着,探手推了推贾兰背脊:“快叫人。”

那贾兰便好似小大人儿一般绷着小脸儿,一板一眼地躬身作揖,操着童声道:“贾兰拜见四舅舅!”

“好,好,快起来,仔细瞧,这孩子与大姐姐极挂相。”顿了顿,李惟俭侧身探手相邀:“大姐姐,里头叙话吧,外间还是有些寒凉。”

李纨笑着应了,领着贾兰随着李惟俭入得正房里。丫鬟、婆子随侍左右,红玉、晴雯张罗着上茶水、点心,好一通忙活这才安置下来。

李惟俭与那贾兰说了会子话,李纨便打发奶婆子将贾兰领到一边儿耍顽,自己则留下来与李惟俭叙话。

周遭丫鬟、婆子离得不远不近,李纨面上没了笑模样,忧心道:“俭哥儿,我昨儿听着……好似你与姨太太起了龃龉?”

“怎么都传到大姐姐耳里了?”

“素云昨儿晚上去给兰哥儿取羊奶子,听几个婆子在一旁说嘴,就回来学了几句。”顿了顿,李纨关切道:“俭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弄的?都是亲里亲戚的,可不好闹得满城风雨的。”

李惟俭就道:“大姐姐也知我性情,错非忍无可忍,我又何至与姨太太拌嘴?”

当下,他便将过往种种一一道来,直听得李纨蹙眉不已。未出阁时,她便是个万事不争的性儿,自贾珠过世后,便只一门心思教导兰哥儿,府里上下极少过问。

除去别有用心的王夫人,上上下下对李纨自是交口称赞。便是这般绵软的性子,听得薛家所作所为,这会子也气得不轻!

禁不住说道:“姨太太怎会这般……这般不明事理?俭哥儿,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咱们往后不做了。薛家是薛家,你是你,何苦奔走出力还落了埋怨?

算算到秋闱不过半年光景,俭哥儿又要给大司空、少司寇出力,本就没多少功夫,哪里还管得了那般多闲事儿?”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说的是,薛家的事儿我以后不管了。”

李纨见他听劝,面上略略舒缓,说道:“这就是了,你好生攻读,待过了秋闱也是举人了。算算不过才十四,待过上几年也中了进士,三叔、婶子九泉之下不定多高兴呢。”

李纨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到底是未出阁时带了一年多的,她是将李惟俭当做了亲弟弟看待。

便是习惯了尔虞我诈、鬼蜮伎俩的李惟俭也不禁心中动容,这世间千金易得,情谊难求!大姐姐这般待他,他往后总要让李纨好过一些。

因是他便说道:“方才听兰哥儿说,出了正月儿就去了义学?”

“是呢,俭哥儿也知晓,我不过是识得几个字儿,这四书五经的文章,须得寻个妥帖的先生的教了才是。”

李惟俭暗忖,犹记得电视剧里义学里似乎闹腾了一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会子倒是不好说那义学不好。

于是他转而说道:“大姐姐,这四书五经读了是没错,可莫忘了今上尤重实学,弟如今考的秋闱便是实学举人,说不得来日进士也有了。

我瞧着兰哥儿是个早慧的,这会子只读四书五经,待来日只怕要吃亏啊。”

“这——”李纨沉吟了一阵,说道:“前次听了俭哥儿的话,我打发丫鬟搜罗了些报纸,看上头说的,倒的确是这般。可实学新起,又哪里去寻业师?”

李惟俭笑了,说道:“这有何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大姐姐何必舍近求远?”

李纨连忙摇头:“这可不成,俭哥儿还要秋闱呢,哪有功夫教导兰哥儿?”

李惟俭就道:“不妨事。实话告诉大姐姐,这秋闱与我而言,有如探囊取物,不然我如今哪儿有心思为那二位大人奔走?”

李纨心中暗喜,她本就有此意,想着的却是待过了秋闱也不迟。不想如今俭哥儿竟先开了口,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说了会子闲话,李惟俭记挂着改善李纨待遇,因是就压低声音问道:“大姐姐,你那儿还存了多少银钱?”

“俭哥儿差银钱?”她面上稍稍有些为难:“我那儿还有个三、五百两,若是不够,我那儿还有些头面儿首饰,不妨先抵了去。”

“大姐姐想差了,我如今为二位大人奔走,自己也弄了物件儿,也就这几日光景便能瞧出来得不得用。若是得用,说不得就日进斗金。大姐姐若有闲钱,不妨投了进去,弟弟旁的不敢说,一年翻个几番还是能作保的。”

“还有这等好事儿?”

她正要细问,忽听得外间传来男子叫门声。红玉与琇莹忙不迭迎将出去,须臾光景,红玉面色古怪回返,说道:“四爷,薛大爷、宝姑娘来了。薛大爷光了膀子,背了几根干柴,瞧那架势好似是来请罪的。”

负荆请罪?薛大傻子还会这招呢?这又是哪一折子戏码?

李惟俭神色不动,看向桌案另一头的李纨。李纨蹙了蹙眉头,便道:“我跟着俭哥儿去瞧瞧。”

她再是性子绵软,也不能让旁人欺负了俭哥儿去。

二人起身相迎,方才绕过屏风出得正房,遥遥就见院儿中站着一人。下身只着了裤子,赤着上身,露出一膀子白花花的肉来。一旁缀后半步停着宝钗,正忧心忡忡地低声劝说着什么。

眼见李惟俭出来,那薛蟠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俭兄弟,我来给你道恼了……你……额……”

他忽而瞥见李纨也在,脑子里也不知哪根弦儿不对了,便想着自己在金陵打死人的事儿……不会是珠大嫂子偷偷告诉李惟俭的吧?

因是转而起身便喝问道:“我那事儿……莫非是珠大嫂子告诉的?”

李纨气得变了脸色,一双手攥紧,险些喝骂出口。

李惟俭本就沉着脸,见此当即叱道:“还道薛兄弟是来道恼的,不想又是来问罪的,真真儿是奇了,合着我李家人就合该你们薛家胡乱攀诬?”

宝钗气结,赶忙上前拦下薛蟠,说道:“哥哥好生糊涂!金陵那起子事儿妈妈只写信与姨妈说了,老太太都不知,珠大嫂子又是从哪儿知晓的?”

薛蟠眨眨眼,一琢磨也是,连忙又单膝跪下,赔笑道:“俭兄弟,是我说错了……”

李惟俭不待其说完,便冷声道:“错与否、对与否的,不重要。左右不过是拐着弯儿的亲戚,我李家诗书传家,自认比不得你薛家富贵。两厢从此不往来就是了,薛兄弟还是请回吧。琇莹、红玉,替我送客!”

李惟俭转身拂袖而去,李纨强忍着怒火,只冲着宝钗略略颔首,一句话没说,转身也随着李惟俭进了屋。

红玉与琇莹迎将上来,那红玉还算客气,说着:“薛大爷、宝姑娘,我们四爷发了话儿,二位还是先请回吧。”

一旁的琇莹再是憨,这会子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右手悄然探进衣袖里,只待面前的呆霸王犯浑,她就敢将柳叶飞镖丢过去。这会子一双眸子上下打量,正是思忖着待会儿扎哪儿好呢。

宝钗袖中一双玉手攥紧,指节泛起青白,可怜那一段念想,如今怕是要彻底绝了。她又能如何呢?摊上这般的兄长,拦又拦不下,劝又劝不听。本道负荆请罪好歹能挽回一下,不想又犯了浑!这下子彻底将李惟俭,乃至李纨得罪死了!

宝钗自知再多说也无益,只得叹息着扯了扯薛蟠:“哥哥,先回去吧。”

那薛蟠兀自不知自己犯了浑,纳罕道:“我这儿还没道恼呢。哎?妹妹你别扯我……李兄弟,我是真心来道恼的啊!”

不提薛蟠在外间叫嚷,正房里,李惟俭与李纨甫一入内,李纨便气恼道:“还道姓薛的总算知道了好赖,不想竟是这般没脸子的!我原本还想劝着俭哥儿大度些,总归是自家亲戚。如今瞧这情形,人家分明就没当咱们是亲戚!”

李惟俭笑道:“那薛蟠是个拎不清的,大姐姐莫要气恼了。”

李纨是真气急了,说道:“这事儿俭哥儿莫管了,我总要到老太太跟前儿说上一嘴去,不能瞧着姓薛的骑在李家人头上屙屎撒尿!”

李惟俭连使眼色,素云、碧月两丫鬟上前劝说了一阵,李纨这才气息平复,与此同时那外间的吵嚷也停息了下来。

又略略盘桓,李纨领着贾兰匆匆而去。

晴雯又数落了一阵薛家的不是,李惟俭只是笑吟吟的听着。待晴雯止住话头,他便点过红玉,问道:“这两日外间没少说嘴?”

红玉撇嘴道:“家大业大的,难免有几个学老婆舌的,四爷不用理会就是。”

李惟俭笑道:“意思就是,没说我好话?”

红玉嗫嚅着没言语。

这可不行啊,流言蜚语威力巨大,怎么能让其毁了自己的人设呢?

李惟俭当即就道:“晴雯,再取来十两银钱来给红玉。”

“啊?”小小讶异一声,晴雯到底还是扭着水蛇腰去暖隔里取了。

“四爷?”红玉抬头看向李惟俭。

李惟俭招招手,她便迟疑了下,随即暗喜着附耳过来。细细的声响伴着轻柔吐息,揉搓着姑娘家的耳轮,红玉尚且是头一遭与个男子这般亲近,便是用心记下了,也难免耳热、心跳。

李惟俭略略交代了几句,这才挪开头道:“听明白了?”

红玉是个伶俐的,当下就掩过异样之色,连忙颔首道:“四爷放心,我保准儿将这事儿办好!”

……

酉时。

红玉提着食盒过穿堂到得东大院,厨房里炊烟袅袅,几个婆子正在灶上忙活着,柳嫂子一边儿将蒸屉取下,一边儿与临近的婆子说着什么。忽而那婆子瞥见红玉,连忙低声说了一嘴,柳嫂子抬头见是红玉,便住了嘴。

红玉提着食盒到得近前,柳嫂子就笑道:“红玉,又来给俭四爷取点心了?”

红玉面上凄苦一笑,将食盒放在灶台旁,说道:“柳嫂子,劳烦将今儿晚上的点心装了。”

“哎。”

柳嫂子应着,利落地将几样点心装进食盒里,正要扣上食盒递还,却见红玉将一枚碎银子塞了过来。

“哟,这是?”柳嫂子入手,面上就是一变。

素日里隔三差五的,红玉都会给个几分、几钱的银子,这块碎银少说二两上下,怎会这般大方?莫非是听说今儿有老太太特意要的枸杞人参蜂蜜粥了?

柳嫂子正纳罕着,就听红玉凄然道:“柳嫂子,我们俭四爷说了,这些时日没少劳动灶上的嫂子们,这临走前,也不知送什么好,干脆送些银子让嫂子们随意花用。”

“瞎!俭四爷要走?”不待柳嫂子发话,一旁的婆子就凑过来追问。

红玉就道:“四爷好心好意帮人家,人家反倒倒打一耙,如今背后说嘴的,将四爷比作那起子背后算计人的小人,我们四爷可是要考功名的,这要是传出去坏了名声,哪里还过得了秋闱?四爷就寻思着,不如干脆搬出去,离是非远一些。”

柳嫂子当即蹙眉:“可惜了了,四爷这般好的人……那红玉,你呢?”

红玉眉头紧锁着摇摇头:“身契在府里头呢,不好跟着四爷走的。”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就是,我就听旁人说了嘴,这内中到底怎么个情形啊?”

红玉又将方才那一遭,乃至先前种种细细道来,很是鸣不平了一通!

素日里柳嫂子等婆子,没少得李惟俭的好处,先前学老婆舌尚且不觉,而今听得李惟俭要出府,想着这往后断了好处,柳嫂子并几个婆子顿时暗恨起了薛家。

待红玉提着食盒郁郁回返,柳嫂子等人霎时间忘了先前传的瞎话,口风一致数落起了薛家的不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