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听罢,一边厢思量着,一边厢亲自为宝钗斟了茶水,道:“薛妹妹莫要急切,到底是人命官司,总不会一时半刻就定下,说不得还有旁的法子。”
宝钗接了茶水,只捧在掌中,说道:“我也知此事俭四哥为难,只是……只是薛家就大房就哥哥一根独苗,妈妈每日以泪洗面,总不好真个儿让哥哥被砍了脑袋。再者说,哥哥这回只是误伤,并非真要打杀了人。”
“妹妹说的是。”李惟俭口中应付着,心下不以为然。薛蟠死活关他何事?只是忽而想到贾雨村来……此獠如今为圣人所用,愈发猖狂。前些时日兵部军购马车,明明李惟俭厂子出产的马车质量更好,价格更优,偏此獠横挑鼻子竖挑眼,愣是将足足十三万银元的订单一分为二,其中的五万分与了金陵一处厂子。
李惟俭特意扫听过,此厂幕后的东主乃是江南林家,林家在太上时可是出过内阁首辅的。
李惟俭一早儿就瞧贾雨村不顺眼,赶上薛蟠这档子事儿,顿时来了主意。就道:“我听闻薛妹妹那罐头厂子能办起来,多得大司马助益,此事何不求助大司马?说来大司马还与薛家有一段香火情。”
宝钗顿时气得面色煞白,说道:“俭四哥莫提了,那人不过是趁人之危的鼠辈,从前薛家与其不过是彼此交换,并不曾有什么情谊。”
李惟俭心下纳罕不已,宝姐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把宝姐姐气成这样,那贾雨村是怎么趁人……哦,是了,钗在奁中待时飞。
嘶……那老小子打起宝姐姐的主意了?
李惟俭顿时心绪烦乱起来。这人说来也怪,熟知宝姐姐性情,若让李惟俭真个儿娶了宝钗,李惟俭自己不乐意;可若说眼睁睁看着宝姐姐落在那贾雨村手中磋磨……只要一想想李惟俭整个人都不好了。
或许这便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李惟俭忍下怒气,细细思量了一番,忽而笑道:“事关文龙性命,无怪薛妹妹乱了分寸。实则薛妹妹仔细思量一番,这破局的法子……不难。”
宝钗闻言顿时来了精神,敛身一礼道:“还请俭四哥指教。”
李惟俭便道:“薛妹妹怎地忘了,文龙那金陵旧事,可都是贾雨村一手操办的。若文龙兄一不小心吐了口,那顺天府尹万唯枢与贾雨村过从甚密,薛妹妹以为这等阴私事说将出来,急的是文龙还是贾雨村?”
贾雨村此人极擅钻营,早前便攀上了陈宏谋的大腿,如今堂而皇之以新党人物自居。且其位列兵部大司马,虽不曾入阁,却也算得上新党四号人物。
李惟俭心下暗忖,老师严希尧前几日方才说过,如今新党势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施行新法数年,陈宏谋除去摊丁入亩之策,余下新政尽数被严希尧零敲碎打的消弭于无形。
说来还是李惟俭的功劳,错非他历次创新,连番出谋划策,好比那税警、城改等,说不得当今圣人更为倚重陈宏谋。
也是因此,陈宏谋功绩不显,如今愈发急躁,已有了强行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之策。
前文业已说了,今上多谋而无断,错非准噶尔逼迫着,内忧外患之下这才破釜沉舟想要革新,今上更乐意当个太平天子。
如今大顺税赋转好,不算内府出息,单只税赋如今每年直逼六千万银元大关。若算上内府出息,说不得便是八千万都有了。
那官绅一体纳粮之策乃是掘士绅的根子,若果然施行了,莫说是陈宏谋,便是今上日后也得不了美谥。偏生今上又是個爱惜羽毛的,是以连番推诿,以至于此策还在朝堂里吵着,一时半会落不下地方。
这等背景之下,圣人自然不乐意被陈宏谋裹挟,私底下便与严希尧暗示,新党太过势大。言外之意,须得制衡。
如何制衡?赶巧薛蟠这厮自己作死,那贾雨村又是新党四号人物,这不就赶巧了吗?
宝姐姐闻言讶然不已,继而嗔恼道:“俭四哥莫非盼着我哥哥早些死去不成?”
这等阴私事儿哪里敢说出口?信不信前脚说出去,后脚自家哥哥就会不明不白死在狱中?
李惟俭笑道:“若无旁的助力,薛妹妹说的自然没错。可如今薛妹妹亲自登门来求肯,便是只看在薛妹妹的份儿上,我总要回护一番。”顿了顿,李惟俭道:“文龙只管说出来,我保管无人敢下黑手就是了。”
宝姐姐闻言默然,思量了好半晌。李惟俭作保,自是免除了此虑,只是薛家从此往后只怕是就被贾雨村给恨上了。即便没了贾雨村,余下新党都得视薛家为眼中钉。
宝钗想的分明,偏这等话说不出口。天子脚下,王公贵胄都须得夹着尾巴做人,谁敢当街打死人?偏偏自家哥哥真就做出了这等事儿来。人证物证俱在,辩无可辩。想要寻那万一之机,只得剑走偏锋。
若哥哥果然吐口过往,说不得贾雨村为了保住官位就得施压顺天府,将此案压将下来。宝姐姐一时间权衡不得孰轻孰重,因是只道:“多谢俭四哥提点,只是此事我做不得主,还须得问过妈妈才是。”
李惟俭洒然道:“无妨,妹妹问过姨太太也好。只是须得尽快了,若办成铁案,即便拿定了心思要拖那贾雨村下水,只怕文龙兄也难免身死啊。”
“我省的了。”宝姐姐起身朝着李惟俭屈身一福:“本是俭四哥大喜之日,我却来用烦心事来叨扰,实在不应该。来日我与妈妈必登门道恼,这边厢就先告辞了。”
“哦,我送薛妹妹。”
“俭四哥留步。”
李惟俭还是将薛宝钗送到了仪门外,瞧着其乘上马车,这才施施然回返书房里。提笔落墨,当下便将情由写了个清楚明白,随即叫了丁如峰:“去,立刻送去我恩师府上。”
丁如峰领命,揣了信笺打马而去,李惟俭这才往后头寻去。
此刻酒宴已散,贾家众人都是识趣的,眼看时辰差不多便一并回返了荣府。两个戏班子得了赏钱,自是千恩万谢而去。
余下姬妾都识趣的各自散去,独黛玉领着紫鹃、雪雁尚在登仙阁里。李惟俭拾阶而上,紫鹃瞥见便掩口而笑:“太太,我说中了,老爷这不就来了?”
黛玉心下自是熨帖,笑着看向李惟俭道:“四哥不去陪岫烟姐姐,怎地反倒来寻我这个旧人?”
“什么话?好浓的醋味。”顽笑一嘴,李惟俭大咧咧落座,抄起黛玉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道:“方才那会子薛妹妹来了。”
“她?”黛玉纳罕不已,因着滴翠亭一事,此后两女便少有往来。黛玉便说道:“莫非也是来给四哥道喜的?”
“求援手的。”李惟俭摇头晃脑,当下便将薛蟠打死人之事说将出来。
黛玉闻言蹙眉不已,说道:“她不去求王家、贾家,怎地反倒来求四哥?”
李惟俭说道:“王子腾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贾家,你舅舅领着宝玉还在江南,琏二哥如今足不出户,哪里能帮衬的上?”
黛玉不管这两家情形,只问:“那四哥应承了?”
“我如何应承?倒是指点了些许迷津。”李惟俭当下便将先前所言复述了出来。
当了两年多当家太太,与命妇多有往来,黛玉再非吴下阿蒙,无言蹙眉思量道:“莫非是严阁老有意对付贾雨村?”
“妹妹想的分明,”李惟俭就道:“只是背后之意非是我那老恩师,而是——”李惟俭竖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贾雨村早年教导过黛玉,又因着黛玉嫁了李惟俭,其夫人娇杏便多有结交之意。黛玉念及过往,便有些不忍,可到底不曾说出口。她心知,这外头的朝廷大事儿,不容她置喙。
过得半晌,黛玉才道:“若严阁老出手,我那先生此番不是定然落马了?”
“此等事儿因时而变、因势而变,如今说什么都尚早。我方才书信一封打发人送去了老师府邸,且看老师如何抉择吧。”
说过此事,李惟俭念及房中的邢岫烟,这心思不禁有些飘远。黛玉自是瞧了出来,心下略略嗔怪,却也体谅道:“邢姐姐等了四哥一天了,四哥快去瞧瞧吧。”
李惟俭装作万般不舍的模样应下,待下得登仙阁来,旋即朝着知觉斋匆匆而去。
登仙阁上,瞧着李惟俭脚步雀跃的模样,紫鹃笑着为其开脱道:“太太也莫要气恼,旁人都是新人娶进门、旧人抛脑后,老爷还想着太太已是不易。”
“还要你来开解,我如何不知四哥为人?”黛玉心下暗忖,四哥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多情好色了些。
却说李惟俭兴冲冲到得知觉斋,服侍的丫鬟与内中邢岫烟言语一声儿,便掩口笑着悄然退下。
因着是纳妾,邢岫烟也不曾蒙盖头,床榻上更不曾撒枣子、桂圆、花生等物。闻听脚步声渐近,邢岫烟垂了螓首,面上晕红,全然不敢抬眼看过去。须臾,李惟俭到得近前,便见好一株清寒水仙,不与众花春日争艳,独守一方,从容、淡薄、宠辱不惊,又难掩内中秀丽。
邢岫烟等了半晌,这才羞红着脸儿抬眼,便见李惟俭目光灼灼,满面笑意地看着她。
邢岫烟起身一拜:“老爷……”
“嗯。”
邢岫烟羞涩道:“老爷在瞧什么?”
“赏花。”
邢岫烟听出言外之意,便道:“伯府中万紫千红,我不过寻常,哪里值得老爷这般盯着观量?”
李惟俭笑着在其身旁落座,大大方方扯了其手儿道:“你是水仙花,不与众花争艳,却妆点了整个冬日。”
邢岫烟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去道:“我哪有老爷说的那般好。”
“我说有就有,不然怎会舍了脸面非要娶你进门?”
邢岫烟便道:“分明是我舍了脸面,一个劲儿赖在老爷身边儿,这才——”
“原来如此,那便是两情相悦。”
说话间李惟俭揽住邢岫烟,邢岫烟的头便乖顺地靠在李惟俭肩头,听着李惟俭轻声说道:“往后你也不必拘着性子,家中规矩不大,你有何想做的尽管去做就是了。”
邢岫烟思量道:“妾身思量半晌,好似除了厨艺别无长处。”顿了顿,抬头扬起脸儿来看着李惟俭笑道:“方才那会子四妹妹还打趣呢,说要抓住男子的心,须得先抓住男子的胃。我这般精擅厨艺,倒像是蓄意为之一般。”
李惟俭挑起邢岫烟的下颌道:“那你有没有蓄意?”
邢岫烟迎着李惟俭的目光轻轻颔首,李惟俭不禁心下动容。当即拾其下颌覆了上去,良久分开,那邢岫烟便紧紧将其揽住。李惟俭观量外头天色,暗恼于太阳还不曾下山,转而又听闻邢岫烟腹鸣,便道:“饿了半日,咱们先吃些东西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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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李惟俭又做新郎,却说丁如峰将信笺送到,便在门房里喝着茶水等着回信儿。
严希尧方才用过晚饭,这会子到得书房里展开信笺,将前后缘由看过,不禁面上带了笑意,随即叹息道:“我这弟子……是个福将啊。”
前几日圣人方才吐口,严希尧还琢磨着如何打击陈党呢,这现成的刀子就递了上来。
此时业已逼近黄昏,严希尧攥着书信负手在书房中踱步半晌,忽而叫了管家来,吩咐道:“打发人暗中盯着顺天府,尤其是看顾好那名叫薛蟠的,不可使其死于非命。”
管家应下,这等事儿都是办熟了的,当下点了仆役自去处置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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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宝钗一路思量着回返家中,方才到得家中,那夏金桂与薛姨妈便一道儿迎了上来。
薛姨妈问道:“我的儿,如何了?俭哥儿是如何说的?可答应出手了?”
君不密则失臣,宝钗扫量一眼夏金桂,便道:“此事还有转圜余地,只是须得妈妈拿个主意。”
当下宝钗打发了骂骂咧咧的夏金桂,与薛姨妈回得正房里,便低声将李惟俭的馊主意说了出来。
薛姨妈这会子心下想的全是如何保住薛蟠,哪里管得了其它?便道:“阿弥陀佛,俭哥儿可算出了个好主意。我的儿,如今管不得其它了,什么宅子、银子,哪里比得了你哥哥的性命?我看不如就依着俭哥儿的意思,将此事闹大。那贾雨村如今为大司马,若不想被罢官,定会将此事遮掩下来。”
宝钗又道:“就怕哥哥在狱中遭了毒手……不过俭四哥说了,定会保全一二。”
“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寻张德辉,尽快将此事知会你哥哥。”
宝姐姐叹息一声,到底应承了下来。此事不论结果如何,往后薛家是别想在京师立足了。
当下寻了张德辉,又命其上下打点,无论如何总要将此事告知薛蟠。
张德辉领命而去,砸了五百两银子下来,买通了狱卒,悄然将此事告知了薛蟠。
那薛蟠被关了几日,一身蛮横劲儿早就散了。依其所想,他舅舅可是王子腾,如今圣人面前的红人,不过是打死了个伙计,了不起赔些银子罢了。怎料那顺天府推官油盐不进,不招供就上刑,这几日下来薛蟠接连吃了板子,已然吐口承认是酒后气恼失手将那伙计给打死了。
有道是衙门口朝南看,有理没钱莫进来。
薛家全然不知,前脚往顺天府砸了银钱,后脚那冷子兴拿着薛蟠此番南下采买货物的银钱,也往顺天府砸了银钱。
冷子兴算计的好,这薛蟠但凡一死,那合伙的买卖不就成了他冷子兴的?有道是财帛动人心,因是机缘巧合之下,这薛家与冷子兴砸的银钱竟然半斤八两。
那新晋顺天府尹万唯枢吃了原告吃被告,眼看两方供奉的银钱相差不大,干脆起了拖延的心思,只待哪家最后出的银钱多,才会偏向哪家。
不料风头突变。
这日夜里冷子兴又与万家的管事儿勾兑了一番,咬牙应承下来再拿出一千两来。万唯枢没等到薛家来送银钱,翌日便打发推官给那薛蟠一个好瞧。
这日一早,衙役提了薛蟠来过堂。
那推官一拍惊堂木,道:“呔,你这凶徒还不从实招来?到底是如何殴伤人命的!”
本道还要跟以往一般费一番功夫,少不得再给薛蟠一通杀威棒,不料那薛蟠捣头如蒜道:“大老爷开恩,小的什么都说。”
“哦?那就快说!”
薛蟠道:“小的实则不叫薛虰,而是名叫薛蟠,乃紫薇舍人之后,家父曾为皇商。”
推官蹙眉道:“胡说,你这户籍上分明写的是薛虰。”
薛蟠咧嘴一乐,说道:“大老爷容禀,实则是小的从前在金陵殴死过人命,不得已这才改了名。”
“嗯?”
薛蟠瞧着那推官得意道:“此事经手的乃是前金陵知府,如今兵部大司马贾化。大老爷若不信,只管寻大司马来问。”
推官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胡说八道,你这贼厮胡乱攀咬,来呀,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