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五月下,都察院御史于朝会上弹劾兵部大司马贾化贪鄙无状、纵容凶徒,当日贾雨村回家待参,旋即上疏抗辩。
贾雨村此人本就是圣人的夜壶,用以处置繁杂兵部事务。如今准贼既灭,大顺兵峰翻阅大雪山于身毒境内纵横捭阖,贾雨村这等夜壶自然就没了用处。
于是圣人大怒,当即发遣都察院御史详查此案,隔日便有御史亲往金陵调查冯渊一案内情。
此案一发,新党认定此为反攻倒算,当即发了疯。指使给事中牵扯出河道案,又牵连出织造衙门积欠案。
圣人翻阅案卷,这才查明江南三大织造累及积欠朝廷银钱二百万有奇,其中单单是金陵织造甄应嘉就欠了朝廷一百二十万有奇。
前文说过,甄应嘉此人乃是太上心腹,今上御极,为安江南人心这才不曾动此人。如今老太妃薨逝,太上幽居不理朝政,政和帝自觉大事底定,哪里还容得下甄应嘉这等首鼠两端的?
当下又发遣都察院御史拘问甄应嘉。
陈党奋起反击,旧党顿时被踩了尾巴,也发动人手四下弹劾。一时间朝廷大案不断,今日你弹劾我,明日我弹劾你,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纷纷扰扰之下,薛蟠因涉贾雨村案,被移交刑部大牢严加看管。此事一出,薛姨妈与宝钗自然垂泪不已。
薛姨妈还求肯宝钗再去寻李惟俭,可宝姐姐只道:“先前还道大司马顾忌先前之事会将此案压下,谁料竟招惹来了御史弹劾。妈妈,此案业已通天,这会子莫说去寻俭四哥,只怕便是寻了太子、晋王也不管用了。”
薛姨妈闻言自知事不可为,只能终日以泪洗面,时而又自个儿往刑部大牢探视薛蟠,自是不提。
转眼到得七月里。
却说这日贾琏不曾带了小厮,自个儿往后头寻去。临到大观园门前,忽而调转身形往尤氏院儿行去。
到得粉油大影壁前,便见银蝶早已在此等候。
那银蝶上前见礼,贾琏四下瞧瞧,眼见左右无人,这才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递将过去:“与你们奶奶说,这药金贵,却不可太过贪药效。熏蒸时以一刻为要,其后药效尽无不说,只怕还有毒。”
银蝶应下,却瞥见贾琏没了一枚犬齿,因问道:“二爷的牙……”
贾琏蹙眉道:“不关你事。记得,与你家奶奶仔细说了。”
银蝶赶忙应下,贾琏这才扭头往前头书房回返。却不想又在大观园门口儿撞见了夭桃与秋桐。
两女瞥见贾琏,顿时面上讪讪。那洋和尚的药不靠谱,秋桐与夭桃早就听闻上月贾琏得了药,敷在患处顿时鬼哭狼嚎。七日后转好,本以为就此无事,谁料不几日又再复发。
没奈何,贾琏只得继续延医问药。也不知从何处扫听得,有一福建郎中治这花柳病颇有能为,于是乎贾琏舍了重金请了那郎中上门。
听闻贾琏身边儿的小厮说,那郎中开了熏药,瞧着好似个窝头,闻着刺鼻,也不知是配的什么药。用时以炭炉熏蒸,口中含水,以鼻吸入吩咐,如此七日光景可痊愈。
贾琏治了七日,溃烂处果然掉落又长了新肉。只是这是药三分毒,此药副作用极大,每日头疼、嗡鸣也就罢了,偏如今连牙都不敢刷,动辄牙龈出血不说,前几日吃肉更是硌掉了一颗犬牙。
非但如此,贾琏如今更是连那男女之事都没了兴致。
贾琏见了那秋桐也没好脸色,私下里早就听闻尤二姐在家时那秋桐每日骂街不休,错非如此,尤二姐也不会这般想不开。因是贾琏只冷哼一声,也不问两女去处,便拂袖而去。
却说银蝶将油纸包藏在袖笼里回返院儿中,与尤氏使了個眼色,尤氏便推说乏了,将一应丫鬟、婆子赶了出去。
银蝶也不顾暑热,关门闭户,待回返回来这才将油纸包取了出来。
尤氏迫不及待展开油纸包,便见内中是三个灰不溜丢的窝头。尤氏道:“阿弥陀佛,可算又有药了。”
银蝶嗫嚅,便道:“奶奶,二爷说了,是药三分毒,要奶奶就着炭火吸一刻就好,过了只怕这药气儿就有毒了。”
“我省的了。”
当下银蝶搬了熏笼来,升了炭火,将那窝头放在其上烤炙。转头儿又端了茶盏来,尤氏含了一口茶水,这才凑近吸食那满是怪味儿的熏药。
待过得一刻,银蝶便在一旁也被熏得头晕眼花,眼看尤氏停下,忙不迭看了门窗散味儿,又将那熏药仔细装在油纸包里。
待拾掇停当,尤氏只觉下头瘙痒没了,心下便暗忖,待余下两个熏药用过,只怕这脏病也就好了吧?
当下又带了银蝶往王夫人院儿寻去,不想临到王夫人院儿前,便有婆子拦下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
尤氏听了说道:“昨日看邸报说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
那婆子便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听了便不好往前去,于是转道大观园,又往李纨处寻去。
说来却是李纨一时贪凉,多吃了几口伯府送来的冰沙,不想到得夜里便上吐下泻,绵延至今日方才略好了些。
李纨这会子方才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正欲寻一二人来说些闲话,便见尤氏寻了过来。
当下二人说起闲话,尤氏便说了前头甄家女子登门造访之事。
李纨思量道:“到底是老亲,只怕老太太与太太也不好推拒。只是这带了几口箱子来,只怕是不妥。”
尤氏浑不在意道:“能有什么不妥当的?如今大姑娘为贤德妃,二叔眼看这几日便要归京,说不得就要高升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圣人总不至于为着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便来发落贾家。”
李纨摇摇头,不赞同道:“谨慎些总是好的,如今朝野乱作一团,说不得此番便被御史瞥见了行迹,若果然弹劾了,只怕老爷与贤德妃这一遭也是难捱。”
只是这等外头的事儿自有凤姐儿、老太太,甚至王夫人处置,她一个寡妇也不好置喙。
因说起朝廷纷争,尤氏循着那报纸说了好一会子闲话,不觉便提起薛家来,不禁叹息道:“文龙这一遭只怕是救不得了。”
李纨也道:“通天的案子,哪里容得下下头人说项?前日姨太太也是病急乱投医,见俭哥儿不应承又来寻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为着个薛蟠,连俭哥儿也拖累了吧?”
尤氏就道:“太太倒是与姨太太出了主意,说从另几房过继个子嗣来,总不好瞧着大房绝嗣。”
李纨这些年也见过了世面,因是便道:“且瞧着吧,往后还有的闹呢。”
说话间二人凑得近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纨忽而闻见尤氏口中若有若无的臭味,只道其赶着过来不曾洗漱,便笑道:“昨儿俭哥儿媳妇送了好些面茶来,滋味与寻常的不同,我让人沏一些来,你也用些?”
随行的银蝶也嗅到口臭味儿,偏那尤氏还不自知,因是就道:“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
尤氏便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
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
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她,若是别人,岂不恼呢!”
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
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
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
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
尤氏笑道:“你随她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
炒豆儿忙赶着跪下。
尤氏洗漱过,银蝶又赶忙送了丁香片让其含服,又与李纨辩解道:“这几日我们奶奶有些上火。”正说着话,外头丫鬟回道:“红玉姑娘来了。”
话音落下,尤氏与李纨便见红玉领着两个小丫头笑吟吟行了进来。见过礼,红玉打发两个小丫鬟将食盒摆在桌案上,这才说道:“邢姨娘这几日试了试,今儿便将上回说的奶糕方子给做了出来,我们太太便打发我往园子里送一送。哦,太太还吩咐了,大姑奶奶才好转,这回可不好贪嘴了,还是都往下头分一分吧。”
李纨顿时羞恼道:“我看你学的与晴雯一般嘴巴不饶人了。”当下又苦笑着与尤氏道:“这回可不敢多吃了,上回闹腾得上吐下泻,险些没了半条命。”
素云又上前掀了食盒,便见内中雪白乳膏,丝丝冒着凉气,闻一闻便觉清爽无比。
李纨眼馋,却不好再吃,只得与尤氏道:“正巧赶上你,也不妨用一些。”
尤氏应下,素云寻了碗碟来分,李纨又问红玉家中情形。红玉就道:“老爷才从乐亭回来,这会子正懒着呢。”
李纨就道:“合该歇一歇,你回头儿与你家太太说,就说我后日去寻她说话儿。”
红玉应下,因还要往三姑娘、四姑娘处去,便告退而去。
那尤氏得了一碗奶糕,吃上一口只觉通体舒泰,顿时赞不绝口。说道:“这大太太的侄女儿也是个钟灵毓秀的,谁能想到这牛奶也能做成这等可口的奶糕?”
不待李纨实话,又有婆子急匆匆入内道:“奶奶,老爷与宝二爷回来了。”
“啊?”李纨赶紧要下来,素云赶忙拦下,又仔细问过婆子才知,敢情前头只是打发了小厮了传话,贾政与宝玉怕是还要好些时候才能到家呢。
李纨赶忙起身拾掇,尤氏三两口吃过奶糕,也匆匆回返自家去拾掇,自是不提。
却说荣庆堂里,贾母歪在软榻上,下头凤姐儿与王夫人作陪,王夫人正说起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顿时浑身不自在,许是生出兔子狐悲之感。
王夫人说过,继而道:“方才甄家两个姑娘哭求,好歹让咱们家将那几口箱子收容了,来日若甄家脱了罪过,也能有东山再起之日。”
贾母只是颔首,不曾言语,凤姐儿便道:“敢问太太,这箱子里的物件儿作价几何?”
王夫人估算了一番,说道:“多是些古董、字画,还有一些股子凭证,这作价却不好说了,说三万是,说五万也是。”
凤姐儿就道:“我看莫不如推拒了。”转头儿看向贾母道:“老太太,都察院抄捡甄家,里里外外方才抄捡了三十几万银子,可甄家差着朝廷百多万银钱呢。”
王夫人辩驳道:“这银钱多是太上南巡时花销的,点算一下甄家其实不曾欠这般多。”
凤姐儿前几日刚从李惟俭口中得知内情,闻言就冷笑道:“太太怕是被甄家女子哄了。前几日俭兄弟还说呢,会稽司核查后,太上屡次开销,走金陵织造的积欠不过五十余万银子,余下七十多万都是甄家自个儿穷奢极欲欠下的。”
顿了顿,又道:“这还没算金陵织造府虚开账目,拖欠匠人银钱放债呢,真个儿算起来,那甄应嘉只怕此番怕是难逃一死。”
贾母忙道:“这般厉害?”
凤姐儿道:“老太太,也是今上好名声,不想揭开此事惊扰了太上,不然入罪的又岂止是甄应嘉?”继而又道:“圣人本就恼恨甄家,咱们家若是为了几两银钱便包庇甄家,回头儿圣人知晓了该如何想咱们家?”
贾母顿时踯躅起来,拿不准道:“不过是些许字画古玩,断不至于如此吧?”
换做往日,钻进钱眼里的凤姐儿巴不得收入公中开销,到时候随便仨瓜俩枣的便将甄家打发了。可如今凤姐儿与李惟俭合股置办营生,不说旁的,单她手中的身毒债券就值五万两。
公中开销不够,又不用她来贴补,且近日王夫人愈发上蹿下跳,凤姐儿还巴不得公中打不开点儿呢。
因是说道:“圣人如何想的,咱们可不好说。可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老太太说呢?”
“这——”
贾母正待吩咐王夫人婉拒甄家女子,忽而有婆子喜滋滋入内道:“老太太,老爷与宝二爷的车架进了外城了,料想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家。”
“哦?”贾母顿时高兴起来,因是便道:“此事过后再说。阿弥陀佛,可算是回来了,算算比信上说的迟了足足三日。”
当下吩咐鸳鸯伺候着其更衣,凤姐儿与王夫人见此便告退而去。
这姑侄两个早已形同陌路,出得荣庆堂便一分左右,各自往家中而去。
贾母方才拾掇停当,三姑娘探春与四姑娘惜春便寻了过来,少一时连极少露面的二姑娘迎春也齐聚荣庆堂。
众人一边厢说笑,一边厢等着外头回话。
探春就道:“前几日老祖宗牵肠挂肚,生怕老爷与宝二哥路上耽搁了,这会子可算是放心了。”
惜春则笑道:“也不知宝二哥这回能带什么礼物回来。”
探春蹙眉说道:“哪里有上赶着要礼物的?”
惜春笑道:“连俭四哥出去一趟都知给姊妹们送些小物件儿,咱们与宝二哥这般亲近,他总不好空着手回来吧?”
探春道:“这可不好说,不过宝二哥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老祖宗。”
贾母勉强笑了笑,没搭茬。自打摔碎了通灵宝玉后,贾母便愈发不待见宝玉,如今贾兰方才是老太太的心头好。
如今老太太心里更挂念的乃是自己的二儿子贾政。
过得两刻,外间喧嚷起来。得了信儿的鸳鸯笑着入内道:“老爷与宝二爷进府了,打发人来说,这一路满是风尘,不好冲撞了老太太,总要略略洗漱过才好过来请安。”
贾母笑道:“该当的,该当的。”
荣府这边厢喧嚷不已,隔壁的伯府自是得了信儿。
黛玉听了婆子回话儿,思量着到底是舅舅与表哥回返,两府又只一墙之隔,不好装不知道。便扫听了李惟俭所在,随即往知觉斋寻来。
到得知觉斋,透过窗子便见李惟俭大老爷也似歪在床榻上,两脚赤着垫在邢岫烟双腿上,邢岫烟埋头仔细用指甲刀修剪着,李惟俭则捧了个瓷碗一口一口的吃着奶糕。
黛玉入得内中,瞥了李惟俭便道:“四哥果然会享受。”
李惟俭顿时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嘛……嘶——”
忽而倒吸一口凉气,邢岫烟便赧然道:“老爷这指甲往肉里长,不修剪了只怕来日会作痛。”
黛玉上前道:“舅舅与宝二哥回来了,咱们也拾掇拾掇过去瞧瞧吧。”
李惟俭应下,待修剪过指甲,又任凭邢岫烟伺候着穿了鞋袜,这才往外头行去。
路上黛玉就道:“也不知舅舅这回回来能当什么差事。”
“当差?”李惟俭笑道:“你舅舅这回能不被追责就不错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