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邢夫人此番雷厉风行,转天便拘拿了善姐儿,威逼一番,那善姐儿顿时道:“是奴婢伺候的,那天奉二奶奶的命到她屋里叫她起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已经穿戴齐整,死在炕上了。也不知是怎么了……其后太医也勘验过,若真个儿中了毒太医早就说了。”

邢夫人吓唬道:“你果然说的是实话?但有半句虚言,回头儿便将你发卖出去!”

善姐儿吓得战战兢兢,捣头如蒜,却始终不敢吐口私下苛待尤二姐之事。

邢夫人无法,只得打发了善姐儿,领着王善保家的往议事厅去。

到得议事厅里,却见贾政摔了茶盏,盖因那吴新登贪渎尤甚,算算十几年下来竟贪墨了上万银钱!单是当日修大观园,这吴新登就克扣了三千两有奇。吴新登眼看避不过,干脆又将单大良咬出来,说那单大良修园子时起码贪墨了五千两。

贾琏气得上去对那吴新登乱打乱踢,贾政气得浑身乱颤,叫道:“你们眼里哪里还有主子在?罢罢罢,尽数抄捡了,一并提送顺天府!这等奴才,咱们家可留不得!”

当下贾琏点了仆役押着那吴新登便要去抄家,邢夫人看得眼直,心下后悔不已。早知这后头还有大鱼,她又何必急着查凤姐儿的错漏?

眼见要便宜了贾琏,邢夫人赶忙道:“琏儿,抄捡的事儿交给下头人看着就是,你且留下,我还有事儿要说。”

当下又给王善保家的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啐了那吴新登一口,咒骂一番,推搡着吴新登便出去了。

邢夫人入内便道:“我方才问过善姐儿了,说二姐儿没得这般蹊跷,别是中了毒吧?善姐儿赌咒发誓,倒是跟之前说的一般无二。”

顿了顿,邢夫人看向贾琏:“琏儿,我问你,尤氏妹子是怎么一回事?”

贾琏见邢夫人提起往事,不免勾起旧痛,错非滑了胎,他还用愁儿子的事儿?因是回道:“儿子确实不知,可能是她想不开,自己了断了也未可知。太太别听赵姨娘煽风点火的,她也拿不出证据只是混说胡吣。

贾政也觉不妥,便劝道:“我也不敢说咱们的人都不犯错,可再怎么着也不能查起自己人来。”

邢夫人既起了对付凤姐儿的心思,哪里肯就此罢休?若此番不能将凤姐儿赶走,来日哪里还有自己的好儿?因是邢夫人愚犟道:“话儿不是这般说的,寻常小错自是不用管,可这杀人放火的事儿,哪里还容得下?今儿害了尤二姐,焉知来日不会因着旁的害了别人?这事儿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贾政蹙眉道:“女人家含酸吃醋也是常事。凤丫头兴许说了些难听的,她受不了自尽了也未可知。这也怪不得凤丫头,只怪她自己没气性。”

邢夫人却忽而福至心灵,说道:“怎么好好的怀了一个胎,就打下来了?必定有人使坏。依我之见,说不得那郎中也是凤儿请来的,故意教唆他如此做的。不然郎中同二姐儿没仇没怨的,怎么会下如此毒手?”

这话一出,贾政与贾琏顿时吃惊不已。贾政越琢磨,这事儿越像是凤姐儿做下的。可说到底凤姐儿是明媒正娶的,那尤二姐连個名分都没有,真个儿计较起来,国丧家孝期间贾琏偷娶,传扬出去就是罪过。

因是贾政便道:“又无真凭实据,不过是胡乱忖度,做不得真。我看还是算了,人命关天,倘或凤丫头为此坐了牢,则因小失大了。咱们家能操心管事儿的人手原本就不够,就权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谁知贾琏却是另一番心思,尤二姐进门后贾琏心思都放在了夭桃身上,如今却念起尤二姐的好儿来,又想起那滑掉的孩儿来,顿时心痛如绞。且如今贾琏与凤姐儿之间夫妻情分愈发生分,自打有了二姐儿也不曾亲近过,素日里问其借些银钱都要推三阻四,贾琏哪里还容得了?

因是咬牙说道:“二叔不用管了,我和大太太去查一查这事。若是她有了错,不过教她以后莫要太过刻毒,对她也是个劝惩。”

这话说得婉转,再说此为大房家事,二房的贾政便只能道:“也是,你们办去罢。莫要让下头奴才们知道了乱传。”

二人应下,一并出了议事厅。

一路上贾琏思忖道:“先别去家里问,只到下人房里问问,不然凤儿知道了就没人敢说了。”

邢夫人颔首道:“正是如此。”

贾琏回想道:“记得那年尤二姐病着,正赶上王太医家中有事,小厮们另请了个姓胡的太医给二姐下的打胎药,当时我气的要死,一时查了出来是谁请的姓胡的来,便打了个半死。他只说是他请的,我看这事蹊跷,不如回去再问问?只是这人早已离开府里,没下落了,又该怎么查?”

邢夫人思忖一番,难得聪明起来,于是小声在他耳边道:“不如这样——”

贾琏边听边“嗯嗯”点头。

一时回去之后,贾琏叫来旺儿道:“那一年请胡君荣给二姐下的药的小厮回老家了,就在大兴。你去把那人找来,我要细细查查他的旧帐。”

旺儿唬了一跳,不知今儿怎么提起这个,胡乱应承了,赶忙偷偷去回凤姐。

却不知来旺前脚刚走,后脚贾琏便打发人缀了上去。此时凤姐儿在怡红院内,莫说是跟随的小厮,便是来旺也不得进。那小厮只瞧见来旺寻了个婆子,其后又与出来的平儿言语了一通,小厮旋即便回去寻贾琏回话。

邢夫人闻听顿时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诈出来了?”

贾琏咬牙切齿,拍案怒道:“不必跟了,已明白大半了。把旺儿那奴才秧子叫来,这回看他怎么说!”

少一时,小厮将来旺提了来,那来旺顿时唬的跪着只是发颤。只见贾琏红了双眼道:“好个旺儿,叫你去找人,你去回二奶奶作甚?是不是你二奶奶指使的,你只实说罢!再有半字假话,我可饶不了你!”

来旺磕头如捣蒜道:“奴才不是为这个找二奶奶的,奴才是为了别的事。”

贾琏冷声道:“别狡辩了,你今儿逃不过的,若不从实交代,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邢夫人也冷笑道:“你说为什么事找你二奶奶,我再去问她,若说的不一样,岂不败露了!快说实话罢,我保你二奶奶不敢打你。”

来旺眼见事败,只得如实说道:“那年确实是二奶奶指使人请的胡君荣,与小的无干,请太太饶命啊。”

贾琏道:“没完呢,还有——”

恰此时,夭桃端着杏仁茶行进来,接嘴道:“二爷,这事儿我倒是知道些。秋桐私下里说,二奶奶私下里挑唆她每日拿腌臜话咒骂不休,又让那善姐儿每日用剩菜剩饭苛待二姐儿。二姐儿实在遭受不住,这才寻了短见。”

贾琏气急而笑,道:“好,好,好的很!我说她为何这般贤惠呢,原来是面甜心苦,暗中害人!”

自打尤二姐去了,那秋桐志得意满,转头儿又瞧夭桃不顺眼起来。夭桃起先还仗着贾琏的宠爱硬顶回去,奈何不久贾琏便染了脏病。秋桐来了劲,每日咒骂都是夭桃这骚蹄子将脏病过给贾琏的。

夭桃也是有脾气的,此番倒不是冲着凤姐儿,而是冲着秋桐。因是又道:“二爷不知,早先那告状的张华,也是二奶奶私底下告诉秋桐的,秋桐使了银钱,这才将咱们家给告了!”

此时来旺眼见事败,再也不敢隐瞒,便将当日种种一一说将出来。那贾琏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起身顿足,摘了墙上挂着的宝剑怒道:“泼妇!一丘之貉!待我斩了这二人的头为二姐儿报仇!”

此时邢夫人出言道:“琏儿不可莽撞,此事只管告上顺天府,让顺天府处置就好。”

贾琏闻言顿时犹疑起来:“这等家中阴私,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二人拿不定主意,又去寻贾政讨主意。贾政闻言顿时头疼不已!起先王夫人那一桩事如今还是笑谈,如今再出个凤姐儿,贾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又见邢夫人执意告官,贾琏也恼恨不已,贾琏情知劝慰不得,只得道:“何必又生牢狱之灾,如今只按府中规矩写休书休了她罢了,仍放她回娘家去罢,他舅舅也在朝中为官,不可鲁莽行事。”

邢夫人这才想起还有个王子腾,顿时再不提告官之事,反过来劝贾琏休妻。贾琏此番是真个儿恼了,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当即便气势汹汹往怡红院而去。

凤姐正与平儿在屋里商议园子里的事,忽见门外有贾琏吵嚷声,才刚起身,贾琏同邢夫人已进来了。凤姐见他二人都面带恼怒,心下咯噔一声,想起方才平儿传来旺儿的话,心中便隐隐有所觉。

便见那贾琏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要强辩的,好一个歹妇,趁着今儿天气暖和,快收拾了包裹还回你娘家去罢,我这就写休书。”

忙命平儿磨墨,平儿诧异不敢走动。

凤姐儿不慌不忙拉开椅子请邢夫人落座,面上不动声色道:“二爷这话儿从哪儿说起?”

邢夫人落座冷哼一声,说道:“你不知道?我就说给你听个明白。”当下便将凤姐暗算尤二姐诸事一字一句说了。

凤姐儿听罢,反倒笑将起来,说道:“国丧家孝期间偷娶了人,传扬出去不知二爷还有没有命在,我替二爷处置了祸端,如今倒成了我的错儿了?好啊,不妨将此事闹到衙门上去,看看到底论谁的罪!”

凤姐儿素日积威尤在,三角凤眼一瞪,贾琏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你……悍妇!”

凤姐儿心下委屈不已,错非早生了几年,又岂会嫁给贾琏这般的窝囊废?当下恼道:“我是悍妇?呵,二爷在外头眠花宿柳我虽唠叨了几句,可真个儿挡住了?再者,平儿、秋桐、夭桃、尤二姐,二爷可没少往家中收拢,我可拦着了?那尤二姐自认是新二奶奶,我不与她斗一场,说不得真就成了旧二奶奶了!”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邢夫人心思偏,说的话自然也偏,开口便道:“再如何,也不能闹出人命啊。”

凤姐儿扭头看向邢夫人道:“大太太打的什么心思当大家伙不知?你前脚儿撵了我,焉知后脚儿二爷不会娶个夏金桂进来?”

邢夫人顿时心下一颤,那夏金桂泼辣之名无人不知,真要是这般人物进了家门,只怕自己也不得好。可转念一想,她撵凤姐儿为的是掌家贪墨银子,有了银子何处去不得?

此时就听凤姐儿道:“说我害了尤二姐孩儿我认,旁的我可不认。”

贾琏咬牙叫道:“那可是男孩儿!”

凤姐儿讥讽道:“二爷坏了身子骨,往后生不了孩儿还能怪罪到我头上不成?”

贾琏恼羞成怒,苍啷一声抽出宝剑,凤姐儿却怡然不惧,笑着凑上前:“二爷若真个儿有能为,干脆今儿就砍了我!”

“你——”贾琏不过是恼羞成怒,又不是傻的,这事儿要是闹出去,他也得不了好,哪里敢砍凤姐儿?

却见贾琏面色变换,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忽而丢下宝剑,冷笑道:“好好好,一报还一报,我惹不起你,更伺候不起!往后二奶奶愿意往何处便往何处,贾家是留不得了!”

当下抄起桌案上纸笔,咬破指尖写了休书。写罢丢在凤姐儿身上,扭头出来便去寻那秋桐的晦气去了。

凤姐儿呆愣半晌,邢夫人眼看大事已定,顿时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劝慰道:“也怪你性子太过刚强,往后吃一堑长一智吧……也别闹腾,真个儿闹到官面儿上去,大家都得不了好儿!”

生怕被凤姐儿迁怒,邢夫人赶忙起身往外便走。

外头传来秋桐的哭喊声,贾琏自凤姐儿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尽数都发泄在秋桐身上。不管那秋桐如何哀嚎,手中鞭子抽打不停,咒骂道:“泼妇,今儿定要打死你!”

内中,平儿拾起休书来,顿时急了,道:“奶奶,二爷怕是羞恼之下胡乱写的休书,咱们这就寻了老爷去,老爷总能说得动二爷。”

平儿扯了下凤姐儿,却被凤姐儿拦住,不解回望,却见凤姐儿蹙眉低声道:“怪哉,照理我本该伤心欲绝,偏生瞧了这休书,这十年间种种划过心头,而今恍然,突觉好似黄粱一梦。”

“奶奶?”

凤姐儿笑道:“你没瞧出来?你二爷早就想将我休弃了。早先不过碍于老太太还在,这才不敢。如今大太太巴不得我走人,老爷又是个糊涂的,哪里还有人劝得住他?罢了,夫妻情分早就没了,散就散了吧。唯独舍不下巧姐儿与二姐儿……”

恰此时巧姐儿疯跑进来,扯着凤姐儿问道:“妈妈,父亲是怎地了?我瞧着秋姨娘险些被打死!”

直到瞧见巧姐儿,凤姐儿这才红了眼圈儿道:“你父亲将我休了,往后咱们娘儿俩只怕再难相见。”

巧姐儿这会子年岁渐长,闻言顿时变了颜色,道:“我不信父亲这般无情,我去问他去。”

当下扭头便去寻贾琏。

巧姐哭着寻去前头,进来看一屋子的人,哭着摇晃贾琏胳膊道:“爹爹怎么撵起娘亲来了,快收回成命罢。”

邢夫人近前摩挲着巧姐道:“不怪你父亲,都是你母亲做的恶事太多了,日后自有我照看你,你不用怕。”

巧姐哭道:“不管娘亲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孩儿却不可没有娘啊。”

贾琏哪里肯?眼见劝说无果,巧姐又哭着跑了出去,一路往怡红院而去,看见几个婆子,正私下里说凤姐儿被休之事。

巧姐儿又到得怡红院,便见赵姨娘领着几个婆子正翘着脚说着风凉话。那赵姨娘最恨凤姐儿,哪里肯放过这等落井下石之机?

正吵嚷间,平儿端着盆凉水出来泼洒了赵姨娘一身,随即骂道:“再嚼老婆舌,还有洗脚水伺候你!”

赵姨娘气得大骂,此时已是十冬腊月,赵姨娘挨不住冻,灰溜溜走了。

巧姐儿进得内中,眼见凤姐儿端坐软榻上发怔,平儿、丰儿等红着眼圈拾掇行囊,顿时又扑在凤姐儿怀里大哭。

凤姐儿方才劝慰了几句,忽而有婆子道:“奶奶,三姑娘、四姑娘、伯府太太一道儿来了!”

说话间便见黛玉、探春、惜春一并入内,探春急切道:“凤姐姐,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

凤姐儿笑道:“你二哥如今愈发容不得我,好不容易得了契机,可不就要将我撵了去?”

黛玉早年多得凤姐儿照拂,尤其是李惟俭寄居贾府后,她心下自是感念。又情知这等家事难断,当下便道:“琏二哥许是一时气愤,过后儿后悔了也说不定。凤姐姐如今有何打算?”

凤姐儿道:“今儿先去庄子上暂住,回头儿直接回金陵吧。”

黛玉便道:“如今已然下晌,哪里还赶得及?我看凤姐姐不妨先到我家中暂住,说不得此事还有缓呢?”

凤姐儿面色古怪地扫量了黛玉一眼,沉吟一番应承下来:“好,那就叨扰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