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早上严奉桢、周安来探访李惟俭,到得下晌便传得人尽皆知。
仆役、丫鬟、婆子们议论纷纷,那与吴海平厮混熟了的门子更是成了焦点。
这会子角门左近围拢了不少仆役、小厮,那门子蹲踞台阶之上,双手揣在衣袖里,说起话来调门儿比素日里高了一截,趾高气扬道:“俭四爷,啧,这位主儿来的那日,我可就瞧出不凡来了。”
有小厮道:“六哥快说说,怎么个不凡?”
门子六哥撇嘴说道:“怎么不凡?打眼儿四下瞧瞧,这年月有提刀、挎弓的公子哥吗?就说那吴海平,跟在后头还背着个大书箱子,这叫什么?这叫文武双全啊。古往今来,文武双全的人物那都得是人杰。
后来姨太太家的薛大爷可就点破了,这位俭四爷可是在德州一手连珠箭射得水贼人仰马翻啊。莫说早早得了功名,便是没功名,放在前朝都得是戚大帅那般的豪杰。”
有仆役便附和道:“说的正是。我听洒扫夹道的说,每日家俭四爷天亮就起,先练拳脚,再捉刀与那丫鬟对练,日日不缀。啧啧,这般韧劲儿,寻常人身上又哪里瞧得见?”
那门子就道:“便是如此啊,俭四爷的大伯又是国子监李祭酒,我听吴海平可说了,俭四爷当日拿了李祭酒的帖子拢共就走访了两家。一个是少司寇严大人,一个是大司空古大人……啧啧,你们猜怎么着?就这两位大人,立马就对俭四爷青眼有加啊。”
“诶呀,要不说俭四爷厉害呢。”
门子六哥说道:“何止是厉害?人家俭四爷素日里极为和气,”说话间他探手虚指:“你,你,还有你。守着马厩可没少得人家俭四爷的赏。有这般能为,为人又和气,合该人家俭四爷得人赏识。”
那几个得了好处的仆役顿时笑将起来。不过十来日光景,每人都得了几钱银子,抵得上小半月的月例银子了。
六哥顿了顿,说道:“是以,王府长史寻上门来算不得稀奇。你们便擎等着吧,说不得来日俭四爷就得了圣旨呢。”
一干人等纷纷附和,有人便道:“这早前儿仪门里头发了话,说是给俭四爷一个好瞧,没过几日仪门里头又传了话,说又要好生伺候着。啧啧……亏得我留了个心眼儿啊,不然说不得便跟那潘又安一个样,如今锁在狱神庙里出不来。
听说潘又安挨了板子不说,前些时日又大病一场,好悬就死了。”
门子六哥不屑道:“潘又安那厮瞧不出眉眼高低,咱们可不能学了去。往后啊,遇着俭四爷好生伺候着,断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六哥说的在理啊。”
便在此时,六哥忽而透过人缝瞥见一抹熟悉身形到了近前,连忙起身点头哈腰招呼:“哟,总管。”
众人回头,便见沉着脸的赖大不知何时行了过来。
那赖大呵斥道:“都聚在这儿作甚?且散了去各安其事。”
仆役等顿时化作鸟兽散了,只余下赖大皱眉不已。
他原道那李惟俭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大奶奶李纨又不是个得势的,这才听了赖大家的小话儿,暗中指使茗烟撺掇着宝玉往那姓李的房里走一遭。依着宝二爷的性情,见了出色的女子定然想要拢进屋里,如此,晴雯便能送到宝二爷身边儿了。
却不曾想到,不过几日光景,那姓李的竟结交下这般奢遮人物,如今更是连忠顺王府长史周安都过府探病。
他暗暗思忖了一阵,宝二爷这般年岁怕是识不破内中详情,便是闹将起来自己也能摘出去。
于是乎眉头舒展,想着且不妨再瞧瞧。若那姓李的果然是个人物,那往后可就不好再轻易招惹了。
外间仆役如何众说纷纭暂且不提。
大老爷贾赦原还想着待那周安走了,过后再招过李惟俭问询一二。奈何这位大老爷最近得了一笔银钱,于是豪掷千两纹银,寻了个清倌人回来。
那清倌人姿容出色且不说,最妙的是识得闺房之乐。贾赦甫一回了自家小院,顿时按耐不住,寻那清倌人胡天胡地去了,倒是暂且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消息如同长了腿儿一般传进了内宅里。
贾母上房里,方才用过午点,李纨便领着三春、黛玉齐齐到来。倒是那湘云,昨儿一早便回了保龄侯府。
黛玉并三春陪着贾母说了一会子话,探春忽而就道:“祖母,方才得了个信儿,说是有王府的长史来寻俭四哥呢。”
“王府长史?哪一家的?”
探春摇头,贾母便看向大丫鬟鸳鸯。
鸳鸯说道:“老太太,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周安。头晌递了帖子,与大老爷坐了会子,随即便去到了俭四爷的小院儿。”
“忠顺王府?”贾母顿时皱起眉头。
当年夺嫡之争,贾家起先支持的可是废太子。后来废太子坏了事,贾家再不敢轻易押宝,那忠顺王几次三番递来结交之意,都被贾家含糊着糊弄了过去。
由是这十几年来,贾家与忠顺王府从无过往。贾母甚至暗忖,错非御极的是今上,换做那忠顺王只怕贾家早就遭了灭门之灾。
忠顺王只怕对贾家怀恨在心,怎地这会子摒弃了过往,偏生要来寻李惟俭?
因是贾母便道:“咱们家与忠顺王府向无过往,既是来寻俭哥儿的,莫非是俭哥儿搭上了忠顺王府?”
一旁陪坐的李纨虽不知内中详情,却也听得出来贾母心中不满,她便赶忙说道:“俭哥儿倒是从未提起过,要不过会子孙媳妇儿去问问?”
贾母颔首道:“问问也好,这其中若是有什么误会,也好叫老爷帮衬着遮掩过去。”
李纨应下,当下却不好立刻起身告辞,只得点过了素云,嘱咐一番,命素云去探听一二。
素云悄然去了,李纨娴静端坐了,眉宇间愁眉不展,心中一直替李惟俭担忧着。
李家源自前明崇祯十三年进士李向中,祖籍湖广钟祥县。李向中先为知县,本朝太祖打进京师时,这才聚兵操练。其后历鲁王、唐王,官至兵部侍郎,事败宁死不降后金,壮烈殉国。
待本朝涤**胡尘,李向中后人分作两支,一支辗转到得京师,一支则流落金陵。直到李守中这一代,这两支方才认祖归宗。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京中大疫,李家京师这一支竟只存了个俭哥儿。那时李纨早已定亲,待在闺阁中待嫁,眼瞅着仆役将俭哥儿那小小的人儿背负进来,请了郎中都说听天由命,实在不敢作保。
其父李守中唉声叹气,李纨便动了心思,衣不解带地照料,足足好些时日俭哥儿才彻底活了过来。
其后一年间,俭哥儿变了个人也似,见谁都笑吟吟的却不见其亲近,唯独待李纨推心置腹。
李纨上头只有两个不同母的兄长,往下再无弟妹。一年间相处,李纨心中早已将李惟俭当做了亲弟弟一般,是以生怕李惟俭此番又沾上了是非。
过得半晌,素云快步回返,凑过来附耳说了半晌,李纨这才解开眉宇间的愁绪。
趁着空隙,李纨就笑道:“老太太,孙媳妇儿方才叫人问过俭哥儿了。”
“哦?俭哥儿怎么说的?”
李纨就笑道:“俭哥儿说是摆弄了一桩好买卖,那忠顺王府见猎心喜,这才上门来商议合股。”
贾母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说道:“那忠顺王府名声可不大好,你回头嘱咐俭哥儿多留心,这能不打交道还是尽量免了,惹上麻烦可不是说笑的。”
李纨笑道:“老太太说的是,俭哥儿也是这般思量的。”
贾母颔首,不再说旁的。
三春并黛玉听得分明,黛玉心中并不在意,迎春在意却羞于开口,惜春全然没听,唯独那探春听罢了说道:“大嫂子,俭四哥摆弄了什么买卖?”
李纨笑着说道:“素云方才没多过问,不过素云说俭哥儿信誓旦旦的,想来是一桩好买卖吧?”
探春顿时高兴起来,合掌道:“这般说来,俭四哥可是要发财了?”
贾母禁不住打断道:“科考才是正理,秋闱说来不过就半年光景了,俭哥儿还是要专心攻读才是。”
李纨颔首,笑容渐渐敛去。老太太这话儿说的没错,她也生怕李惟俭本末倒置,一门心思的钻营,反倒忘了秋闱。
毕竟这般时节,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她心中暗忖,须得寻个功夫再找俭哥儿提点两句才是。
……
东北上小院儿。
外间众说纷纭,李惟俭如今却是不管。昨儿昏昏沉沉一整日,到了今儿稍稍好转。额头依旧发烫,可好歹没那般昏沉了。
他逼着自己吃了不少,等那大蒜素泡制得了,又饮了一小盅,随即被那味道呛得龇牙咧嘴,直引得几个丫鬟忍俊不禁。
他喉咙开始发痒,便干脆不说话,只听着几个丫鬟絮絮叨叨闲聊起来。
香菱一直安安静静的,极少言语。说话的多是晴雯与红玉,琇莹那憨丫头不过偶尔掺和一嘴。
偏生晴雯与红玉又是彼此不对付的,说上一会子便会呛声两嘴。此时红玉就会瞥上李惟俭一眼,随即转而说起其他,再不与晴雯吵嘴。
李惟俭便笑吟吟的看着,寻思着红玉果然是个周到的。
一更天过了,香菱便与红玉回了西厢,晴雯早早铺了被褥,李惟俭盖了被子倒头就睡。
那大蒜素虽说有一定抗生素效果,却既不能退烧,也不能消灭病毒。半夜里李惟俭复又烧将起来,还时而伴着两声咳嗽。
琇莹睡得死死的,咳嗽声只将晴雯吵醒过来。
小姑娘窸窸窣窣起了身,趿拉着鞋子凑到床前探手摸了摸李惟俭额头,顿觉滚烫无比。
朦胧中,又见李惟俭裹紧了被子,晴雯便蹑足先行给熏笼里加了白霜炭,转头听得李惟俭咳得厉害,又去厅堂里寻了蜂蜜梨膏糖。
到得床边,晴雯轻声唤了两声:“四爷……四爷?”
李惟俭悠悠转醒,纳罕着看向晴雯。
晴雯就道:“四爷咳的厉害,吃一勺蜂蜜梨膏糖吧,好歹压一压。”
李惟俭应了,强撑起身形,掀开布帕子,张口吞下晴雯喂过来的蜂蜜梨膏糖。蜂蜜润了喉咙,咳嗽稍稍止住,李惟俭又重新戴好布帕子,紧忙钻进被窝里。
晴雯忍不住道:“四爷本就染了风寒、喘息不畅,这帕子还是摘了吧。”
李惟俭只含糊道:“你不懂……我要是摘了,你们就该过了病气。”
晴雯暗暗抿嘴,眼见李惟俭冷的打颤,转头又寻了那放置在熏笼上的汤婆子来,先行塞进被窝里给李惟俭暖脚,随即干脆掀了被子凑了过来。
“你——”
“四爷早些睡吧,明儿一早四爷还要出门儿呢。”
晴雯飞快地说了,随即僵硬地凑过来,身子与李惟俭贴合在一处。
李惟俭心中动容,这会子倒是没生出旁的心思,只觉心中暖流涌动。得一人无私心意,又谈何容易?
晴雯心比天高,丫头身子小姐性儿,惯会得罪人……林林种种小毛病极多,可这又何妨?单单冲着这份心意,李惟俭便总要给晴雯一个来日!
怀中晴雯有些僵硬,李惟俭干脆探手将其揽在怀里,闷声道:“嗯,睡吧。”
夜凉如水,北风呼啸。
怀中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忽有一声呢喃传来:“娘……”
李惟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晴雯的消肩,晴雯便转过身来,好似乳燕投林般蜷缩在他怀里。
李惟俭心中不禁哑然失笑,暗忖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素日里张牙舞爪的好似浑身是刺儿,也唯有此时睡着了才会显出她心中的不安吧?
一夜无话,转眼天明。
琇莹早早儿醒来,起身便见床榻上拥在一起的二人。琇莹眨眨眼,觉着自己应是还没睡醒,使劲儿揉了揉双眼,随即怔住,继而双颊好似包子一般鼓胀起来。
明明她最先跟着公子的,怎么反倒晴雯抢到头里去了?
她心中气闷,胡乱穿戴了衣裳,出门便到院儿中撒气也似的丢飞镖。于是小院儿里的‘哆哆’声便一直不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