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李惟俭细细问了,见李纨并未隐瞒,这才放下心来。只是禁不住心中纳罕,那日匆匆一瞥便知郡主是个顽劣的,这会子怎么猫儿也似的乖巧了起来?
他嘴上应承的好好儿的,转过天来一早又去送了李纨,如此又是两日,直到第三日才停将下来。
其后李惟俭去了一趟城外工部火器试射场,扫听了下,小吏说是因着近来钦天监众位大老爷要忙着测算天时,是以这测算射程便暂且停了下来。其后若无耽搁,只怕也要五月份才会给出射程表。
李惟俭暗暗咋舌,难怪大司空古惟岳这般不待见钦天监,换了自己只怕就要气得冒烟了。
不过他测算出来的射程表倒是不急着递交给大司空了,如是一连歇息了十来日,中间只去了两趟严府。
虽说不曾设拜师宴,可该有的礼节得周全了。恩师严希尧果然事事提点,还拿出刑部经办的事项说与李惟俭,追问李惟俭他这般做的用意。
李惟俭心中这下安定下来,严希尧拳拳栽培之心,连一些私密公务都说将出来,可见是再也不把他当外人。
至于家中,他躲了几日,终究躲不过去。于是做主,四个丫鬟尽数升做一等丫鬟,月例一两银钱,四时衣裳、年节赏钱一并相同。
红玉喜出望外,晴雯暗暗蹙眉,李惟俭只做瞧不见,随即思量了下,又定下四个丫鬟每旬休沐一日的规矩。
自然,每次最多两人休沐,可不能全都走了撇下李惟俭自己。
这日轮到晴雯、香菱休沐,一早伺候过了李惟俭,待其会同吴海平骑马赶赴内府,两个丫鬟便茫然起来。
香菱自幼被拐,晴雯则是自幼卖入了赖家,两个小姑娘便是休沐了也不知该去往何处。所幸今日不用做活,二人便搬了板凳闲坐院儿中。
过得辰时,红玉提着食盒去取饭,晴雯正与香菱翻红绳耍顽,便听外间有人道:“晴雯。”
她转头,便见赖大家的定在门前笑吟吟的冲她招手。
“赖大娘!”叫了一声,晴雯将红绳交给香菱,起身便迎了出去。到得门前,晴雯喜道:“赖大娘怎么来了?可是寻四爷有事儿?”
“我啊,就是来寻你的。”赖大娘往里瞧了瞧,低声道:“你且随我来。”
晴雯心中略略犹豫,还是颔首应承了,转头与香菱说了一嘴,便随着赖大娘出了小院儿。二人没走远,只在夹道左近寻了个僻静的所在停将下来。
赖大家的便笑道:“我瞧你这些时日……过得还好?”
“都好,”晴雯道:“四爷是个体谅下人的,从不苛责。前儿还升了我做一等丫鬟呢。”
赖大娘凑趣般笑了两声,心中不是滋味。晴雯这般颜色,可是赖嬷嬷精挑细选买来的。本意送到宝二爷房里做姨娘,不料却被老太太送与了李惟俭。
先前赖家一直谋算着将晴雯重新调到宝二爷房里,不料就这个把月光景,那李惟俭就发迹了!
赚得金山银海不说,往来的不是少司寇、大司空,便是今上的亲兄弟!这般奢遮,又哪里是赖家敢招惹的?
于是悄悄熄了心思,心中庆幸,那宝二爷虽说去了李惟俭处,却没开口讨要晴雯。若闹将起来,旁人能否看出来不知道,却瞒不过老太太。
赖家两房全赖贾府的富贵,有主子一口肉,总有赖家一口汤。因是赖家自然不敢恶了老太太。
待这李惟俭发迹起来,赖家又动了旁的心思。赖大家有两子,除去赖尚荣捐了前程,余下那个还没指望;赖升家两子,如今都在小主子跟前儿充作小厮。
赖嬷嬷便合计着,这李惟俭已然发迹,待来日过了秋闱可不就成了老爷?到时必将广置宅院,他又与贾府沾亲带故的,说不得赖家借此便能让子弟到李家做了管事儿。
只是单指望贾府自然不妥帖,好在这不还有个晴雯吗?
因是才有了这么一遭。
赖大娘笑道:“说个好事儿,你早前儿求我那桩事,如今办得了。不是明儿、就是后儿,你那表哥多官便能入府当厨子。”
“真的?”晴雯顿时欢喜起来,连忙屈身一福:“谢过赖大娘。”
赖大家的笑着又道:“我瞧你表哥年岁也不小了,总不好一直单着,须得成家立业。回头儿啊,我再给他寻个丫头配了。”
晴雯自是没口子的道谢连连。
说过几句多官的闲话,赖大家的话锋一转,细细打量晴雯眉眼,直把晴雯瞧了个不自在。
“赖大娘?”
赖大家的就道:“怎么瞧着还是姑娘身子?俭四爷夜里没让你暖床?”
晴雯面上顿时腾的一下红了,垂下螓首嗫嚅道:“赖大娘……你这话说的。”
已是三月下旬,天气愈发暖和,却依旧早晚寒凉。晴雯一直值夜,自然也要暖床。只是就只是暖床,俭四爷倒没别的举动。
待夜深了,晴雯偶尔会被身前一只怪手揉搓醒,清早醒来,每次都会被其紧紧揽进怀中……虽说有些羞人,可到底没下一步。
赖大家的歪头道:“还害羞了?姑娘家总要经历这么一遭的。你总不能一辈子做丫鬟,我瞧那俭四爷是个有前程的,做了姨娘也不委屈你。”
晴雯羞怯不已,道:“赖大娘再浑说我就走了。”
赖大家的就道:“走吧走吧,左右不过寻你说两句话,那边厢的事儿多着呢。若不是记挂着你,我才不来寻你呢。”
晴雯自幼被卖入赖家,她父母兄弟俱在,母亲本就是远近闻名的绣工。只是为了兄长的婚事,便作价三十两卖给了赖家,这让晴雯耿耿于怀。到如今她记得赖家的恩情,却再也不愿提起父母兄弟。
唯独那表兄,她还想着照应一番。
听赖大家的这般说,晴雯不好接口,只红着脸垂着头不言语。
“好啦,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嗯。”
赖大家过穿堂走了,晴雯回身慢悠悠朝小院儿踱步而行。心中杂乱,想着李惟俭的模样,想着他教自己识字,自己生病了又多有关切……小姑娘心中便想着,给四爷做姨娘……好似也不讨厌呢。
忽而想到红玉那小蹄子如今跟自己一般都是一等丫鬟,虽说暂且还不曾分配值夜的差事,可料想那小蹄子来日必寻了机会。晴雯便蹙起眉头来,姨娘不姨娘的她不在乎,左右都是守着四爷,可总不能让红玉爬在自己头上去。
无独有偶,晴雯方才见过赖大家的,提了食盒自厨房回返的红玉便遇到了亲娘林之孝家的。
“娘!”厨房便在凤姐儿院儿后头的东大院里,红玉瞧见林之孝家的,当即招呼一声快步迎了上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满脸的笑意到得娘亲面前。
林之孝家的有几日不曾见自家女儿了,见其笑意盈盈,禁不住纳罕道:“笑得这般开心,遇见好事儿了?”
红玉便道:“二奶奶老早将身契给了四爷,前儿四爷升了我做一等丫鬟呢,往后也是一两银钱的月例。”
本道说将出来娘亲会一同高兴,不料林之孝家的却只是面上淡淡,说道:“可惜了,如今身契也给了,再想挪腾到旁的地方怕是不容易。”
红玉奇道:“娘,俭四爷屋里挺好的,我可不想再去旁的主子跟前儿伺候。”
“瞎说,”林之孝家的正色道:“那位俭四爷再如何发迹,跟咱们又有何关系?那院儿里我瞧了,先是有个晴雯,如今又来了个香菱,个顶个的好颜色,便是通房丫鬟也轮不到你。哎,且先这般吧。待再过两年,娘给你寻个好小子配了。”
“娘~”红玉噘嘴不悦。
林之孝家的就道:“那俭四爷如今不过是个秀才,再发迹又如何?还能比得过荣国府富贵不成?娘如今正跟二奶奶走动着,往后若是认了亲,这府里头可就万事好商量。”
红玉眨眨眼,讶然道:“认亲?娘莫非要给二奶奶做奶嬷嬷不成?”
“瞎说!”林之孝家的叱了一嘴,这才道:“我琢磨着拜了二奶奶做干娘。”
“啊?”红玉气急:“娘,你这——你这岂不是让人笑话?”
林之孝家的三十啷当,那二奶奶如今不过才双十年华,哪儿有反过来年长的拜年少的做干娘的?
林之孝家的却不以为然道:“你懂什么?面子哪儿有里子要紧?”
“那也不能——”
“嘁,莫要乱说。你且回吧,娘还赶着给二奶奶办差呢。”
撂下一句话,林之孝家的匆匆而去。红玉怔在原地好半晌,抓着头发抓狂道:“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提着食盒回返小院儿,进门便瞧见晴雯独自坐在院儿中,琇莹则蹲踞在墙角,寻了草根逗弄蚂蚁。
“开饭了,香菱哪儿去了?”她随口问道。
琇莹便说:“方才梨香院的莺儿姐姐来找,香菱过去帮着打络子了。哦,说是她去梨香院用饭,不用管了。”
红玉蹙眉将食盒提到西厢里,铺展开一样样取出来,憨丫头琇莹立马丢了草茎乐呵呵过来干饭,红玉则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娘亲近来愈发的离谱。思忖半晌,抬头便见晴雯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正愤愤地瞪着自己。
“瞧我做什么?”
“瞧你怎么了?”
红玉本就恼火,顿时就炸了:“你是想吵架吧?”
晴雯冷笑一声,筷子重重拍在桌案上:“吵就吵!一个三等丫鬟,没脸子的见天儿求主子,这下好,可算如了你的意,升了一等丫鬟。你什么心思大家伙都知道,今儿我就告诉你,想都别想!”
“我想什么了?”
“想什么自己知道,说出来我怕污了自己的嘴!”
红玉气急,干脆道:“你还有脸说我?哪次值夜你不上四爷的床?我可没瞎,不说出来是给你留脸子。别给脸不要!”
“我……我撕了你的嘴!”
俩丫鬟顿时抱作一团,琇莹眨眨眼,丢下饭碗一手一个,一巴掌将红玉推到门前,另一巴掌将晴雯推在炕头。待做过这些,琇莹咽下嘴里的饭道:“公子交代了,吵归吵,不能动手。唔……还有,不许骂我。”
憨丫头方才显了雌威,对上晴雯、红玉不善的眼神,顿时又萎了下来。
隔着个琇莹,晴雯、红玉只各自冷哼一声,却是气哼哼连饭都不吃,便各自忙活去了。
房中只余下琇莹,瞧着几样菜色为难,好半晌才道:“都不吃……我好像吃不完啊。”
……
却说香菱到得梨香院里,随着莺儿打了半日络子。这日薛姨妈去寻王夫人说话儿,宝钗只闲坐房中做起了女红。
其间宝钗问了几句,香菱只捡能说的说了,便闷头不语。到得未时,络子打过,香菱便自梨香院回返。
刚到得夹道上,迎面儿便撞见了自后门入内的宝玉与秦钟。
却是宝玉与秦钟嫌私学无趣,晌午便跑出来耍顽,直到此时才回返荣国府。
自那日见过香菱一面儿后,宝玉便记在心中,只是周遭莺莺燕燕太多,倒是一时间将香菱给忘了。
如今迎面撞上,宝玉顿时想了起来。他兴冲冲道:“你是……香菱!”
香菱连忙屈身一福:“见过宝二爷。”
宝玉负手到得近前,上下扫量一眼,愈发觉着这般姿容的姑娘实在可心,留在李惟俭房里有些可惜了。
他笑着问:“你这是刚打梨香院出来?”
“是。”
“姨妈与宝姐姐可好?”
“姨太太去寻夫人说话儿,宝姑娘倒是在。”
“哦,”宝玉瞥了一眼梨香院,本意要去瞧瞧宝钗,只是生怕自己又忘了香菱,便没挪步。于是脱口便道:“你在俭四哥房里可好?要不,我把你讨了来,到我屋里吧?”
香菱本心坚韧,又因着幼时经历而逆来顺受。本心要开口回绝,可话到嘴边却道:“这等事我一个丫鬟不好说嘴,宝二爷还是去问过我们四爷再说吧。”
宝玉却误会了,以为香菱只是碍于李惟俭才不好开口应承,于是就道:“我看俭四哥挺好说话的,我一会子就去求了老太太,准保将你讨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