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上小院儿。

已近暮春,李惟俭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更多的是看一些时文、策论。红玉、香菱两个丫鬟在暖阁里忙碌着,为床榻罩上蚊帐。

“嘿~”琇莹下了力气,自己捧着个硕大的熏笼将其挪腾到厅堂角落里。这憨丫头气力十足,两个粗使丫鬟方才能抬起的熏笼,她自己提着就走。

晴雯提着鸡毛掸子看得暗暗咋舌,心中暗忖,若是琇莹给自己来一下子,岂不是命都要没了?

正当此时,外间来人,晴雯便迎了出来。过得须臾,晴雯蹙着眉头回返,道:“四爷,那司棋又找来了。”

李惟俭放下铅笔,起身舒展身形道:“许是二姐姐有事儿?请进来吧。”

他方才落座,那司棋便已转过屏风到了近前。屈身一福,司棋笑着道:“四爷,我们姑娘说这些时日没少叨扰四爷,就想着明儿预备一桌酒宴,好生谢过四爷呢。”

李惟俭纳罕道:“这却怪了,二姐姐帮我润色话本子,怎么反过来还要记我的好儿?”

司棋道:“许是因着四爷,我们姑娘近些时日舒心吧。”

李惟俭暗忖,二木头那性子,连被奶嬷嬷欺负了都不敢主张,荣国府里的山下又生着富贵眼,惯会捧高踩低。她这般性子,必然不受待见,想来素日里没少被刁难。

荣国府内的风言风语李惟俭自是知晓,却浑不在意,想来就是因着这些风言风语,迎春的近况才好转了许多吧?

想明此节,李惟俭笑着颔首:“好,我知道了。可定下了日子?”

“明儿下晌,四爷何时回来,径直过去就是了。”

李惟俭点头应下,司棋这才喜滋滋告辞而去。

一旁的晴雯瘪瘪嘴没说什么,她素来是小姐性子丫鬟命,倒是不曾看轻过迎春庶出身世,只是觉得二姑娘的性子、品貌配不上俭四爷;余下三个丫鬟,红玉是个伶俐的,这般话从不出口;香菱呆、琇莹憨,于是便再无人说嘴。

转过天来,待辰时过了,李惟俭这才与吴海平驾车出府,会同丁家东西,朝着内府而去。

亮了牌子进得内府衙门,一路寻到二堂,与小吏言语一声,须臾便被请了进去。

二堂里,忠勇王正愁眉不展,负手来回踱步。见李惟俭,连忙摆手道:“正要寻复生呢,这两日不少水井也降价往外发卖,采买咱们甜水井的百姓愈发稀少……不知复生可有法子解决?”

李惟俭察言观色,问道:“王爷想来心中有计较?”

那忠勇王颔首道:“本王打算禀明圣人,禁绝京师内的苦水井。”

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李惟俭笑着道:“王爷此法自是可行,只是此事牵扯极广,怕是一纸公文不能禁绝啊。依着学生之见,王爷不若以本伤人。”

“以本伤人?且说来听听。”

“干脆,二十口水井免费送水。”

“免费?”忠勇王驻足诧异道:“要免费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京师里的水道死绝。”

忠勇王不乐意了:“不成不成,圣人还指望着水务抽银子呢,哪里能免费?这要是拖延个一年半载的,岂不是坏了圣人大事儿?”

李惟俭眨眨眼,说道:“王爷怕是想差了,这免费送水……跟赚银子可不耽误啊。”

“啊?怎么就不耽误了?”

“水务方才铺展,四下富商看中的是水务来日的盈利,又不只看眼下。而若看来日盈利,须得看水务在京师水道占了几分。若水务占上九分,富商岂不趋之若鹜?”

忠勇王思量了半晌:“好似有些道理。这般说来,那股子交易所……能开张了?”

李惟俭笑着颔首道:“前几日便能开张了。”

忠勇王眉头舒展:“好好好,那就择个黄道吉日,且看这股子能卖出去几分吧。”

什么营生最赚钱?自然是垄断!

若水务垄断京师水道,自然会给水务公司股子以信心支撑,这股价节节攀升,股子自然就好发卖。

忠勇王重新坐定,这才许舒出一口气,微笑道:“对了,你那主意圣人考量良久,今儿给了准信,可行。”

李惟俭便道:“如此,王爷可暂且引而不发,待股子发售再徐徐放出。”

“唔,本王知道了。”忠勇王面上苦闷。这于经营一道完全不通,执掌内府更是赶鸭子上架,若有可能,忠勇王只想着重回军中。带兵打仗可比如今这来回算计着爽利多了!

罢了,这主意既是李惟俭出的,想来也只有李惟俭最知晓该当如何,他按部就班就好。

心中暂且放下股子的事儿,想起前几日,忠勇王便道:“对了,那日陈首辅进京师,本王当面儿可是举荐了复生啊。且等忙过这些时日,首辅必要见一见复生。”

“啊?”李惟俭面上古怪。心道,那陈宏谋他躲还躲不及呢,哪里敢往跟前儿凑?只是瞧忠勇王笑吟吟的模样,好似出自一片好心。他便只好苦笑着应承下来:“哎,那便多谢王爷举荐了。”

话是这般说,李惟俭心中却拿定了心思,待见了陈宏谋,他干脆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

忠顺王府。

长史周安随着承奉司太监沿着抄手游廊而行,一路过得宫门,转过后罩楼,入得后花园中。行不片刻,便到得一处所在。那额匾上题着字‘百善轩’。

太监道:“周长史,王爷便在内中等候。请吧。”

周安随意拱了拱手,抄手入得内中,便见年近五十的忠顺王靠坐软塌之上,一旁还有个妙龄女子伺候着海船运来的果子。

见过礼,忠顺王随意摆了摆手:“说罢,何事啊?”

周安瞥了一眼那女子,忠顺王便冲着那女子摆摆手:“你且先退下吧。”

女子应了,扭着腰身款款退下。周安看得心中燥热,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王爷,候家又寻了下官,比照先前又提了一钱银子。”

忠顺王不由得心动不已:“三两六钱?嘶……这帮子老西儿是真阔绰啊。”

周安拱手道:“王爷,姓侯的的说了,这价只留两日。若王爷不松口,只怕姓侯的就去寻别家了。”

忠顺王道:“三十万股?”

“是。”

忠顺王一拍桌案,道:“卖了!一两银钱入的手,转手翻着翻的赚,天下间竟有这般好营生。唔,就只卖三十万股子,余下的先观望一番,说不得过些时日这股子还得往上涨。”

“是。”周安应下,心中如释重负。亏得王爷应承了,若此番还要拿捏,他周安可不知如何安抚侯家人了——总不能将那到手的银冬瓜退回去吧?“下官这就去回那姓侯的。”

周安正要退下,却被忠顺王唤住:“不急……唔,那姓李的秀才,手里头还有不少股子吧?”

周安哭笑不得道:“王爷,先前那好事儿可没有了。如今吴海平雇契可是在李惟俭手里。”

忠顺王就道:“本王能不知道?咱们这回也不欺负人,就照着一两银子一股的价钱买,这总不算欺负人了吧?”

“这……下官先试试吧。”

周安心中哀叹,这等唾面自干、反复无常的小人之举,实在让人腹诽。只怕如今的王爷,再也回不去过往了吧?

……

荣国府。

这日李惟俭早早回了自家小院儿,略略休憩,先教了晴雯识字,又随口提点了两句香菱该看的书册,转眼便过了申时。

李惟俭换过衣裳,正要去往东跨院儿,便有丫鬟寻来,却是二姑娘迎春房里的绣橘来请他赴宴。

李惟俭领了红玉随着绣橘一路朝着东跨院儿行去。照说都在荣国府里,李惟俭要去东跨院儿,总是在内宅行走更近一些。实则全然不是,这大老爷贾赦的东跨院自成一体,在外间开了个黑油大门,绕过马厩后身,行得一阵才算是到得东跨院儿。

因是三人并未在内中行走,反而自侧门出来,走私巷,绕了半圈这才进得黑油大门里。

东跨院分作三重,最外间一重仪门,旁边儿便是贾赦的外书房。此后再过两道仪门,才算是内宅。

李惟俭负手随着绣橘,行过二重仪门便纳罕道:“绣橘姑娘,这酒宴莫非设在内宅里不成?”

绣橘就笑着道:“也是赶巧儿,大老爷今儿会友,说是入夜方才能回来。二姑娘与大太太说要宴请俭四爷,大太太说不可怠慢了,便将地方从西厢挪到了正房里。这会子大太太去到老太太跟前儿伺候着,只怕也要过了晚点才回转呢。”

“原来如此。”

过得二重仪门到得内宅里,李惟俭抬眼打量,便见正房不过三间,两侧各有耳房一间。东跨院儿到底逼仄了些,比不得贾母院儿宽绰。

绣橘加快几步,朝着内中喊道:“姑娘,俭四爷到了。”

话音落下,内中丫鬟、婆子迎将出来,二姑娘迎春停在门前,瞥得李惟俭一眼,连忙垂首一福。

“俭兄弟来了。”

“二姐姐。”

李惟俭笑着招呼一声,细细打量,便见迎春穿着浅金镶边翠绿撒花缎面圆领袍,内着白色交领袄子,下身配墨绿绸缎马面裙。

司棋与一旁的小丫鬟见过礼,正要开口,那陪着的婆子早已起身笑道:“诶唷唷,都道俭哥儿是个风流倜傥的,今儿得见了,果然真真儿的。”

李惟俭心下不喜,看着那婆子笑吟吟没言语。

司棋心中厌恶,却想着昨儿连番许了好处,这才请动姑娘的奶婆子帮衬,总不好现在就拆台。于是赶忙找补道:“俭四爷,这是我们姑娘的奶嬷嬷。”

“哦。”李惟俭笑着颔首。依稀记起来,好似电视剧中这老婆子没少作妖,最后还跟司棋闹了起来?

司棋连忙道:“俭四爷快里边儿请吧,酒席早就预备好啦。”

李惟俭颔首,随着司棋入内,略略一瞥,便见桌案上菜码精致,想来是用了心思的。

他净了手这才落座,笑着言语道:“今儿让二姐姐破费了,待来日,我做东回请二姐姐一遭。”

二姑娘迎春心中羞涩,闻言只偏着头攥紧帕子道:“俭兄弟这话,我都不知如何接。能请到俭兄弟,算不得破费呢。”

此时那奶婆子便道:“我瞧着这般多人候在跟前儿,俭哥儿与二姑娘说起话来也不爽利。不若咱们也寻个地方吃些酒高乐高乐?”

司棋帮腔道:“是呢,二姑娘腼腆,这人一多便不会言语了。我看,留我一个就得,你们且先去耍顽,若人手不够了我再去寻你们。”

绣橘一手扯了小丫鬟,走两步过来扯住红玉,笑道:“红玉,西厢里也预备了酒席,咱们也去吃一杯酒去。”

“这——”红玉面上犹豫,紧忙看向李惟俭。

却不待李惟俭回应,已被绣橘扯着出了正房。

李惟俭略略蹙眉,旋即又舒展,隐隐嗅到了不对。回首看向二姑娘迎春,却见其与自己对视了一眼,旋即又好似小兔子般垂下了螓首。

莫非自己想多了?

司棋笑吟吟提着酒坛凑过来,为李惟俭斟满,又为迎春斟了,说道:“俭四爷不知,我们姑娘此番可是下了心思呢。这菜色都是亲自过问的,酒水也是打点了银钱得来的。您瞧瞧,上好的桂花酿,一坛可顶得上我两个月月例呢。”

说着,司棋连忙朝迎春使眼色,二姑娘便端起酒杯,忍着羞怯抬起螓首:“俭兄弟,我敬你一杯。”

李惟俭心中迟疑着端起酒杯,说道:“二姐姐,你我如今年岁还小,吃过这一杯酒就算,可不敢多饮。”

迎春就道:“正是,我也不会饮酒,早前儿害怕陪不好俭兄弟呢。”

李惟俭笑着与其捧杯,先是瞧着迎春遮了口鼻一饮而尽,他这才先是尝了尝,跟着一饮而尽。

略略咂嘴,好似没尝出旁的滋味?

司棋又要斟酒,李惟俭阻拦道:“不忙,且容我与二姐姐吃些菜。”

司棋笑着道:“我先斟满了,到时候喝不喝的,俭四爷与我们姑娘商议着就是了。”

李惟俭笑着应了,抄起筷子吃了些菜,挑着那射雕中的桥段与迎春说了几句,待过得一盏茶光景,李惟俭便心下觉着不对。

脸面发烫,心中燥热,心中竟生出扑将上去将迎春就地正法的心思来!再看二姑娘迎春,一张俏脸泛起红晕,一双眸子里春水**漾、眼波流转,竟盯着他挪不开眼神儿!

这是被下药了啊!

刻下李惟俭不做他想,起身留下一句‘二姐姐稍待,我去更衣’,随即抬脚就走,且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