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赵姨娘存的什么心思,总不好驳了探春的颜面。想着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惟俭便笑着颔首应下。
探春长长舒了口气,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说道:“姨娘的性儿……还请俭四哥多担待些。”
李惟俭见三姑娘面上的担忧,不由得笑道:“妹妹放心就是了,便是瞧着三妹妹,我还能与赵姨娘计较不成?”
“那就好。”探春心中熨帖,想着也唯有俭四哥这般的人物才会有如此度量吧?
略略盘桓,探春领着丫鬟回转,李惟俭却思量了好半晌也不曾想明白赵姨娘意欲何为。
却说探春打发侍书去知会了赵姨娘,得了准信儿,赵姨娘顿时忙活起来。
她自匣子里翻找一番,一狠心这才拿出一吊钱来,生怕两个丫鬟不妥帖,干脆自己带人去了趟厨房,与那管事儿的柳嫂子好一阵嚼舌,讨了不少稀罕的菜色,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回得自家小院儿,赵姨娘又连忙吩咐几个丫鬟仔细拾掇了。
她自己则端坐炕头,想入非非。
她想着宴请李惟俭,却是因为前儿贾环的一句话。那日贾环逃了课,自在府中与隆儿、兴儿等小厮耍顽,转眼输光了一串钱,便闹着说几个小厮耍诈。
换在素日里,小厮顶多与贾环吵嚷一番,便各自散去。结果那日隆儿却径直将那一串钱丢还了回来,只道人家如今跟着琏二爷,三两日便能得了一吊钱,区区一串钱人家还不放在眼里。
周遭小厮好一番冷嘲热讽,贾环气不过,抹着眼泪去寻了赵姨娘诉苦。赵姨娘自是好一番叫骂,过后却心下存疑,那兴儿、隆儿素日里惯会哄着贾环赌钱,怎地这会子转了性儿,得了银钱却不在意?
其后细细打听了一番,使了好处,从那门房余六口里扫听出了一二。却是贾琏这些时日一直随在大老爷贾赦身边儿,去那内府股子交易所办差。
这些时日大老爷贾赦逢低买入、逢高卖出,许是走了狗屎运,连番交易竟是赚得多、赔的少!
大老爷贾赦日进斗金,难得大方起来,非但是亲儿子贾琏,便是一众跑腿的小厮都得了赏钱。
那余六还添油加醋,自作聪明捧了李惟俭一把,说那父子二人之所以赚了钱,全是因着李惟俭之故。
换做旁人许是啧啧称奇一番便抛诸脑后,可赵姨娘却上了心。她与那马道婆往来密切,每月自己的加上贾环的月例银子,倒有大半都添了香油。
只盼着那衔玉而生的主儿早早夭折了,如此亲儿子贾环得了老爷宠爱,待来日再谋划着袭了荣国府的爵儿。至于什么读书、实学的,不过是借口罢了,那荣国府的富贵,又岂是穷措大可比拟的?
只是那马道婆轻易不肯吐口,要价越来越高,要想促成此事,总要些银子傍身才是。听了那余六所言,赵姨娘便动了心思——她手头存下的银钱不多,刚好探春与那俭哥儿往来密切,说不得让俭哥儿帮着操办,那银钱就能打着滚的往上翻番呢。
再者说了,探春虽与她不亲,可总归是肠子里爬出来的。那俭哥儿是个有出息的,听闻赚了几百万银钱。她从中说和一番,若来日探春嫁了俭哥儿,那贾环岂不从此多了一大臂助?
哼哼!东跨院儿大老爷、大太太打的什么主意,人尽皆知!却不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结果前番就将事儿办砸了。
合该她赵姨娘得了天赐良机啊!探春年岁虽小,可论性情,论颜色,又哪里是二姑娘迎春能比的?
再说不过差了四、五岁年纪,若那俭哥儿等不及,过上三、四年将婚事操办了也就是了。
端坐炕头的赵姨娘越想越妙,鸡蛋里挑骨头般使着几个丫鬟团团转,待实在挑不出毛病,这才消停下来。
余下光景便是硬捱着,食不知味的用过了午点,隔一会子赵姨娘便会问小鹊是什么时辰了,可比小鹊问了个哭笑不得。
好容易捱到申时,外间又下起了小雨,赵姨娘便焦躁不安道:“小吉祥儿,你去外间迎迎,看俭哥儿、探春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小吉祥儿闷声应下,提了雨伞行将出去,不片刻便跑回来道:“姨娘,来了来了,俭四爷与三姑娘一道儿来了。”
“诶唷!”赵姨娘喜形于色,连忙对着镜子整理了下仪容,方才要迎出去却又顿住。想着若来日探春与俭哥儿成了,那她可就是俭哥儿的岳母啊!哪儿有岳母去迎女婿的道理?
赵姨娘干脆重新坐下,拿起了正经长辈的姿态,颐指气使道:“你们去,将俭哥儿、探春迎进来。”
两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都心知此举不妥,却只得无奈应下。
过得片刻,脚步声杂乱,听得小吉祥儿招呼,赵姨娘这才满脸笑意起身迎将出来:“哟,俭哥儿可算是来了。快进快进,到了我这儿就当作自家一样,不用那些旁的规矩。”
李惟俭面上不变,笑着朝赵姨娘拱手:“见过姨娘。”
“哎,好好,”赵姨娘没口子笑着应了,又道:“瞧瞧,俭哥儿与探春站在一处,可真真儿应了那句金童玉女了,咯咯咯——”
“姨娘!”探春粉面羞恼:“这话儿怎好乱说?”
“嘁,俭哥儿都不曾说什么,你急什么?”赵姨娘不理会探春,只不停招呼李惟俭:“俭哥儿快入座。我今儿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金陵菜色,保准儿合俭哥儿的胃口。”
李惟俭笑着落座,将面前自认是正经长辈的赵姨娘瞧了个仔细,而后心中暗忖,看来早前是他多想了,这赵姨娘不是扮猪,分明就是真猪啊。
一个姨娘充大辈也就罢了,说话还没分寸,只怕是阖府上下都窥破了赵姨娘的愚蠢,这才不与她计较吧?
茶水奉上,李惟俭坐着与赵姨娘说了会子话儿。
探春陪坐一旁,只不停地朝赵姨娘使眼色,生怕亲娘又惹来旁的笑话。偏生赵姨娘好似瞧不见一般,只略略寒暄,心思就存不住了。
说道:“俭哥儿是个有能为的,早前来府不过是个秀才,谁能想到转头儿就发迹了?咯咯咯,俭哥儿,你那股子……可是赚了几百万银钱吧?”
李惟俭笑道:“姨娘这话却是过了,我不过是出了出主意,操办水务的是内府,也是圣人怜悯才给了些股子,许是圣人早前也不曾想到如今光景,因是我那股子转了手,便将所得大头儿都捐输了。拢共剩下没多少。”
“瞎!”赵姨娘哪里肯信?只道:“几百万的银子说捐就捐了?俭哥儿可莫要哄我。”
“姨娘,俭四哥从不扯谎的,他既说是捐了,那就是捐了。”
赵姨娘乜斜了探春一眼,心头好大不痛快。又想着总是有求于俭哥儿,倒是不好深究了,于是便笑道:“你瞧瞧,都说女生外向,我这女儿与俭哥儿倒是比我这亲娘还要亲呢。”
“姨娘!”探春羞恼交加。她过了生儿不过九岁,尚且不知人事儿。虽因着性情喜欢凑在李惟俭身边儿,却还不曾想过别的。赵姨娘话里话外的撮合之意,顿时惹得探春又羞又恼。
却不知一颗种子悄然种下,只待来日生根发芽。
探春扭头瞥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笑着说道:“我也喜欢与三妹妹亲近的。三妹妹虽是女儿身,却有鸿鹄之志,寻常男儿可比不得。说不得来日便会愈发出类拔萃啊。”
探春闻言顿时心中暗喜,心道果然俭四哥是懂她的。
那赵姨娘却笑着说道:“什么鸿鹄不鸿鹄的我不知晓,这托生姑娘家,总要寻个妥帖的男人嫁了才是。我看——”
外间忽而传来呼喊声,探春连忙起身打断:“环兄弟回来了,姨娘,我可是饿着呢,这酒宴何时开?”
赵姨娘心中暗恼,只得将半截话咽进肚子里,命丫鬟迎了贾环进来,引着贾环拜见李惟俭。
“见过俭四哥。”贾环吊儿郎当的见了礼,臊眉耷眼斜肩膀,本是一副好相貌,却偏生生出一股子贼眉鼠眼来。
李惟俭笑着还礼,没多说旁的。
赵姨娘这才催着丫鬟布置酒宴,过得片刻食盒一样样提来,摆下了八样菜肴。赵姨娘只瞧了一眼,险些便要破口大骂!
那菜色与寻常晚饭相比,不过是多了几样菜肴,就这还收了她一吊钱!有这一吊钱,使将出去,外间苍蝇馆子里的菜色可比这强多了!
到底顾念着李惟俭初次登门,赵姨娘僵硬着笑了请李惟俭入座,转头寻了小吉祥儿低声问道:“怎地这般菜色?”
小吉祥儿说道:“柳嫂子说今儿大老爷摆宴,厨房实在忙不开,就这几样还是柳嫂子求人摆弄出来的呢。”
惹得赵姨娘顿时低声骂道:“娼妇养的,平白赚了我一吊钱!来日不讨回来,我定要那厨房的贱妇得了好儿!”
转头儿赵姨娘自觉丢了脸面,讪讪陪坐了,解释道:“今儿菜色单薄了,没成想大老爷今儿摆酒,也不知为的什么。”
那贾环盯着席面流口水,闻言接嘴道:“还能为的什么?大老爷赚到银子了。”
赵姨娘顺势就道:“俭哥儿,”她起身亲自给李惟俭斟了酒,凑近了说道:“我怎么听说,是你给大老爷出了主意,这才赚了不少银钱?那股子可真真儿是个好买卖啊。”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此时才知此一番赵姨娘为何要宴请自己,敢情是财帛动人心啊。
于是他笑着说道:“姨娘这话却是错了,若说那水务公司,与我尚且算是有关联。这其后的股子一事,三妹妹也知,这些时日我可都是一直在书房温书,又哪里得空去帮大老爷扫听信儿了?再者说,算算大老爷与我可是半月有余不曾照面了。”
探春在一旁颔首道:“俭四哥说的是。”
赵姨娘脸上没了笑模样,纳罕道:“这却奇了,为何大老爷靠着那股子就赚了银钱?”
“许是运气好?”李惟俭郑重劝慰道:“那股子买卖可是存了风险的,今儿赚了,明儿赔了的,只是寻常。姨娘只瞧见大老爷赚了,想来是没瞧见交易所门前捶胸顿足赔惨了的。
说白了,股子买卖,赚了的银钱,都是出自那些赔了的身上。好似赌钱一般,哪儿能稳赚不赔?”
贾环心有戚戚,忙道:“这话对,十赌九输。”
“输个屁!”赵姨娘骂了一嘴,转头看向李惟俭急切道:“俭哥儿,你不妨说实话,这股子就没个稳赚不赔的法子?”
李惟俭笑着一摊手,道:“若有这般买卖,我早就急吼吼下场了,哪里会眼看着别人发财?”
赵姨娘被说服了,暂且熄了炒股的心思。如此,这席面岂不是白请了?
她心有不甘,转头瞧见女儿探春,心道此番倒是便宜了探春,于是兴致缺缺,张罗着开了席面。
这一顿吃得不好言说,赵姨娘没了兴致,贾环只顾着吃喝,倒是李惟俭与探春相谈甚欢。说了茅山过往,说了大顺真正的江湖,又说了天南地北不少奇闻异事,最后又转到话本子上。
李惟俭二世为人,经历在那儿摆着,谈起掌故信手拈来,惹得探春好一阵仰慕。席间赵姨娘极少说话,倒是探春提起了贾环转修实学的事儿。
李惟俭说过后给列个书单,此事便算是揭过。临近酉时,李惟俭起身告辞,探春紧忙起身相送,只余下赵姨娘蹙着眉头生闷气。
转头瞧见贾环偷偷喝酒,赵姨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了贾环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娘为了你今儿可算是赔大发啦!”
正偷偷举杯的贾环顿时呛了嗓子眼儿,咳嗽连连,鼻涕眼泪都咳了出来,又唬得赵姨娘顺了脊背,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夹道里,李惟俭与探春缓步而行,几个丫鬟都远远缀在后头。
探春咬着下唇,道:“俭四哥,我姨娘她——”
李惟俭温和笑着颔首道:“我知道,难为三妹妹了。”
探春心中熨帖,松口气之余,又道:“此番才是难为俭四哥了呢。”
李惟俭只是笑着摇头。此时夕阳正好,李惟俭依稀月白长衫,那夕阳洒在身上,顿时染出了一片光晕来,夺目得让探春目眩。探春心下忽而怦然,骤然察觉俭四哥竟生得这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