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余六盘算着时辰,这会子未时过半,料想大老爷、琏二爷也该回来了。上回得了赏钱,余六真心盼着大老爷今儿再发上一笔,如此说不得还能再得一回赏钱。
思忖间遥遥就见一行车马自宁荣街东面行来,余六忙不迭的搬了凳子候着,待离得近了余六立马就瞧出来了不对。
哪儿不对?那兴儿、隆儿一干小厮,一个个绷着脸,连说话都用袖子拢了嘴,生怕惊扰到车架上的主子,这般谨小慎微……莫非是大老爷今儿赔了?
暗骂了一声晦气,亏得今儿抢了这活计,来日还要替旁人顶班。事已至此,余六心下只能认了,待车架停下,立马将凳子放在车辕旁,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规规矩矩在一旁侍立。
帘栊挑开,琏二爷捂着脸面下了车,偷眼打量,琏二爷一张好生生的面皮上竟多了个巴掌印儿!余六更不敢大意,愈发躬身弯腰候在一旁。
须臾,大老爷阴着脸下了马车,随即大步流星朝着黑油大门行去。那琏二爷唉声叹气一番,甩甩衣袖,自角门入得府内。
隆儿缀在后头,余六心中纳罕,紧忙追上去问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隆儿不耐道:“莫问了!”
“赔了?”余六压低声音问。
隆儿略略颔首。
余六追问道:“这回没少赔?”
隆儿顿足,瞥向余六道:“没少赔?呵,可不没少赔嘛,全赔进去了不说,还倒欠四千两!”
“啊?”
余六大吃一惊,隆儿却不理会他,紧走两步随着贾琏进了荣国府。
兴儿、隆儿等小厮在仪门处各自散了,贾琏进得仪门,蹙着眉头一路朝着自家寻去。
凤姐儿院儿,丫鬟瞥见贾琏进来,连忙叫了一声:“二奶奶,二爷回来了!”
内中王熙凤正与平儿盘账,亏得前番靠着股子赚了些银钱,算算到八月间这荣国府的账算是平了。王熙凤正盘算着,要不要回头儿再从公中抽些银子买些股子,贾琏便回来了。
王熙凤放下账册略略蹙眉,随即笑道:“看来今儿是没得赚,不然啊,一早儿就去与大老爷高乐去了。”
平儿就笑道:“听说二爷跟着大老爷,这些时日没少赚呢。”
王熙凤腻哼一声,道:“每日家赚个仨瓜俩枣的就不着家了,来日若赚个金山银海,岂不是更瞧不见人了?你去迎迎,瞧瞧今儿是个什么说法儿。”
平儿迎了,起身去到外间,正巧撞见入内的贾琏。平儿极擅察言观色,便见贾琏面色灰败,虽强自笑着,可那笑中却透着一股子不自在。
“二爷。”她随在一旁,说道:“奶奶这会子正盘账呢。”
“哦。”贾琏应了一声,径直进到里间,便见王熙凤一手捧着账册,一手扒拉着算盘。
贾琏小意笑着凑过去,探手揽住王熙凤肩头。王熙凤耸耸肩,道:“莫闹,正盘账呢。”
贾琏道:“怎么这会子盘账?”
王熙凤乜斜一眼,道:“你琏二爷任事儿不管,我可不就要仔细盘算着?”顿了顿,见其面上露出奉承之意,王熙凤抿嘴乐道:“哟,瞧二爷这架势,今儿是赔了。”
贾琏讪笑一声,没言语。
“赔了多少?”
贾琏叹息道:“七百两啊。”
王熙凤略略心疼,随即说道:“那日俭兄弟也说了,这股子买卖有赢就有输,左右才赔了七百两,还余下个三五百的,不如抽出来留作花销得了。”
贾琏笑容愈发苦涩,说道:“是全赔进去了,还倒欠顺天府七百两。”
“啊?”王熙凤大吃一惊,柳眉挑起,凤眼瞪视贾琏:“赔光了也就是了,怎会倒欠七百两?”
“这三言两语只怕说不清,总之今儿是签字画押写了欠条才出得交易所。哎,悔不听俭兄弟良言啊……凤儿,你那儿——”
王熙凤不待其说完便抢白道:“别想!我那体己二爷隔三差五,一、二百的往外拿,早就没了。如今再要银子,你干脆拿我那金项圈去抵了去。”
“这……不至于,不至于,我再想想法子。”
贾琏又是叹息一声,起身施施然离去。王熙凤心不在焉好半晌,那账册始终不曾翻动。忽而说道:“真真儿是奇了,怎么还会欠下七百两?平儿,你去寻兴儿、隆儿扫听一番,莫不是二爷在外头养了外室了?”
平儿抿嘴乐道:“奶奶这话儿说的,二爷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儿啊。”
“让你去就去,顺道儿再去瞧瞧二爷如今在做什么。”
平儿应下,起身去扫听了。足足过了一盏茶光景,平儿才快步回返。
“奶奶,扫听着了。”平儿凑近了,当下便将那拆借股子的事宜大略说了,转头儿又道:“听说大老爷足足欠下了四千两银子呢。也亏得是咱们这样儿的人家,换做小门小户,为那股子就是倾家**产也是有的。”顿了顿,又道:“二爷这会子在书房里拾掇呢,扇面、玉坠、砚台,挨样点算能当多少银钱呢。”
王熙凤哼了一声,没言语。
平儿劝说道:“奶奶与二爷夫妻一体,总不能瞧着二爷没了脸子。这三五日的还好说,就怕时间一久那顺天府的上门来催债,到时候只怕……只怕奶奶与二爷都生分了呢。”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思忖一番道:“罢了,你去把他寻来。好容易存的体己,一遭被他拿光了,真是不甘心。”
平儿应声,却没再多说,急忙起身去寻贾琏,这且按下不提。
东跨院儿。
大老爷贾赦一路过三重仪门入得内宅,邢夫人早早迎将出来,抬眼便见大老爷贾赦面色阴郁。
邢夫人是个善于观望风色的,当即就收了笑模样,陪着小心随在一旁。一路到得厅堂里,贾赦佝偻着落座,当下便有丫鬟奉上茶水。
贾赦抄起来品了一口,呸的一声,随即将茶盏摔在了丫鬟身上。
“贱婢,想要烫死老爷我吗?”
邢夫人非得不曾劝解,反倒助纣为虐道:“没眼色的奴才秧子,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当下便有婆子上前扯了那丫鬟便走,任凭那丫鬟如何求告也无济于事。
厅堂内余下人等顿时骇得大气儿都不敢喘,一时间落针可闻。
邢夫人等了好一会子,见贾赦一声叹息,这才问道:“老爷今儿……不顺遂?”
“赔了。”
“赔了?老爷莫要挂心,有赚就有赔,说不得来日就赚回来了。”
“回不来啦,那一万多两尽数砸进去,还倒欠顺天府四千两银子。”
“啊?”邢夫人大惊失色。
因着贾母在,荣国府大房、二房虽不曾分家,可入府各自有门,与分开来过一般无二。吃食、用度虽走公中的帐,可素日里零散的花销却要贾赦两口子自己抛费的。
那一万多两银子可是东跨院儿的全部浮财,如今尽数没了,这来日花销怎么办?
邢夫人愁眉苦脸,思忖道:“要不,我跟老爷一道儿去求老太太?”
贾赦冷哼一声,没言语。前番因着积欠的事儿,贾赦都闹过一遭了,什么好儿都没得不说,又惹得老太太厌恶,算算好些时日没去拜见贾母了。如今再去求告,除了惹来冷嘲热讽还能得来什么?
邢夫人过得半晌又道:“老爷书房里那些扇面儿——”
“扇面儿不能动!”话不曾说完,便被贾赦截断。贾赦此人平生两大爱好,一则贪花好色,二则尤为爱惜那些扇面儿。因着近来年岁大了,这贪花好色的毛病稍稍收敛,于是愈发珍惜那得来不易的扇面儿。
邢夫人听得此言顿时没了主意,只蹙着眉头闷头不语。
又过得好半晌,贾赦说道:“迎春与那姓李的如何了?”
“这——”邢夫人面上讪讪,上回算计李惟俭不成,邢夫人被贾母罚在佛堂里抄写金刚经,十遍誊抄下来手儿都快断了。其后回来了也被贾赦好一通训斥,只道其坏了其大事。
还是近来贾赦在股市大杀四方,这才暂且将此事抛诸脑后。因是邢夫人哪里还敢沾手?且迎春早早儿搬出了东跨院儿,也就每日家在老太太跟前儿立规矩时能见上一面儿。
如今旧事重提,邢夫人顿时不知该如何说了。
大老爷贾赦眉头一挑,呵斥道:“蠢妇,早叫你上上心,错非你的错儿,老爷我今日又何必发愁?只消寻了那姓李的,几千两银子还不是乖乖奉上?”
邢夫人连连道恼,过得须臾才道:“不若寻二姑娘……身边儿的丫鬟来问问?”
大老爷沉吟着没言语,算是默认了。
邢夫人紧忙打发丫鬟去寻司棋,待司棋纳罕着进来,只瞥得一眼便心下惴惴。
那邢夫人挤出一抹笑来,说道:“司棋啊,近来二姑娘可好?”
“都好。”
“那……二姑娘与俭哥儿呢?近来俭哥儿可看过二姑娘了?”
司棋心下犹疑,说道:“倒是来瞧过两遭,坐了会儿俭四爷就走了。”
邢夫人顿时喜形于色,瞧着贾赦道:“老爷,俭哥儿与二姑娘好着呢。你看……”
“嗯。”
大老爷应了一声,心中暗自盘算。他大老爷也是要脸面的,怎么能让追债的追上门儿来?三五日里,总要将这欠下的银子了账才是。既然李惟俭与迎春不曾断了往来,这张口要上一笔银子,想来是没问题吧?
打发走了司棋,大老爷贾赦也不敢拿大了,瞧着方才过了晚饭,起身领着几个丫鬟急吼吼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行去。
却说这日李惟俭也是方才回来,方才落座,便瞧见晴雯面色不对。
李惟俭思忖一番便明了,只怕身上又沾染了些脂粉气,小姑娘这是吃味了。料想待会子逗弄一番,晴雯也就将此事放下了。
却不曾想,他吃晚饭时极尽所能,说了好些个顽笑话儿,余下三个丫鬟笑得前仰后合的,唯独晴雯冷眼相对,撅着一张樱桃小嘴,好似能挂个油瓶。
待吃过了晚饭,李惟俭趁着另三个丫鬟忙碌着,这才扯过晴雯温声问道:“今儿是怎么了?”
晴雯乜斜一眼:“怎么了?四爷自己个儿心里不清楚?家里头挨个伺候着四爷,四爷还不嫌够,还要到外头去寻那些脏的臭的来。”
李惟俭一时间拿不准晴雯的心思,便叹息一声没言语。
晴雯偷眼打量,想着自己方才的话说得重了,又见李惟俭这般模样,当下压低声音问道:“四爷,可是那狐媚子用上回的事儿要挟了?”
“狐媚子?”
嘁的一声,晴雯愤愤道:“到了如今四爷还要替她瞒着不成?瞧司棋那素日里瞥上四爷一眼就拔不出来的德行,谁瞧不出来啊?”
李惟俭纳罕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晴雯道:“闻出来的。”
李惟俭心下恍然,琢磨了下,说道:“你也知晓她的性儿,来了脾气只怕要寻死觅活的,好端端的人儿,总不好为这事儿就寻了短见。”
晴雯只当司棋果然要挟了李惟俭,气恼道:“那般不要脸面的,谁管她要死要活的?我知道四爷心善,若实在心下过不去,讨了身契就是了。待入了房里,总要守些规矩,可不能由着她纵着四爷。”
李惟俭心下讪讪,笑道:“这里头的事儿有些杂,其实——”
正待此时,外间红玉嚷道:“四爷,大老爷来了!”
贾赦来了?
李惟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不准贾赦来意。当即撇下晴雯,起身出去迎了。到得院儿里,便见贾赦眉头紧锁,见了李惟俭这才挤出一缕笑来。
“贤侄,咱们可是好些时日不曾得见了。哈哈,这些时日贤侄不来见我,如今我只好来见见贤侄了。”
李惟俭笑着拱手作礼说道:“世叔这些时日早出晚归的,又忙着经济,小侄实在不好搅扰啊。世叔快请,红玉,去煮了茶来。”
贾赦笑着应了,当即与李惟俭一道入得厅堂里,待二人落座,又上了茶水,便东一嘴西一句地胡乱说将起来。
绕来绕去,说过好半晌,李惟俭终究忍不住问道:“世叔此番来寻小侄,可是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