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舅回来了。
进村的时候,那根引路的竹竿儿不再点,顺在胳肢窝里夹着,像常人一样走路,只背上多了一架胡琴,一副“呱板”,分明有艺在身了。肩上仍旧是一挂裕链,旧的。村里人说,搭涟里定然会有一盘用荷叶包的肉包子, 刀卜是给他娘捎的。虽然他娘死了。
这次回来,光景仍不见好。对襟褂子灰灰黄黄,大档裤皱皱巴巴黑掖着,一双旱船鞋前帮早已踏烂,污露着洞中“旧月”,叫人遥想那一根竹竿敲出来的漫漫长长路。脸上空空地静着,似无忧也无喜。只是面相粗糙了,风切了纹出来,添了些许沧桑的痕印。两眼也就慢慢眨,白白睁,一副了了然然的深邃。然而却多了一个女人在身后。那是个外乡女人,显然是随他来的,一脸生怯。路也怕是走得不近了,女人脸上汗滓滓的,那穿在身上紧紧的碎花布衫倒也干干净净,有红在汗脸上漫浸,却仍然定定地跟了走。
村里人和他打招呼,痒了心地想问。
“福海,回来了?”
“哟晦,福海,媳妇领回来了?!”
人们哄声笑了,笑得很痛快。一个瞎子能娶上媳妇么?一个瞎子,就像针眼里穿骆驼一样叫人摇头。可就有一个女人跟着来了,总叫人疑疑惑惑地想探明白。虽然都晓得那绝不会是他媳妇。
瞎子舅站下了,手在口袋里摸着,掏出一盒纸烟来,揭了封口,扬扬地朝前伸出去:
“吸吸。二哥吸着。老三吸着。五叔……”
待那外乡女人走近些,瞎子舅缓转了半个身,寻声儿对那女人说:
“这是村上二哥。”
那女人低低头,红潮未消,又晕晕地润上一片:“二哥。”
“这是本院五叔。”
那女人又低低头:“五叔。”
“这是二大爷了。”
“……二大爷。”
一听话音儿,竟果然是自家村里媳妇了。众人再也不敢造次,举着烟忙忙后退,惊呆了似的看那女人,失声叫道:“噢,噢。上家,上家……”
聪明些的,忙又拱拱手:“福海,贺喜,贺喜了。”
村里女人疯了似的围过来,雀儿一般喳喳着拥那外乡女人去了。汉子们却怔怔地蹲着,看看天,太阳正慢慢西坠,似不曾是梦。又十二分地不信,摇摇头,又摇摇头,恨恨地把烟碎去,骂一句“旧日的!”
喝汤时分,一村人都拥来看“瞎子福海家里的”。端了饭碗的手擎擎地举了半道村街,手腕竟也不酸。连狗也跟着喜,“汪汪”着蹿屁股叫唤。生过娃儿的妙们又疑那女人腰里紧,怕是“那个”了。
炊烟散去了,淡月遥遥升起。夜风在村街上掠过,悄然地旋去几片黄叶。村西便有胡琴声传来,那是瞎子舅为村里人“献丑”了。
一曲缓缓、哑哑的唱流水一般泻来。一时月白风清,狗也不再咬,但见星儿齐齐眨眼溅破点点银白在树梢儿。在延向久远旷野的灰带子一般的土路上,仿佛有一双沉重的脚在路上走,一踏,一踏,一踏……走碎那密织的夜。似乎连鬼火也不再狰狞,亲亲地操了乡音在说:兄弟,你不歇一歇么?已经走了那样远了,你还要走下去,那路是无尽的呀……
听曲儿的妙子们在眼里沾了泪出来,心里叹一声:这瞎福海真能啊!
夜更深些,打光棍的舅们终于把瞎子舅返到牲口屋来,急煎煎地围住他,问:
“福海哥,你是卖老鼠药那会儿认识这女人的?”
瞎子舅默默不语。
“是算卦那会儿?”
还是不语。
众人又把凑钱打来的一斤白酒倒了满满一碗捧上:
“福海哥,兄弟们给你贺喜了,干了!”
瞎子舅接过来,咕咕咚咚一气喝干。亮了碗底后,用袖子擦了下嘴巴,有红在脸上慢慢透出,身子却一晃也不晃。只欠身拱拱手,谢过众人。
众人瞪大了眼,又问:“福海哥发大财了么?”
有一个时辰了,瞎子舅眼眨眨地说:“爷儿们是想叫我算一卦么?”
没人算,只叹他的好酒量。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又默默地往那女人身上想……
这晚,十几条光棍汉把**的铺草都滚翻了,一夜都在思量瞎子舅和那女人。怎样的一个角色,竟也能寻下媳妇?那媳妇竞还是自家走来的,不曾用绳索捆绑,说来就来了。这瞎子究竞使了什么妙法,居然能涯得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回来?
听村里人说,这福海舅生下来就是瞎子。那时,倒也眼睛大大,眼珠白白,并不晓得会有一世黑暗等着他。只是烈哭。有一天,哭得急了,险些被他老爹扔去!只他娘不忍心,才恩养下来了。长大些的时候,才知道世间竟还有光明,只是他一人将永世不见。于是终日坐在**,默然地打发那无尽的长夜。
天晴了又阴了,花开了又落,庄稼绿了又黄。熬得那一轮火红的日头遥遥升起而又缓缓坠下,月牙儿在云中摇去一弯一弯银船,瞎子舅脸上终于熬出了木木的静。不知什么时候,他走出来了。先是掂一根竹竿在手里,后来不再掂竹竿,竞也能在村里转弯抹角了。突然有一日。人们见他掂了一只瓦罐到井里打水,直直走来,一步不差地站在井沿上,不曾试探,就松下那瓦罐,“咚儿”一声,提满满一罐水上来,又直直地回去,叫那打水的女人咋舌!
人说,这瞎子舅命太硬,过不多久就熬死了爹。只靠娘来养活。那日子就越发地艰难。娘背草回来的时候,常常有一串带血音儿的咳嗽伴着,每夜都要他捶好久才能人睡。只怕这当娘的熬不多久,也会被他熬去……
终于有一口,他突兀地摸到娘的床前跪下,久久,有两行泪出来:
“娘,你不该生我”
说完,摸索着走出去了。此后,那瞎眼再不曾有一滴泪流出来。
他就这样走了。仅仅带去了一根竹竿。听人说,他曾在外乡的集镇上卖过老鼠药。当老鼠药也不让卖的时候,他又到更远的地方去跟人学算卦。一个瞎子,一字不识的瞎子,那阴阳八卦、天干地支、二十四时,加上五百年的历头竞也背得滚瓜烂熟。生辰口月掐指便一口说出,很有了些名气。后来,卦也不让算了,他又跟人搭班儿唱曲儿,拉一手好胡琴……他在风里坐过,在雨里蹲过,在漫天飞雪冰冻三尺的日子里走那漫长的路。上苍从来不曾厚待过他,可他仍然默默地活着,每次回村,都将会有一盘荷叶包的肉包孝敬在娘的眼前。娘死了,他恭恭敬敬地放在坟上。似乎那黑暗有多顽强这生命就有多顽强,那坚忍的活叫村里人看了发悦……
现在,他带了活生生的女人回来了。
那女人是从不串门的。瞎子舅每日到外村去唱曲儿,天一落黑便早早地回来,那女人一准倚在门旁望他,那目光幽幽的。进屋来即端上洗脸水,饭盛上,接过胡琴挂在墙边,一切都在默默无言中。于是又双双坐下:
“你吃。”
“你吃。”
也许有一片肉在碗里来回递着,夹过来又夹过去,瞎子舅会“嗯?”一声,那女人也“嗯”一声,终究还是那女人吃了。
两个月之后,便有响亮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那女人生了。生在屋里的草木灰上,一团粉红的小肉儿。瞎子舅竞弄来了极珍贵的红糖给那女人补身子。请村里女人来收生的时候,脸上破天荒地有了笑。妙子们送鸡蛋来贺喜,硬拽着抹了他一脸锅灰。汉子们让他打酒请客,他也就请了。只是把孩子抱出来看的时候,都觉得不像。那孩子白白粉粉,没有似瞎子舅的地方……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疑惑,只不肯说出来。可瞎子舅亲孩子的样儿又叫人实信不疑。在那一个月里,他脸贴住那“红肉儿”,喊出了一百多个疼煞爱煞的人才会叫出的名堂:“狗狗子,肉肉子,宝宝子,蛋蛋子,心肝子,心尖子,剩剩子,栓栓子……”
又过了一个月,那女人抱着孩子去了。有人问了,瞎子舅说:“回娘家了。”再没有话出来。
仍旧是远远地去他乡唱曲,一把胡琴,一副“呱板”,走一条黑暗的路……
村歌六:
红红的日头一大垛哟,长长的影儿一蛇蛇;
黄土路上外乡的客哟,一步一硅朝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