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耀祖这些天开始有点着急了。这边,信达资产公司老是拖着没个准信;那边,市人民大剧院闹得越来越凶,也不知道会怎么收场;外边,他哥哥肖光宗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架势,已经打电话开始和他讨论回国的日程了。

肖耀祖不知道肖光宗在医药那块儿的生意做得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他陷得到底有多深,实际上,肖光宗管他的事儿管得多,他对老兄的事所知甚少,肖光宗如果打定了主意要过来,他不好劝,也劝不住。他只知道,如果肖光宗回得太早了,他的计划便很可能会落空。

鲍**律师是肖耀祖找的,他看重他们所里的人脉资源,说得明白一点,肖耀祖其实是冲着邱雨辰去的。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把市人民大剧院的头儿私下里摆平了,也就不会有什么大的事了,他付给他们的律师代理费那么高,其实就做了这方面的预算,只是没有把话说透。

他不能说透,肖耀祖对那些做律师的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他吃过他们的亏。要把事情办成,又还得依靠他们。有的律师,生怕你不打官司,生怕你的官司打得不够大,甚至经常打着法官的牌子找你要这要那,这人要是摊上了官司,真的是不死也会脱层皮。

这不,麻烦来了。不知道鲍律师是故意装傻没领会他的精神,还是太相信自己的关系了,竟把跟市人民大剧院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事情没搞定,反而给他惹了一个大麻烦。

尽管肖耀祖也知道,这层窗户纸即使不去捅它,迟早也得破,但把他公司跟市人民大剧院的头儿的关系,搞成他公司跟市人民大剧院单位之间的关系,却实在是一着臭棋。肖耀祖跟市人民大剧院的那几个人打过交道,不是不好摆平的。现在倒好,矛盾公开了,单位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谁都难得控制局面了,那几个领导为了表明自己清白,为群众谋利益,反而成了与肖耀祖讨价还价的急先锋。

事到如今,肖耀祖才知道对这方面的隐患严重估计不足。他原来还想故意把水搅浑,好逼着信达资产公司让让步哩。现在用不着了,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

肖耀祖心里窝火还不知道找谁发,律师事务所是自己找的,又没把话跟人家说明白,人家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当然只会按照他们的思维方式办事。

他们的思维方式确实与人不一样,简单一句话,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他们认为,只有让所有的事实、证据浮出水面,才能客观评估输赢的可能程度,才能掌控事态的进展。

惟一能给人一点安慰的是,鲍律师邱律师总算还是敬业的,也在为他的事积极努力地奔波。他想让他们尽快跟伍扬见面,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也很快就约上了,不像他自己,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真要找他说几句心里话,倒像是隔了一万座山似的。

唉,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于邱雨辰的约请,伍扬不可能不来。

鲍**和邱雨辰的律师事务所在省会城市很有名气,接过不少大案子。更主要的是,伍扬是在场面上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老公是谁。他不一定需要得到她老公的什么帮助,但如果怠慢她,于公于私也似乎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是一餐饭嘛。

两个人已经在伍扬的办公室见过几次面了,所以,一到邱雨辰定的地方海内海鲜酒楼三楼包房,伍扬就开玩笑,说:“搞得这么客气,今天谁埋单呀?”

邱雨辰也开玩笑:“看你的表现。你要是客气,就你埋单。你要是不客气,我就叫个人来埋单。”

伍扬很敏感,说:“谁呀?肖耀祖呀?得了,还是我埋单。”

邱雨辰说:“你怎么知道是肖耀祖呢?伍总呀,想见你的人多啊。”

伍扬一边很谦虚地摇摇手,一边忍不住再次追问是谁。

邱雨辰却不急着告诉他,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同时奇怪他为什么不愿意见肖耀祖。

伍扬说:“我跟他是朋友,他找我无非是想让我减免他的本金和利息。可是,他借的又不是我私人的钱,我能随便答应他吗?当然不能。我总不能为了跟他的私交,慷国家之慨?再说,这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事;可要当面拒绝他,也还是不好怎么说啊。正好,你把话带给他,就说你一幢楼摆在那儿,评估值已经超过了本息一大截,叫我们怎么减?如果拍卖完了之后实在不够,他们公司又再也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那时候再提要求还差不多。”

“那为什么不早点拍卖呢?”邱雨辰问。

“这个肖耀祖,你别看他没读过什么书,其实狡猾狡猾的。本来这个标的是由省高院执行局强制拍卖的,他却偏偏要走水路,想在省高院那里争取到机会,就是让他自己先拍卖或变卖。这里面有没有猫腻我不清楚,可他越是这样,我们公司就得越是谨慎。我跟他不一样,他是商人,还是港商,随时可以一拍屁股走人。我呢?吃的是共产党的饭,就得替共产党做事,而且这事还只能做好,不能做砸,难啦。”伍扬说。

邱雨辰听出伍扬的话里有些唱高调的成分,好像他此时此刻面对的不是对方的律师,而是需要时不时表表决心的党组织。邱雨辰对此一笑而过,停了一会儿,才说:“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伍总一点不知道吗?”

“什么情况?你说的是市人民大剧院跟肖耀祖扯皮的事儿?”

邱雨辰望着伍扬,轻轻地点了点头。

“早就听说了。”伍扬说,“市人民大剧院没什么道理?他们已经得了不少好处了,何必人心不足蛇吞象?再说了,那块地是划拨地,真正的产权所有人也不是市人民大剧院。他们闹,主体资格不符嘛。”

“原来伍总什么都知道。”邱雨辰笑道,“不过,也不能说市人民大剧院一点道理都没有,他们如果放开了架势跟肖耀祖扯皮,难免不会伤害到你们信达资产公司?什么原因?因为不管是市人民大剧院跟肖耀祖的利益冲突,还是他们跟你们信达资产公司的利益冲突,当地政府可能都会站在市人民大剧院一边,你觉得呢?”

“那是肯定的。”伍扬边说边短暂地笑了一下。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伍总没想过对肖耀祖让让步吗?据我所知,市人民大剧院虽然扬言要和肖耀祖打官司,却迟迟未去法院立案,如果在他们立案之前拍卖成功,他们就什么也得不到,而你们的损失也就会控制在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不是吗?”

“是。可是,拍卖不是一件可以偷偷摸摸进行的事,如果我们公司像邱律师说的那样去做,我们就会搅到市人民大剧院和肖耀祖的纠纷里面去,就会加速市人民大剧院在法院的立案,而且,让我们和肖耀祖和解,其中预设的前提,是以我们信达公司先行退让为条件的,这于法理于情理都说不过去,总部不会批。还有一点,我们最终能收回多少钱是一回事,是否以符合程序的方式收回债权是另外一回事。邱律师应该明白,公家做生意跟私人做生意,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为了所谓的符合程序,即使少收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甚至四五千万也在所不惜吗?”

“邱律师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因为你们公司的态度不明朗,我的当事人也就是肖耀祖已经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跟市人民大剧院的纠纷,无非两种结局,其一,跟他们达成妥协,支付相当数量的补偿款给他们,从而消除流金世界土地权证方面的瑕疵;但肖耀祖不会这样做,目前也没有能力这样做,因为他不愿意也拿不出这笔钱。其二,肖耀祖付诸一掷,跟市人民大剧院法庭上见,努力把纠纷控制在经济合同的层面,可是,市人民大剧院不会坐以待毙,势必动用一切社会资源予以抵制,他们之间的官司将旷日持久、胜负难料。而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可避免地会牵扯上贵公司,不是吗?”

“我们也会有两种选择。第一,请求法院立即进入强制拍卖程序。据我所知,法院迄今为止并未明确表示同意让肖耀祖自行拍卖或变卖,都是一家叫一诚拍卖公司的,鬼搞子搞,把事情搞复杂了。第二,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肖耀祖和市人民大剧院闹得不可开交,以致法院都不敢轻易拍卖流金世界裙楼,我们宁愿放弃对实物资产的处置,转而拍卖对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债权。”

“拍卖债权?”

“邱律师当然知道债权拍卖是怎么回事。如果拍卖成交,买受人取得了原来委托人的债权人地位,就等于获得了要求债权人履行义务的请求权。我们公司搞不定肖耀祖和市人民大剧院,总有搞得定他们的人。”

邱雨辰心里不禁一愣。

她当然知道债权拍卖是怎么一回事。实际上,她上个月就代理过一宗债权拍卖的案子。对于委托人来说,等于卖破烂,对于买受人来说,等于是捡了一个烂便宜。三百六十万元的债权,五十二万就成交了,二折都不到。

当然,从买受人的角度来分析,购买债权也是高收益性与高风险性并存的。比如说资产调查不准;举张权利滞后;债务人破产进入清算程序等等,当然,归根结底,是资产难以执行或无法变现。

作为代理律师,邱雨辰已经把信达资产公司的债权人流金世界置业有限公司的老底,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没有别的欠债,而将近一个亿的资产就摆在那儿,而且是以信达资产公司的名义申请的查封,尽管市人民大剧院拦在路中间,但这种障碍隐患,远非不可逾越,一旦逾越,便马上就可以变现,伍扬怎么还会想到要退而求其次,拍卖债权呢?

伍扬见邱雨辰低头不语,不禁一笑,说:“怎么,邱律师是不是在想……买下我们公司债权的事?”

邱雨辰再次一愣。

她抬头看了伍扬一眼,嫣然一笑:“伍总这个玩笑开大了。首先,我根本不相信你们会走到卖债权的那一步,只要再费一点点力气,就有至少七八千万的进账,这样的光明大道你不走,非得要另辟蹊径,走羊肠小道?你们想过没有,如果进行债权拍卖,你们可能只能收回两三千万,甚至更低?第二,就是有这样的机会,恐怕我也只能在岸上看着。我到哪里去弄这两三千万?把我卖了啊?卖给谁呀?”

伍扬一仰脖子,哈哈大笑了:“你们做律师的,真的是太认真了。就像你说的,我不过是随便开了个玩笑,你就穷追不舍,真当一回事了。是呀,不到万不得已,谁卖债权呢?”

邱雨辰脸上虽然浅笑盈盈,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伍扬眼镜后面的眸子,好像这样就能判断出他刚才说的到底是不是玩笑话。

伍扬避开了邱雨辰直射过来的目光,笑道:“看看,看看,我们的事业心也太强了?进包厢都十几分钟了,还没点菜哩。”

“把服务员叫进来。”邱雨辰回应一笑,边说边按了一下桌子上的呼叫铃。

她拿过餐桌上的菜单,随便翻了翻,抬头望着伍扬:“伍总想吃点什么?”

“女士优先,你先来。”

“怎么,你决定埋单了?”*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不埋单?”

“那好,我把刚才讲的那位朋友叫过来,行吗?”

“你要是问可以不可以,我可能还有点犹豫,你要问行不行,我就没得选了。我总不能说不行?男人可忌讳说那两个字哩。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谁呀?”

“你好像对一诚拍卖公司的柳总不怎么感冒?”

“没有?邱律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会是柳总自己说的?是她要来吗?”

“是呀,她可是我的同班同学。”

“大学的?”

“既是大学的,也是中学的。”

“哎呀,那可是老交情了。我可声明一下,我可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没有说过你老同学半个不是。不过,她找我干吗呢?我可真帮不了她呀。”

“伍总谦虚,刚才是谁说谁鬼搞子搞的?好了,这话是最后一次说。其实,我同学也不过是想在伍总这里讨口饭吃。”

伍扬抿着嘴笑笑,摇了摇头。

“怎么啦,伍总真的打算就这样拖下去,任市人民大剧院和肖耀祖吵得一塌糊涂?”

“看看,看看,又绕回来了。如果市人民大剧院和肖耀祖之间的事没有一个结果,我们很难弄呀。不过,市人民大剧院要想插一杠子,绕不过省高院,我们把那个房产查封着,省高院不会不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伍扬作为信达资产管理公司的当家人,不可能不懂法律。但是,他的上述说法,未免也太过自信了。房地分离,市人民大剧院表面上是跟肖耀祖争房产,根子还是会落在土地上。这里面的权利真空,使现行法律法规,具有了左右摇摆的广阔空间与可能。涉及到几千万资产,伍扬怎么能这样掉以轻心呢?

如果信达资产公司不作为,剩下的几个相关方,都会很麻烦。

市人民大剧院已经骑在老虎背上,除非肖耀祖给他们台阶,否则,便只有往前走一条路。但肖耀祖能给他们台阶吗?要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台阶,那是上千万的真金白银呀。

对肖耀祖来说,也真是进退两难。当然,作为律师,她也曾向肖耀祖建议过,就是让省高院把流金世界直接裁定给信达资产管理公司,以清偿债务,别管我欠你多少本多少息,我能拿出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没想到肖耀祖直摇头,说这样一来,我岂不是什么也没落下?几年的心思不等于白花了?这几年,哪个搞房地产开发的没赚钱?真的是弱智到只会数钞票、聪明到只会圈地就行了。我倒好。我跟你说,我要是白干,等于还是亏,因为这种白痴都会赚钱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再说了,欠信达资产公司的钱还清了就算完吗?市人民大剧院还会不会找我?你们的律师费,我一个子都不给行吗?

对于柳絮来说,直接的损失倒是没什么,但一个项目跟踪几个月,到头来就这样不了了之,也真是说不出来的郁闷。

关键的问题是,信达资产管理公司蒙受的损失可能会更大。

原来对伍扬的一些猜测与推断,似乎越来越清楚了。

可是,伍扬真的会那样做吗?

……

五一长假期间,伍扬没有忘记给柳茜打电话。

电话通了以后没有人接,直到晚上柳茜才把电话反拨过来,说手机放在包里没有听见。伍扬说他想过来看一看,柳茜表示了感谢,但态度很坚决地回绝了。她说山里的路太难走了,吃住也都不方便,她会照顾不好他。

伍扬还想说什么,被柳茜呵着哄着堵了回去,说这几天家里来了不少亲戚客人,好忙的,过几天她回来了再联系,再感谢他。

柳茜当然是在撒谎。

她原来以为伍扬只是说说而已,不会追着要求参加那场子虚乌有的葬礼,没想到他还挺上心的。

柳茜接到伍扬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正在去海南的车里,不方便听电话。好在她早有准备,把手机调到了振动状态,杜俊这才没有发现什么。

其实,杜俊就是发现了什么也没关系,她不会在乎他吃不吃醋,估计他也不会吃什么醋。这个家伙,似乎已经操练得百毒不侵了。但如果贺小君知道了她是一个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她对他的影响力,恐怕就会大打折扣。

贺小君和小姑娘已经完全进入角色。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住宿的时候只需要开两间房了。杜俊也还乖,老是怂恿着贺小君叫柳茜表姐,还闹着让他给自己买皮鞋,俨然自己是他们的介绍人。

到宾馆下榻,四个人再也不玩牌了,成双成对地待在各自的房间里。

等关上了门,柳茜重提在车上的话题,说:“怎么啦,你不替你同学嫌弃人家小姑娘不干净了?”

杜俊嘿嘿地笑着,一副傻傻的样子,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贺小君这么开心过,这个小姑娘,好像不简单。”

柳茜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你说贺小君,该不会认起真来了?”

“他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向我打听小姑娘的底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贺小君要准备谈恋爱了,因为只有谈恋爱的男人才会关心女人的过去。”

“那你怎么说?要是你说的和小姑娘自己说的不一致,岂不马上就要露馅?”

“我当然说我不知道,是你的表妹又不是我的表妹,我让他来问你。”

“那你说贺小君是不是已经直接问过小姑娘了?我得赶紧跟她把口径统一起来,你没发现吗?小姑娘好像也没前两天那么骚了,段子也不说了,把自己整成一个淑女,她也在找我打听贺小君的情况哩。”

“看你这事弄的。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了,你这么费心思,是不是想找贺小君贷款?”

“你觉得呢?”

“你想贷款倒也没什么,你不是真的还在想流金世界的事?”

“你觉得呢?”

“你想流金世界的事倒也没什么,你不是真的指望靠贺小君帮你解决几千万的资金缺口?”

“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不怕打击你,如果是这样,我劝你赶紧撒手,这事太不靠谱了,这么大的项目,不是你玩得转的,真的。”

“何以见得?”

杜俊怔怔地望着柳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撇嘴一笑,慢慢地然而毋庸置疑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为什么摇头,你的思想观念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那个时候是什么时代?是资本运作时代,资本重要,对资本的运用更重要。自有资本仅仅起一个项目策划和药引子的作用,真正赚钱则要看你的项目是否有前景或者说‘钱途’,也就是说能否吸引到战略投资者。现在呢?现在是什么时代?我告诉你,是资本运作与资源管理并存的时代,必须靠资源的合理配置,全新的资源组合赚钱。”

“你说得太悬了,愿闻其详,你可以拿流金世界打比喻。”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我很担心你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不。资源管理的核心是对资源的认识,我把资源分为两大类,有形资源和无形资源,前者包括资金,后者包括人力,比如我们常说的社会关系、人际关系。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的人可能注重后者,在项目运作中,一般的人则可能注重前者,对人力资源反而视而不见,或者说只看到直接的关系,而缺乏重新排列组合的能力,不知道将看似没有关联的人力资源组织成一段新的链条之后,将会产生多么巨大的能量。”

“你知道我很笨,你得再说具体一点儿。”

“就以流金世界为例,你和我都知道,肖耀祖欠信达资产公司本金六千多万,利息两千多万,他自己找人做的评估报告是八千来万,如果肖耀祖没有别的想法,他的资产和债务差不多可以抵消,让省高院下一纸裁定就行了。他没有这样做,说明他有别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是什么呢?一是希望信达资产公司对其债务适当减免;第二,流金世界裙楼的实际价值,被他故意严重低估,如果拍卖的时候再打一次或两次折,那么,拍卖底价和最后核定的债务,差不多就可以持平。你算一算,到时候的成交价和市值之间,将会有多少差价?肖耀祖打的就是把这差价吃掉的主意。”

“你这是在替肖耀祖算账。他如果能说服信达资产公司让步,同时自己又把流金世界裙楼再买回来的话,他确实可以赚到那个差价。可是,如果他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又怎么会允许你介入?”

“我介不介入无需得到他的批准?”

“我的意思是说,假设你的假设成立,那么,从技术上来说,肖耀祖不会允许别人在拍卖会上与他竞价。对你来说也是一样,你如果非要参加拍卖会,只要你符合竞买人资格,没有人能够阻拦你,可是,只要有人比如说肖耀祖跟你竞价,你原来期望得到的那份差价,就会被挤压,到头来你可能会白忙乎一场。

“首先,到目前为止,肖耀祖并不知道会有另外一个竞买人存在,为此,他会有意无意地夸大流金世界裙楼的瑕疵,实际上他已经在这样做了,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市人民大剧院现在就在找他闹事儿,而我估计这极有可能是他放的烟雾。我现在不管他,听凭他把拍卖底价踩到最低,到时候,如果他的行为跟我预想的一致,我们就是两个互为敌对的竞买人,要么他被我摆平,要么他把我摆平。怎么摆平?当然是用钱。他给多少钱给我,买我不举牌,或者我给他多少钱,买他不跟我竞价,无非就是一个拼资金实力的问题。”

“你跟他拼资金实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的优势在哪里?”

“这就是我说的资源管理。假设拍卖底价能够到六千万,那么,平均到每一层是多少?一千六百万。好,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考虑问题:整体拿下四层裙楼,然后分层下裁定、办产权?也就是说,实际上我对资金的需求就是一千多万,甚至更低,因为我只要拿到了拍卖成交确认书,就可以招商,利用别人的钱来交后续款。也就是说,我要做的工作是一份编织链条的工作,信达资产管理公司、省高级人民法院、肖耀祖、拍卖公司、我、我的资金供应方(包括贺小君的银行或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公司或个人),是一个一个单独的环,我把它们串联起来,让它为实现我的目标所用,就这么简单。”

“这还简单呀?我告诉你,其中的任何一个部门或个人,也就是你说的那些单个的环,都可能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真那么简单,肖耀祖会想不到?你的所谓资源管理,说穿了还是拉关系用关系,我不觉得跟这件事有关的那些人,会围着你的指挥棒转。”

“你跟我争个什么劲儿?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俗话说,事在人为。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你跟信达资产公司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你跟省高院什么关系。整体拍卖,分层下裁定,亏你想得出来。你先办一层的产权,然后重新评估,再到银行抵押贷款,再以抵押贷款的钱付另外一层的拍卖成交款,这样反复几次,你就玩转了,是不是?”

“这是备选方案之一,如果我招商不顺利或者说在别的地方融资不顺利的话。”

“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你会对贺小君的事这么上心,你是想让贺小君成为你的资金后盾,可是我告诉你,贺小君的庙太小了,做不了你要求他做的事。你搞清楚了,他只是一个支行的行长。”

“怎么说?”

“你要是有耐心,我可以把银行的贷款程序告诉你。”

“你别告诉我,让我来说,你看对不对,行吗?”

“行,你说。”

“按照规定,发放贷款,首先由申贷人向支行信贷科提出申请,由信贷科前期考察贷款的可行性,可行的话,由信贷科提交支行审贷会审查,通过后由支行行长、主管信贷的副行长签字,然后报分行信贷部,分行信贷部审查后再提交分行审贷委员会讨论研究,通过后报主管副行长、行长签字,就可发放贷款,对?”

“你还真做了点功课,那么你当然应该知道,支行发放贷款的额度是有限度的,不到你所需资金的零头。而且,一桩简单的事情,人为地搞得那么复杂,光是时间人家就拖不起,不会允许你像蚂蚁搬家似的慢慢来,不不不,信达资产公司不会同意,省高院也不会同意,拍卖公司也不会同意。柳茜,你的心思太大了,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活儿,现在不灵了。”

“如果我不去做,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同意?你又怎么那么肯定他们会不同意?”

“如果他们不会同意,或者说同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干吗去费那个精力?我认为那不是你的强项,真的。你还不如专心致志地炒你的股票。炒股票我是外行,但看架势,不出今年,就会上五千点,甚至八千点。”

“你别跟我打岔。我当然知道难,否则,钱不是太容易赚了吗?”

“不是难,是很难,很难很难。退一步来讲,就是他们同意,拍卖公司也很难操作,这不是在成交之后把一份成交确认书分成四份的问题,而是等于降低了竞买人准入的门槛,也就是拍卖的条件发生了变化,对于拍卖公司来说,等于提供虚假凭证,你想,柳总会同意吗?我想她不会同意。”

“你呢?你同意不同意?”

“我同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因为只要你同意,你就有办法去说服她,而你显然把问题夸大了,只要我在规定的期限内把款付清,就等于履行了付款义务,如果我是买受人,拍卖公司理应给我提供方便,而不是故意刁难我、为我设置障碍,因为如果没有买受人,你们也赚不到钱。”

“不,我的意思是说,除非你的这些条件在拍卖会之前就提出来,获得委托人及拍卖公司的认可,并对所有的竞买人都一视同仁,否则,等成交以后再提要求,你自己就会很被动。没有竞买人,拍卖公司当然赚不了钱,但拍卖公司能耐有限,要赚钱,必须每一个环节都符合法定程序。”

“正因为程序很多,才给操作留下了空间。”

“你现在跟我讨论的问题的前提,是只有你一个竞买人,你能按拍卖底价拿到标的。可是,如果公告一打,只要有别的竞买人参与进来,你的如意算盘便会泡汤。干脆跟你明,肖耀祖会让这么一块肥肉落到你嘴里吗?不会?还有一个问题,现在肖耀祖正在全力争取成为拍卖委托人,如果他最后真的成了委托人,你怎么可能绕过他?他甚至有可能从省高院那儿争取到变卖的权力,那样,你的所有的工夫都会白费,你甚至连边儿都沾不上,真的。”

“一个本来要拍卖的标的,七搞八搞,作为委托方的主体变了,或者就像你说的,甚至放权让被执行人去变卖,你认为这本身正常吗?你认为这里面会没有猫腻吗?你先别插嘴,等我把话说完,我认为不正常,我认为有猫腻。道非道,非常道。对于一件非正常的事件,它的运行轨道恰恰最具有不确定性,而对我这种人来说,这反而就是机会。我可以在运动中寻找机会。退一万步来讲,就是找不到机会,我又会吃什么亏?”

杜俊没想到柳茜会这么顽固,这么认死理,甚至这么不自量力。

幸好她还知道“退一万步来讲”。

不管怎么样,杜俊又一次觉得需要对他的前女友进行重新评估了,对于他表示的疑问,她一开口就有应对的办法,似乎一切尽在她的考量之中。看来这段时间她确实没有闲着,对流金世界裙楼拍卖可能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似乎做了认真的准备,也可以说,她是下定了决心,认认真真地在做这件事。

“你怎么不说话了?”柳茜说完上面那番话之后就一直盯着杜俊看,见他闷头不语,忍不住催问道。

杜俊说:“如果我说服不了你,你不妨继续,我就提醒你一句,随时准备踩刹车。”

“谢谢你。我对你的要求,远不止这些,你得帮我。”

“怎么帮?”杜俊刚问了一句,手机响了。

他刚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冷不防一把被柳茜抢了过去,她盯着彩屏上的号码看了一眼,然后搂着了杜俊的脖子,两个人拖泥带水地坐到了**。她把手机贴在他的耳朵边,同时把自己的一只耳朵也贴了过去。

“谁呀?”

杜俊自己没有看到上面的号码,所以很自然地冲着手机问了一句。

“是我。”

里面传来柳絮的声音。

杜俊哦了一声,赶紧说:“我和小君走了一半路程了,正准备休息哩。有什么事吗,柳总?”

“没事,你休息。”

等杜俊挂了电话,柳茜对着空中吐了一口气,说:“就打完了?”

“嗯。”

“她一定是感到你接电话不方便,这才匆匆挂了电话。我说,要不要我回避一下?我正好想找小姑娘聊聊天。”

“神经病。”

“我神经病?那没事打你电话的柳总,是不是也是神经病呀?”

“……”

“你没话说了?如果她不是神经病,就是你们的关系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次是柳茜不说话了,她又对着空中吐了一口气。她坐在**,呆呆地一动不动,像入定的菩萨。

她突然用两只手扳住了杜俊的双肩,让他不得不面对着自己。

她看着他的眼睛,眼睫毛一闪一闪:“杜俊,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杜俊一笑,道:“谁说的?我爱你,我爱死你了。”就势把柳茜放倒在了**。

“不,你别闹。我真的还得去找小姑娘。再说,我今天也不想做,真的。”

……

李明启发誓要找到小姑娘。

可是,人海茫茫,从哪里把她找出来呢?

他可是连小姑娘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至于她说的那些经历,谁知道是人话还是鬼话?

但他必须把她找到,拿回那两枚印章。

五月底,中纪委的文件见报,何其乐告诉他,这次还真是海风书记点的将,题目也真是他自己亲自拟定的:《百姓的期待和大限前的自我救赎》,仍然是写一篇时评,呼吁那些有过以权谋私行为的大小领导,在规定的期限里,把自己的问题,主动向组织说清楚,以争取宽大处理。那次他们见了面,临分手的时候,何其乐说:“哥们儿,看你的了。”

李明启觉得很对不起何其乐,觉得人家为自己铺好了路,架好了桥,可自己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他不是不想表示,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方式。何其乐不抽烟不喝酒,甚至连茶都不喝,难道真的给他打个红包?那岂不是太俗气、太**裸了吗?

连冯老师都觉得他有点不像话。你无动于衷,别人会不会认为咱不知好歹?

除此之外,冯老师这段时间对李明启倒是特别殷勤,对他说话再也不是那种好为人师的语调,温柔体贴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仿佛自己真的是水做的。她里里外外一把手,常常忙得脚不沾地,却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让谁都能看出她的神清气爽。从他进门的第一分钟开始,她便把他当老爷一样伺候着,泡了茶,开了空调,把电视遥控器递到他手上,热情得就像外面那些形迹可疑的小酒店的服务员,甚至连临床表现都更加主动,柔情似水,风月无边。

李明启很想批评批评她这种依附老公、夫荣妇贵的封建落后思想,想一想,觉得目前的处境很受用,也就算了,权当是自己长期惧内长期被压抑的一次彻底解放。不过,李明启很想提醒冯老师,正式任命下达之前,他升副总编辑的事,仍然仅仅是一种可能性,要是做得太显形了,万一……

李明启自己就怕那个万一,在单位里,更加夹着尾巴做人,撅着屁股干活,对上对下一团和气。对自己部门的事情,哪怕只是转发新华社的消息,都是高度重视,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不允许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手机却一直开着,哪怕是在家里睡觉的时候,也要把它调到振动状态再放回到包里或搁在书房里。李明启年纪尚轻,还没有前列腺之类的毛病,但他每天晚上都要起来两三次,借助小解的机会,看有没有人跟他打电话。

倒是来过几个电话,一打过去,竟是香港的博彩公司,要指导他买六合彩。

但他一直心存幻想。

他的名片盒也放在旅行拖箱的夹层,跟那两枚印章放在一起。他希望小姑娘顺手拿走了他的名片,这样,当她手头上的钱花完了、一时又没有其他进项的时候,回过头来找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知道她是夜猫子,生怕自己睡觉的时候错过了她的来电。

只要她来电话,就证明那两枚印章还在她手上。

李明启眼下只能指望这个。他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他找小姑娘没有一点线索,她要是想找他,却易如反掌。

找到小姑娘,继而找到那两枚印章,不仅给何其乐(甚至包括陆海风书记)送礼的问题可以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那两枚被小姑娘顺手牵羊的印章,不亚于两颗定时炸弹,因为上面篆刻的陆海风的鼎鼎大名,一旦外流,有关部门完全有可能调动一切侦察手段,追根溯源查到他头上。他背地里做的那些好事,就可能被曝光,那样,别说他提副总编辑的事会成为黄粱一梦,他在冯老师和何其乐那儿,无论如何都会交代不过去。

他会死得很难看。

李明启夜间尿频的行为,却被冯老师误解了,以为是他这段时间待在家里比较多,被她抓得紧,交多了家庭作业的缘故。她对他很是心疼,不仅家务不让他伸一点手,还下了决心调养他的身体。“

冯老师是学哲学的,大学时曾一度痴迷中国哲学,顺带地对中医中药也有点盲目崇拜。她认为人的身体就是一个小宇宙,必须博采天地精气,阴阳中和,才能天人合一。所以,她除了每天早晚给他泡一杯枸杞茶,对于报纸上广告里说的纯中药补肾药,一律照单全收。没过多久,他们卧室的床头柜里,便堆满了花色品种齐全的保健品。冯老师以在中学里训练出来的时间观念,每天督促李明启按时服用。

李明启有苦说不出,只得听任冯老师折腾。那些药还真他妈的管用,搞得他一到**便颇有虎狼之师的威猛。冯老师是直接的受益者,每天容光焕发,好像又进入了一个青春期。

改变是循序渐进的,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当炎热的仲夏仿佛突然来临的时候,冯老师对李明启拥有的那种浓情蜜意,一不小心就发了酵、变了味,她像突然醒悟了似的,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老公真的堪称天字第一号美男壮男优秀男,世界上的女人都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垂涎于他,为了不被那些没有廉耻的女人染指,她得对他管紧一点。

且不说如果小姑娘万一真的来了电话,他当着冯老师的面,怎么才能把事情既说清楚又不让老婆大人心存疑窦,是个巨大的难题,就是每天像做广播体操一样的**频率,他也受不了。长此以往,那种靠药物助性的威猛,总有一天会物极必反、盛极至衰。一想到自己要不了多久,恐怕就会像在榨汁机里被榨过的甘蔗似的,变成废物渣子,李明启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李明启真是没有踩对点子,当冯老师决定对他严防死守的时候,他才想到要逃离家庭和老婆的温柔陷阱。

李明启要减少在家滞留的时间,理由倒是一大把。他知道冯老师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便偏偏拿那件事来说。他告诉她,再过几天,报社党组就要开会讨论了,他得活动活动,每个党组成员的码头都要拜到,没办法,就这风气。林社长的死,对报社的人心还是有影响的,不活动,谁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明启告诉冯老师,报社党组会已经通过了,已经报到了省委组织部干部四处,这个环节最关键了,除了组织部的与会人员,他们还得征求省委宣传部的意见,可不能让他们听到什么不好的反映,因此,需要做工作的面就更宽了。

李明启并没有完全说假话,事情的进展是真的,他没有少在外面活动,也是真的。但需要找的人、活动的次数,被他严重地夸大了。有时下了班,也没什么事儿,就是不想回家,就是怕回家。

拿空余出来的时间来干什么呢?

单位里不少同事喜欢打麻将、玩牌,李明启却没有这个爱好。打麻将、玩牌如果不赌点钱,不刺激,味同嚼蜡。想刺激,就得跟钱沾上边,不能太小,否则还是不刺激,也不能太大,否则就成了纯粹的赌博。但无论大小,只要涉及到钱,就会有输赢,有输赢便容易出现非理性,特别是遇上那些斤斤计较的对手的时候。赢家要么还想赢,以扩大战果,要么就想快点散场,以便保住胜利果实,输了的则一律不甘心,一门心思要扳本,这样,一场牌下来,往往通宵达旦。结果呢?赢家和输家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劳命,后者除了劳命还伤财,说不定一句话不对劲儿,还会生了间隙。

李明启原来有过不少红颜知己,只怪时间不够用,哪有过闲得找不到事干的时候?但这会儿处在组织考察、准备升迁的关键时刻,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双挑剔的眼睛盯着他,你让他去泡MM,也太看轻人家的智商了。

李明启闲得无聊,偶尔会去香水河沿河风光带散步,也可能去免费开放的三木公园跳跳舞。这一天,他路过市人民大剧院,见有场话剧,一时心血**,便买了张票进去看了。

冯老师一下子被击蒙了,她恨不得拿把刀子去砍人或者把自己杀了。

在最初的打击之下,冯老师压根儿没想到李明启会一个人去看什么破话剧。

你真要看你不能把我叫上吗?你是跟谁一起去看的?不会是男同事?两个大男人成双成对地坐在剧场里看话剧算怎么一回事?那么她一定是女的了,她是谁?你跟她认识多久了?你们是怎么勾搭成奸的?我对你怎么样?还不好呀?那你干吗要背着我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你不想要这个家了吗?你想让我们的宝贝儿子,要么没妈要么没爸吗?

习惯了抽象思维的冯老师,形象思维一下子活跃起来了,她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李明启解释,这些问题像一窝蜂似的钻到了她的脑子里,几乎把她的脑子弄坏了。

慢慢地,冯老师总算恢复了应有的理智。不过就是一张破话剧票嘛。要真有问题,他会那么不小心把它留在裤兜里?恐怕早就毁尸灭迹了。谁规定了他不能一个人去看话剧?谁又规定了他不能跟另外一个男的一起去看话剧?他们做记者的经常有人跟他送东送西送红包,送张话剧票并不为过?是呀,也许就是话剧团的人送的哩,目的是希望他看了以后在报纸上宣传宣传,这太正常了,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所以他就没有把票根处理了,也就没有向你汇报,一个大老爷们,要是事无巨细都跟老婆嚼舌头,那他还能干成什么大事?

好好,就算他是陪一个女的去看的,那又怎么样?也许他们才刚认识?他们肯定还没有到上床的程度,否则,怎么会跑到剧场里去耗那个闲工夫?

冯老师觉得,她替李明启作的辩解,同样软弱无力,不能自圆其说。如果他的行为是光明正大的,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一句话就够了。可是,你看都过了多少天了,居然没对我说一个字。等等,那天是星期几?他自己怎么说来的?他说他去看省委宣传部一个领导去了。

他在撒谎。

他为什么要撒谎?

要没情况你撒什么谎?

要没情况你也撒谎,后果更严重,证明你撒谎早就成了习惯,都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了。

冯老师觉得自己的婚姻出现了危机,她和李明启的关系处在了十字路口。

她决定把那张话剧票藏起来,暂时不露声色,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是一个理性永远大于感性的人。

如果姓李的真的在外面有了情况,她一定有办法把这个情况查个水落石出。

“我就不信。”

冯老师把那张票紧紧地捏在手里,异常冷静地对自己说。

这几天,黄逸飞有点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公司这几年养的那帮子闲人,约好了似的,纷纷找他辞职。

他开始还有点不舒服,以为他们像是家禽老鼠,觉得地震要来了所以鸡飞狗跳、溜之大吉,如果连他们都觉得公司待不下去了,岂不等于说败象已显、难得回天了吗?

要知道,尽管手头紧,黄逸飞可从来没有拖欠过他们的工资。

后来黄逸飞偶尔翻了翻报纸,这才乐了。原来自己高估了他们,他们哪里是为了择良木而栖之,而是感到了大气候的不安全,因为按照中纪委的八条禁令,其中有一条,就是特定关系人不实际工作而获得薪酬。虽然他们也在上班,却纯粹是做做样子,跟不实际工作没有什么两样,挂个名领份工资而已。大风起兮云飞扬,先把头缩回去以后再思量,犯不着为了区区几千块钱,担惊受怕。

黄逸飞求之不得,嘴里却客气地挽留。见他们不像是做样子,也就不再坚持。怎么好坚持呢?如果别人认为这是一个错误,你还要他们留下来,岂不是害了人家?

忧的是粮草将尽,公司业务没有任何起色,有出项没进项,这样的日子坚持不了几天,到时候手头的钱用完了,怎么办?

那天何其乐一走,黄逸飞便匆匆地埋了单,从茶坊直接去了自己原来的家,把车停在了小区斜对面家具城的停车坪里。

不出他之所料,不到半个小时,便看到何其乐拎着一塑料袋东西、拿着一束花下了的士,被保安引进了岗亭。

他实在忍不住给柳絮打了个电话。

之前跟安琪打了赌,黄逸飞赢了十块钱,高兴得大呼小叫。

安琪奇怪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表现未免有点夸张,却也不好说他,只是建议他趁着手气好,赶紧拿着赢的钱去搞投资,要是中了一注两注双色球什么的,马上就能成百万富翁。

黄逸飞说也是,让安琪想数字,明显地情绪不高。

安琪故意逗他,说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他的老家肯定在山西,因为他骨子里有股子酸味。黄逸飞说有吗有吗?一连说了四五声。安琪说就有,只是你自己闻不到。黄逸飞说我没有,我看你倒是有。两个人各抒己见、各持己见,最后是黄逸飞抱过安琪的头,一通乱吻解决了争端。

十天半月过去了,柳絮那儿却还是没有动静。

黄逸飞到底还是有些自尊心的,不好再去骚扰何其乐,只把一腔怨恨倾注到柳絮头上。他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不通情理。

中间他去找过表叔,看能不能把高速公路两边的广告牌业务再捡起来,姓关的被抓起来都好几个月了,该做的工作总得做。

表叔却大摇其头,说局里决定了,要对外公开招标,以防止权钱交易,滋生腐败。你要有兴趣,又交得起保证金,招标公告见报以后也可以来报名。

黄逸飞再也不敢懈怠,这里那里找业务,一开始总是很有希望的样子,谈到要签合同的时候,又都没了影儿,白白地浪费了一些茶水费。

黄逸飞知道自己在走下坡路,却总是不甘心,希望早点触底反弹。他甚至动了把房子抵押了去炒股票的念头。

五一长假一过,股票嗖嗖地直往上蹿,证券公司每天人山人海,他们的业务员不仅在每家银行都设立了办理委托理财的窗口,甚至有的干脆就把桌子和电脑搬到了小区大门口,样子颇像那些医药企业摆的免费测量血压的摊子。不过,他们比那些医药代表水平要高一些,要诚实一些,一般不说只要你开了户投钱入了市就有金元宝捡,只说哪里的某某某,一个星期赚了几万,哪里的某某,一个星期又赚了几十万,完了还不忘了告诉你,股市有风险,投资须谨慎。

安琪却不同意黄逸飞抵押房子,说有个房子才像个家,我也才多少有点归宿感。安琪说,她不是一直希望你跟她离婚吗?咱不指望分她的家产,让她给你一次开拍卖会的机会,作为离婚的条件,不苛刻?我们可以让她掌控整个拍卖会,她要是担心你卖假画给自己找麻烦,可以聘请鉴定机构鉴定啊,这样,她的风险不就转移了吗?你不是说省文物商店就有个鉴定中心吗?你不是说你有个哥们儿在那里当头儿吗?想一想,嗯?

黄逸飞为粱菽谋谋得愁眉苦脸,甚至波及到与安琪的床笫之事,已经有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样子了,听了安琪的一席话,不禁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把眼光从安琪脸上移开了,他摇摇头,说:“你不了解她,我了解她,这个女人很固执,她认定的事情,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没有用的。”

安琪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用?”

黄逸飞眼睛望着别处,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想再在她那儿碰一鼻子灰。”

“错。如果你明确地跟她说了,她还是不同意,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还没有真正从内心里考虑过跟你离婚的事,她对你还没有死心。”

“怎么可能?”

“相反,如果你不跟她这么去说,则证明你还在爱她,至少还心存幻想,幻想着哪一天还会回到她身边。”

黄逸飞转过头来,直直地望着安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安琪问,脸上的表情严肃多于好奇。

“我笑什么?”黄逸飞边笑边说,“我笑你真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傻丫头。”

“不,你要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是不是还爱着她?”

“怎么可能?不可能。”

“那好,给她打电话,说要跟她谈离婚的事,这次我跟你赌一百块钱。”

“你现在身上还有一百块钱吗?”

“你紧张什么?你这个小傻瓜。”

“我不傻,我怕你真的还爱着她。要是你还爱着她,我怎么办?你知道我爱你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吗?”

黄逸飞只觉得鼻子突然一酸,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安琪,他把怀里的那具身体使劲地往自己身体这边一紧,又一紧,然后松开一点儿,用他那只握惯了画笔的艺术家的手,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又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起来。

安琪伏着他的胸脯,柔顺安静得就像一只小猫。她偶尔也会故意地蹭一蹭,她的头发弄得他的脖子直痒痒。

彼此温存了一会儿,安琪终于抬起了头,仰着脸,痴痴地看着他。

黄逸飞发现她那张好看的小脸,居然是湿的。他埋下头,用自己的脸在她脸上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你这个小傻瓜。”他说。

“你既然认定我是一个傻瓜,我要是干什么傻事,你可不要怪我。”安琪说。

“你准备干什么傻事呀,小……笨蛋?”

“你如果不好意思找她,我去,我去跟她说,怎么样?”

“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这不仅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呀,要不然,你再好好想想。”

“想什么?”

“你别跟我装迷糊,要么你去,要么我去,把话敞开了谈。你不觉得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很多路可以选择了吗?”

黄逸飞想笑,却不得不压抑着叹了一口气。

“至于我,我还真想见见她。喂,你说,她不会把我吃了?”安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