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了解自己所在的地区,于是发财成了富翁。
——《先驱报》
教堂里意外一遇之后,于连一直耽于痴想而不能自拔。一天早上,严厉的彼拉神甫把他叫了去。
“这是夏斯神甫写来的信,说了你几句好话。你的行为,总的说来,我还相当满意。你有极冒失,甚至糊涂的一面,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直到如今,可以说,你心地善良,甚至见义勇为;才智也有过人之处。总之,在你身上可见出闪亮的火花,是不容忽视的。
“兢兢业业效力十五年之后,我就要离开这修道院了。我的罪责,是听任神学士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你忏悔时说到的那秘密团体,我也是不闻不问,既不保护,也不阻挠。离任之前,我愿为你略效微劳。要是没有雅梦达地址在你房里找到、被人告发一事,早在两个月之前我就会着手的,因为你当之无愧。我现在指派你为新旧约课的辅导教师。”
于连感激涕零,很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不过,他还是取了一种更见真情的姿态:径朝彼拉神甫走去,抓起神甫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吻着。
“这是干吗呢?”院长面带愠色。但于连的眼神,比他的动作,表达了更多的意思。
彼拉神甫端量于连时的那种惊异之状,显出他经过悠长的岁月,已不惯于人情细微了。凝视的目光,泄露了院长的真情,连声音都变了:“也罢!是的,我的孩子,我对你有点依依不舍。上天知道,这有违我的本意。按理,我应力主公正,对任何人既不恨也不爱。尘劳万端,你的世途将会艰苦备尝。我看到,你性格中有不合俗众之处。忌妒与怨谤,会紧随不舍,永远跟着你。不管老天爷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的道伴不会看到你而不见恨于你。假如他们装作亲善,那肯定是在设计陷害。对此,补救之道,唯有信赖天主。为了治治你的心高气傲,就该让你招人嫉恨;而刚正不阿,依我看,是你唯一的生路。只要你毫不动摇,皈依真理,你的对手迟早会慌乱自溃。”
久矣夫,不闻这种友声,所以我们得原谅于连这个弱点:热泪盈眶。彼拉神甫向他伸开双臂;这一时刻,对他们两人,都是无比甘美的。
于连欣喜若狂。这次任命,在他是初次升迁。好处当然很多。而真正体会到其好处,还是几个月后的事,先就弄得一刻不得清闲,整天与同学厮混在一起,而那些同学,至少是烦人的,大多数简直叫人受不了。光是他们的喧嚷,就可以把个斯文团体搅成一片混乱。这些农家子弟,吃饱穿暖之后,非大声嚷嚷,不足以表示其欢欣;非声嘶力竭,把肺里的气量全部吼出来,不足以表示其兴致淋漓!
现在,于连可以单独用膳,或几乎是独自吃饭,时间比其他修士晚个把钟头。另有一把花园钥匙,花园空关着的时候,可以独自进去散散心。
于连大感惊讶的是,旁人对他的恨意,似有所减弱;这倒与预料相反,本以为嫉恨只会加深。以前不愿搭理人的私衷,由于过分显露,树敌不少,如今却不再是高傲得可笑的标志了。在周围的俚俗之辈看来,这正是他身份尊贵的正当感情。仇绪恨意,明显衰减,尤其在一伙年轻同学之间,他们降而成为他的学生,但他都相待以礼。渐渐地,他也拥有了自己的徒众,喊他“马丁·路德”,就显得不入调了。
但是,把他的友与敌,指名道姓,报出来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切原本就是丑恶的,唯其意图越真,才显得越发丑恶。这些人横竖是民众的灵修指导;缺了他们,民众会成什么样子?报纸能代替得了神甫?
于连有了新的身份以后,神学院院长为了避嫌,没有旁人在场,决不与他谈话。此举在师生双方,都可谓临事以惧;但尤其寓有探测之意。彼拉这位严格的詹森派,曾立下一条一成不变的准则:要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有价值,且在他的欲望前面,在他的事业前面,设下重重障碍。若真有本领,自会克服困难或绕过障碍的。
这时已到狩猎季节。傅凯出了个主意,以于连家人的名义,给神学院送来野猪和麋鹿各一头。两头死兽,给撂在厨房与饭厅之间的过道上。所有修士吃饭路过,都会看到。这成了相互探询的一大题目。野猪虽是死的,小修士看了还直害怕,只敢碰碰獠牙。七八天里,大家只谈此事,不谈别的了。
这份礼,把于连家划入了受尊敬的阶层,给嫉妒鬼以致命的一击。财大气粗,自是高人一等。夏泽尔和一些出挑的修士都来输诚称臣,言辞之间几乎带点埋怨,怪于连没把他家的富有及早告知,害得他们对钱财不免失敬。
这时招募过一次新兵,于连作为神学士,得以免于应征。此事使他感慨万端。“咳,眼看良机又失掉了。要是二十年前,一种英雄的人生,就在我面前展开了!”
一次,他独自在神学院的花园里散步,听到修围墙的泥瓦匠相互闲聊。
“哎,走吧,又在招兵啦。”
“那家伙在台上时,才敢情好!小小泥水匠,可以当伍长,可以升大将,这是大家都看到过的。”
“你现在再去看看!跑去的,都是些要饭的。有几个子儿的,都留在本乡本土了。”
“生来穷,终生穷,就是这么回事儿。”
“啊,不知道确实不确实,他们说,那家伙死了?”另一个泥水匠插进来说。
“还不是那些大佬倌说的,信不信?那家伙叫他们着实害怕了一阵。”
“真天差地远去了,他那个年头多有出息呀!说是伤在那些元帅手里!娘的奸臣!”
听到这番议论,于连略感安慰。他喟叹着走开去:“唯有这位皇帝,民众犹在追忆。”
考期到了。于连对答如流;他看到,夏泽尔很想扬才露己。
典试官,都是了不得的弗利赖代理主教亲自点的将。第一天考下来,他们十分气恼,明知道于连·索雷尔是彼拉神甫的宠儿,但在成绩单上,只得把他的名次排在第一,最差也是第二。神学士中纷纷打赌,说全院的考榜上,于连会名列第一;而得第一的人,就有上主教府赴宴的荣耀。但是,考“拉丁教父”这课目快终场时,有位考官相当圆滑,问了于连对圣哲罗姆,以及西塞罗的看法之后,讲到贺拉斯、维吉尔等世俗作家[26]。这些作家的不少名篇,于连瞒着同学已背得滚瓜烂熟。他考得太顺利了,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考官一再提问下,不觉来了精神,背了几首贺拉斯的颂歌,还加以串讲。引他上钩之后,过了二十分钟,考官突然把脸一沉,冷一句热一句,责备他浪费光阴去读渎神的作品,在脑袋里塞进许多无用甚或有害的思想。
“是我糊涂,先生,你说得对。”于连的语气,非常谦抑。他承认这是条妙计,自己上当了。
这一诈术,即使在神学院里,也认为是卑鄙的,但这并不妨碍弗利赖神甫利用权势,在于连名字旁写下第一百九十八名。弗利赖神甫是个机变百出的人物,贝藏松的圣公会,经他一调理,组织完备,网络森严;他送往巴黎的函件,足以使法官、省长,甚至卫戍长官,不寒而栗。他好不得意,借于连气气他的詹森派死对头彼拉神甫。
过去的十年,他操心的大事,是把神学院院长的职务从彼拉神甫手中夺过来。这位神甫,一向把规劝于连敦品励行的准则,拿来律己,为人淳挚,奉教虔诚,不耍手段,恪守职责。但老天爷在震怒之际,却赋予他一副郁怒记恨的性格,受点侮慢和嫉恨,就痛彻骨髓。若有冒犯情事,在这颗炽热的心里,一桩都不会忘怀。有好多次,他恨不得能辞去圣职,但他相信,上天把他安置在这位子,是为有益于众生。“我遏止了耶稣会和神灵派的势头。”他常这么想。
考试期间,兴许有两个月,彼拉神甫没跟于连说过一句话。然而,当收到宣布会考结果的公函,看到他视为全院之荣耀的学生名列一百九十八名,却病了整整一个礼拜。使这严厉的个性聊感安慰的是,想方设法之下,他还能监视到于连的行踪。看到于连既没发怒,也无报复行为,更未见消沉,心里惊喜不尽。
几个星期以后,于连接到一封信,浑身一震:信上盖的是巴黎邮戳。“瑞那夫人到底记起了她的诺言。”他心里想。一位具名保罗·索雷尔的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特意加了一句:于连如继续研读优秀拉丁著作,成绩超卓,则每年还将寄上同样数目的款子。
“是她,是她的善良!”于连大为感动,“她想表示安慰。但是,为什么一句友好的话也没有呢?”
关于这封信,他误会了。瑞那夫人,在她表姐戴薇尔夫人摆布下,整个儿陷于深深的悔恨之中。她常常不由自主想起这位奇才,与他的遇合,搅乱了她的生活;但她力戒向他致书驰函。
要是用神学院的话来说,这笔五百法郎的赠金,可以视若奇迹;而且可说,上苍借弗利赖其人,把这份厚礼赐予于连。
十二年前,弗利赖神甫手拎旅行箱,来到贝藏松;这只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箱,根据传闻,装下了他的全部家当。如今,他已富甲一省。在发迹过程中,有一片地产,他买下了一半,另一半,是拉穆尔侯爵承继的祖业。于是,这两个人物打起了一场不小的官司。
拉穆尔侯爵,尽管在巴黎地位显赫,在朝廷身居要职,但还是觉得,跟贝藏松一位有能力左右省长任免的代理主教斗法,仍然要担风险。侯爵本来可在预算允许的范围内,借某个名义,奉恳一份五万法郎的恩俸,而把这笔总值才五万的小官司送给弗利赖神甫,但他有点不服气。他认为自己有理,真是打官司的好由头。
不过,请允许我问一句:哪个法官,没个儿子,没个侄子外甥,要人家提携一把的?
为了点醒愚顽起见,弗利赖神甫在接到初审判决后一个礼拜,借了主教大人的四轮马车,御驾亲征,把荣誉勋章授予他的辩护律师。对方的这一招,拉穆尔侯爵得知后有点儿吃惊,感到自己的律师不大中用,便向谢朗神甫求教;谢朗神甫就把彼拉神甫推荐给他。
侯爵与彼拉神甫的关系,到本故事发生时,已持续多年。彼拉神甫把他过激的性格也带进这桩公案。他不断会见侯爵的律师,研究案情,认为其曲在彼,便公然站在拉穆尔侯爵一方,对抗有权有势的代理主教。代理主教觉得这种桀骜不驯,是对他的冒犯,而且竟出诸一个小小的詹森派神甫!
“这宫廷贵族自以为八面威风,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能耐!”弗利赖神甫对三二心腹道,“拉穆尔大人对他贝藏松的讼师,连块不起眼的牌牌都拿不出,这下甚至还要撬掉他的位置。不过,人家写信告诉我,说这位贵族议员没有一个礼拜,不佩上他的蓝色绶带到掌玺大臣的客厅里去炫耀一番,不管这掌玺大臣是个什么东西!”
尽管彼拉神甫多方活动,拉穆尔侯爵跟司法大臣,特别是与其下属交谊甚笃,苦心经营了六年,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使这场官司不至于彻底输掉。
这桩案子,双方都十分起劲,侯爵与彼拉神甫信函交驰,对神甫的才识终于大为赞赏。尽管地位悬殊,他们的通信渐渐有了友朋交谈的口气。彼拉神甫告诉侯爵,教区里的人欺人太甚,逼得他非辞职不可。算计于连的阴谋,照彼拉神甫的看法是极其卑鄙的;所以一气之下,把这件事告诉了侯爵。
这位大贵人,虽然富可敌国,却毫不吝啬。他想有所赐赠,至少想偿还因案件所花的邮资,但彼拉神甫一概拒绝。这回算得了个主意,给院长的高足寄去五百法郎。
拉穆尔侯爵还费神,亲自拟了一封汇款函。由此而想到神甫本人。
一天,神甫接到一封短简,说有要事相商,请他立即去贝藏松市郊的一家客店。到了客店,见到侯爵的管家。
“侯爵派我送他的马车来,”那人说,“他希望你看了这封信,四五天内就能得便去巴黎。请先定一个日期,我利用这段时间到侯爵在弗朗什-孔泰的领地去走一趟。然后,在你觉得合适的那天,咱们一起动身去巴黎。”
信很简短:
吾公宜跳出内地轧轹圈,来京城习静为好。现特奉派敝车趋候,盼于四天内告知定夺。至下周二,本人一直在巴黎恭候。倘蒙首肯,当可先期代为接受巴黎市郊最佳教职。吾公未来教区内最富有之一员尚无缘拜识尊颜,然其忠诚远出吾公想象之上。此人谓谁,特·拉穆尔侯爵是也。
严厉的彼拉神甫对这所仇敌遍布的神学院,十五年来倾注了全部心力,不知不觉间已有很深的感情。侯爵的来信,犹如到达一位外科医生,来施行一次痛苦难忍,却又是势在必行的手术。撤职的事,已无疑义。为此,神甫与总管约定,三天后再晤面。
在这四十八小时里,他委决不下,烦躁不安。最后,决定给拉穆尔侯爵写一封信;同时,亦拟函致主教大人——此函堪称教士文体中的杰作,只是稍嫌冗长了点儿。就措辞之得体,语气之恭顺而言,可叹为观止。不过,这封信,为使他的冤家对头弗利赖在上司面前难堪个把钟头,把荤荤大者的冤情,直至小事情上的倾轧,都列举无遗。如柴堆遭窃、家犬暴毙,等等。彼拉神甫逆来顺受,于兹已有六载,最后逼得他只有离开教区一途。
信写完后,他派人去喊醒于连;于连同所有的神学士一样,晚上八点就已就寝了。
“主教府邸,想必你知道在哪里吧?”彼拉神甫用漂亮的拉丁文对他说,“拿上这封信,去送交主教大人。我不隐讳,这是派你到狼窝里去。所以,眼睛要尖,耳朵要灵。你答话的时候,一句谎不能撒。但是,你要想到,盘问你的人,真正的乐趣,或许在于能加害于你。我很高兴,孩子,在我们分手之前,能给你指点这点儿经验。因为,不瞒你说,你送去的这封信,是我的辞呈。”
于连愣在那里,作声不得,他实际上是喜欢彼拉神甫的。他缜密的心思陡然嘀咕着:“这正派人一走,圣心派就会降我的职,甚至把我扫地出门。”
他不能只想自己。为难的是,要想说一句措辞婉转的话,却欲言无词,真是一时智穷。
“哎,我的朋友,你怎么还不走?”
“听人家说,院长大人,”于连怯怯地说,“你管事多年,身无余财。我手头倒有六百法郎。”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这笔款子也应登录,”卸任院长冷冷说道,“快去主教府,时间很晚了。”
事有凑巧,这天晚上是弗利赖神甫在主教的客厅当值,主教到省长公署赴宴去了。这样于连就把状告弗利赖的信交给了弗利赖本人,不过我们的英雄并不认识他。
于连看到这位神甫胆大妄为,把致主教的函件当即拆开,大为吃惊。代理主教漂亮的面孔,顿时显得一惊,又夹杂着快意,接着就变得疾言厉色起来。于连见他仪表不俗,趁他看信之际,便细加端详。眉宇之间要不是精明过于外露,这脸相会显得更端庄持重;而这副好相貌如稍不收敛,其精明就大有狡诈之态。他鼻子前突,形成一条笔挺的直线;不幸的是,这样一来,使原来十分高贵的侧影,竟与狐狸的尊容有着不可救药的相似。此外,这位显得专心在看彼拉辞呈的神甫,穿着十分讲究,于连对此颇有好感,他还没见过别的教士穿着有这么讲究的。
弗利赖神甫的特殊才干,于连到后来才知道:他以善为笑言,取悦主教;主教是个可爱的老人,生来就该住京城巴黎的,现在来到贝藏松,简直就是流放。主教已年老眼花,却偏偏喜欢吃鱼。大凡主教吃鱼,鱼刺就由弗利赖代为剔去。
于连悄没声儿的,瞧着那神甫把辞呈又看了一遍。突然间,轰隆隆隆,房门开了。一个穿铺绣号衣的仆人疾步走来。时间之快,只够于连朝门口转过身去,见到一个矮老头,胸前挂着一个显示主教身份的十字架。他赶紧跪下:主教报以慈祥的一笑,从他身边走过,那位俊美的神甫尾随而去。客厅里只留下于连一人,这倒可消消停停赞赏主教家的气派。
贝藏松的大主教,是个很有才情的人,虽长年迁徙,饱经忧患,却并不消沉。如今行年已七十有五,十年后会发生什么,也已懒得去理会。
“那个神学士,目光很机警的,我走过时好像看到来者,是谁呀?”主教问,“按我的规矩,他们到这时候不是该睡了吗?”
“这一位是硬给叫醒的,我可以担保。大人,他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就是你教区里唯一的詹森派递来了辞呈。这位不好缠的彼拉院长,总算识相,懂得了弦外之音。”
“也好!”主教笑道,“不过,我怀疑,你能找到抵得上他的后任。为了让你见识见识此人的分量,明天我要请他来吃晚饭。”
代理主教很想就后任的人选有所进言,但主教不想谈正事,便说:“在安插新人之前,得先了解一下旧人何以要走。去替我把那个神学士叫来,须知真言往往出自孩子之口。”
于连应召进去。他想:这样倒要面对两个判官了。他觉得自己的胆量从来没这么大过。
他进去的当口,两个高大的内室侍役,穿得比瓦勒诺所长还要讲究,正在服侍主教更衣。主教觉得在谈彼拉神甫之前,应该考考于连的学业。他刚问了一点教义,就已感到惊讶。很快就谈及人文知识,提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等人。——“这几个名字,”于连想,“害我得了个一百九十八名,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何不炫耀一番?”这次他成功了;主教本人就是位非凡的人文学者,听了大为中意。
刚才在省府宴席上,有位年轻姑娘——她声誉颇著本是实至名归,朗诵了《玛特兰娜》一诗[27]。主教谈起文学,很快就把彼拉神甫以及别的公事都置之脑后,与神学士讨论起贺拉斯是否富有。他背了几首颂歌,但他的记性时而有点偷懒,于连马上把诗背全了,当然神态十分谦逊谨慎。主教为之惊叹的,是于连不改闲谈口气,就能背诵二三十行拉丁文诗句,好像讲神学院的平常事一样。涉及维吉尔和西塞罗,两人一谈就谈了很久。最后,主教不禁对年轻神学士大加夸奖。
“为学如此,至矣极矣。”
“主教大人,”于连答道,“贵神学院就有一百九十七名学生,比我更加有资格得到大人的夸奖。”
“此话怎讲?”主教听了这个数字,感到纳闷。
“我此刻有幸说给大人听的话,都有正式材料为凭。神学院今年的年终考试,我的答题恰巧就是刚才得到大人嘉许的那些。我的成绩,只得了个一百九十八名。”
“啊!原来是彼拉神甫的高足!”主教看着弗利赖神甫笑道,“咎由自取,应该料到呀。不过,这倒是真才实学。”他对于连说,“是不是,小朋友,人家把你喊醒了派到这儿来的?”
“是的,主教大人。我独自出神学院的事至今只有一次,就是圣体瞻礼那天,去帮裴纳神甫布置大教堂。”
“Optime(了不起)!”主教道,“怎么,把羽翎花球搁在华盖顶上,忠勇可嘉的,就是你吗?这桩事年年弄得我胆战心惊,生怕哪个手下人会丢了性命。小朋友,你日后必定大有出息,但我舍不得看你先饿死在我这里,断送你的辉煌前程。”
主教吩咐下去,马上就端来了饼干之类和马拉加葡萄酒。于连大大享用了一番,弗利赖神甫也朵颐大嚼,因为他知道主教爱看大家吃得高高兴兴、津津有味。
夜阑兴浓,主教谈了一会儿教会史。看到于连浑然不知,他便讲起在君士坦丁大帝治下罗马帝国的道德风尚。信奉异教的结果,是世风每况愈下,困惑与疑虑交并;十九世纪那些忧郁而厌倦的心灵,也同样受到这种情绪的困扰。主教在谈话中注意到,于连甚至连塔西佗的名字都不知道。
面对主教惊讶之色,于连老实回答:神学院的藏书室里根本不收这位史家的著作。
“我委实很高兴,”主教欢快地说,“你替我解决了个难题。这十分钟里,我一直在寻思:你陪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而且,是事前所没想到的,真不知如何致谢为好。想不到神学院的学生之中,竟有如此博学之士!尽管礼物不尽合符教规,我想送你一部《塔西佗》。”
主教派人去取来八卷装帧极精的书,并要亲自在第一卷的扉页上,用拉丁文为于连·索雷尔题词。主教自命为精通拉丁文的好手。临了,他一反交谈时的语气,郑重其事地说:“年轻人,假如你聪明懂事,日后你会得到我教区里最好的教职,而且离主教府不出百里之遥。不过,你得聪明懂事。”
于连捧着书,走出主教府,正值午夜钟响,他吃了一惊,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主教说了许多话,却只字未提及彼拉神甫。上德礼贤下士的态度,尤使于连受宠若惊。想不到温文尔雅如许,与平时那种天然的独尊之概,竟相得无间。于连重新看到脸色阴沉的彼拉神甫,见他已等得很不耐烦;这一对照,印象显得格外强烈。
“Quid tibi dixerunt(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彼拉神甫老远望见他,就高声问道。
于连想把主教的话译成拉丁文,但越翻译越糊涂。
“还是说法语吧,把主教的原话说出来,不要增一字,也不要减一字。”卸任的院长口气很粗重,手势也有失文雅。
“主教送给年轻神学士这么一份礼,也算得奇怪的了!”彼拉神甫翻着装帧精良的《塔西佗》说;书口的烫金,好像惹他厌恶。
听完详细的禀报,钟敲两点,他才允许得意门生回房去睡。
“你的塔西佗,第一卷留在这儿,我要看看主教大人的赞词,”他说,“这一行拉丁文,等我走后,就是你在这学府的护身符了。”
“Erit tibi, fili mi, 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aerens quem devoret.(对你而言,孩子,我的后任将是一头专想吃人的怒狮。)”
第二天早晨,于连发觉同学来跟他说话,态度有点儿特别。他于是更加审慎。“彼拉神甫一辞职,后果就显出来了,”他心里想,“辞职的事全院都知道了,而我又给看作他的宠儿。他们的态度之中,必定有轻侮的成分。”可是倒没看出来。相反,经过宿舍,遇见什么人,对方眼里并无仇恨的影子。“这是怎么回事?想必是个圈套,得严加防范。”后来,维璃叶来的小修士笑嘻嘻地向他点穿了:“Cornelii Taciti opera omnia.(《塔西佗全集》。)”
这句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大家争相向于连道喜,不仅祝贺他得到主教这份厚礼,而且有幸晤谈达两小时之久。甚至连一些细节,他们也知道了。以此为始,妒意渐息,谄谀骤起。即使是卡斯塔奈德神甫,昨天对他还是眼高于顶,今天却过来挽起他胳膊,要请他吃饭。
这是于连性格有亏的地方:对粗鄙之辈,他们的傲慢无礼固然使他痛苦,而他们的曲意逢迎同样惹他厌恶与不快。
中午时分,彼拉神甫向全体学生告别,没忘了做一番峻切的训谕:“你们是祈求尘世的荣华,社会的实益,发号施令的快意,藐视法律和肆无忌惮的兴味呢,还是希望求得灵魂的得救?你们之中,即使是后知后觉者,只要睁开眼来,也能分清何去何从这两条路来。”
他转身刚走,耶稣圣心派的信徒就到小教堂去唱Te Deum(感恩颂诗)了。离任院长的训谕,神学院里没人当一回事。“他对免职,牢骚不少。”到处听人这么说。身居这个要职,自有富商巨贾来巴结拉生意;所以没一个神学士会头脑简单到相信,辞职是出于院长的本意。
彼拉神甫住进贝藏松最好的客店,借口有些莫须有的事要办,想再盘桓两天。
行前,大主教特设晚宴款待。为戏弄代理主教弗利赖,谈话之间,尽量让彼拉神甫扬才炫博,一展所长。上最后一道点心的时候,怪怪奇奇,从巴黎传来消息说,彼拉神甫已被任命为N教区的本堂神甫;那是个奢靡繁华之地,离京城才十五里路。善良的主教,诚诚心心,向彼拉神甫表示祝贺。主教从辞职的前前后后,看出一种精心安排。他忽来佳兴,对神甫的才识评价极高,并为他用拉丁文写了一份考语,说了许多好话;弗利赖神甫想表示异议,主教都不容他开口。
当天晚上,大主教把他对彼拉神甫的赞誉带到吕邦普莱侯爵夫人府上。这对贝藏松的上流社会,是件大新闻;虽觉得恩出格外,但都猜详不出。在他们看来,彼拉神甫已稳坐主教宝座,最有心机的家伙认为拉穆尔侯爵业已擢升枢密大臣;也在同一天,他们才敢耻笑弗利赖在上流社会的飞扬跋扈。
第二天早晨,彼拉神甫为侯爵的案子去见法官,街上的人前呼后拥跟着他,商贾都站在自己的店门口行注目礼。众人第一次对他这么敬重。这位严厉的詹森派,看到这一切不免愤慨。与他为侯爵物色的律师磋商很久之后,就动身上巴黎赴任去了。有两三位同窗旧友前来送行,陪他上车,看到四轮马车上的爵徽,赞叹不已。彼拉神甫一时心软,告诉他们:他主管神学院达十五年之久,今天离开贝藏松,只带得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几位朋友跟他含泪道别。他们事后议论道:“这个谎,善良的神甫完全没必要撒,显得太可笑了。”
庸碌之辈,财迷心窍,是不可能了解彼拉神甫正是从信仰中,获取力量,才能够六年来孤军奋斗,对抗玛丽·雅拉姑克[28]、耶稣圣心会、耶稣会会士及其主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