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笑而又动人的回忆:我年方十八,初次进入沙龙,觉得那么孤单无靠!哪个女人瞟我一眼,就会觉得手足无措。越想取悦于人,便越是笨手笨脚。对一切的一切,都形成最错误的看法。要么无缘无故地倾心相与,要么把那个端详我的人认作死敌。不过那时,生性羞怯虽带给我不少苦痛,但是,一个美好的日子,终究是美好的!

——康德

于连站在庭院当中,尽自发怔。

“你样子放灵醒点,”彼拉神甫嘱告道,“你刚才的想法倒够惊世骇俗的,但你实际上还是个孩子!贺拉斯说的nil mirari(不动声色),到哪里去了?试想,这群仆人看到你在这儿存身,就会变着法儿奚落你。他们把你看成是平起平坐的,你的地位一旦高于他们,他们就会愤愤不平。表面上一团和气,给你出谋划策,指点帮忙,实底里是唯恐你不捅个大娄子。”

“那就较量较量吧。”于连咬咬嘴唇,又恢复了多疑的习性。

他们两位在进到侯爵书房之前,先在二楼穿过几个客厅;这些客厅,噢,读者诸公,华丽固无论矣,但非常憋气。假如原封不动奉送给你,你一定不肯去住的;那是议事沉闷得叫人打哈欠的地方。但于连却来了精神。“住得这么美轮美奂,怎么还会怏怏不乐呢!”他私心这么想。

最后,两位客人来到这富丽宅第中最简陋的一间房间。房里勉强有点光亮:见到一位矮小的干瘪老头,眼睛炯炯有神,戴着金黄色假发。神甫转过身来,为于连做介绍。那位就是侯爵大人。于连简直认不得,只觉得他彬彬有礼,已不是布雷修道院见到的那个神态倨傲的大贵人。于连觉得,他假发套上头发未免太茂密了点。仗着这一观感,怯意顿消。侯爵的祖上,还是亨利三世的知己;但于连觉得,这位名门之后气派不大,长得精瘦样儿,十分好动。但很快发现,侯爵的谦恭有礼,更甚于贝藏松的大主教,与之交谈,十分愉快。这次接见统共不超过三分钟。出来的时候,神甫对于连说:“你刚才盯着侯爵,好像要给他画像似的。对他们所说的礼数,我不甚了了,不久你知道得就会比我多。不过,你那种大胆直视,我总觉得不够礼貌。”

他们又坐上街车;车夫赶到林荫道旁停下。神甫领于连接连走进许多轩敞的客厅。于连注意到,这类客厅里都没有家具。他正望着一座华丽的镀金摆钟,上面的一组雕像,依他看,题材颇**逸不雅。这时,走过来一位穿着漂亮的先生,堆着一脸笑。于连点了点头,略略致意。

这位先生对他一笑,随即把手搭在他肩上。于连一惊,急忙退让一步,脸都气红了。彼拉神甫,尽管一向老成持重,也笑出了眼泪。原来这位,是裁缝师傅。

神甫出门的时候,对于连说:“我让你自由两天吧。两天之后,你才可以去拜见拉穆尔侯爵夫人。你刚刚到这个花花世界,换了别人,会把你当小姑娘看。你如果注定要堕落,那就立刻堕落吧,省得我怜痛爱惜,为你操这份心了。后天早上,裁缝师傅会把两套衣服送过来。帮你试穿的徒工,你要给五个法郎。此外,千万别让这些巴黎人听出你的口音来。你只要开口说句话,他们就有法子来取笑你。这就是他们的本领。后天中午,你到我住处来……走吧,去堕落吧……我忘了告诉:你得去定做长筒靴、衬衣和帽子,地址在这里。”

于连看了一下写这几个地址的笔迹。

“这是侯爵的手笔,”神甫说,“他是个勤快人。事事都预先考虑,宁可自己动手,省得颐指气使。把你留在身边,就是希望这类麻烦事儿,你可以为他分劳。这就要看你机灵不机灵了,这人急性子,往往话说半句,关键在于你是不是能把事情一一办妥。这日后自会见分晓。你要诸事留神!”

于连照指定地址,一句话也不消说得,走进一家家能工巧匠的铺子。他注意到,接待人员,都毕恭毕敬。皮鞋店老板把他姓名记入簿册时,写作:于连·特·索雷尔先生,加了一个表示贵族身份的“特”字。

在拉雪兹公墓,遇到一位热心人,此人十分殷勤,言论更其自由,自告奋勇给于连指路,去凭吊奈依元帅墓;拿破仑的这位名将没立墓碑,当是出于高明的韬略。分手时,这位自由党人热泪盈眶,几乎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这可好,于连的怀表不翼而飞了。经一事,长一智。到后天中午,他去见彼拉神甫,神甫对他注视良久。

“你大概要变成公子哥儿了。”神甫神色严正。于连身姿显得十分年轻,穿一身黑服,像戴重孝似的;实在说来,仪表可谓得体。只是善良的神甫自己太乡气,看不出于连走路时还摆动肩膀,这在内地是风雅而神气的姿势。见到于连,侯爵对他的风度,观感与神甫截然不同,甚至提议:“如果让索雷尔先生去学跳舞,你老不反对吧?”

神甫一愣。“噢,不反对,”他结末才说,“于连并不是教士。”

侯爵两级一跨,爬上一部狭窄的暗梯,亲自把我们的英雄安顿在一间漂亮的顶楼里,这里可以俯视爵府的大花园。他问于连在内衣店定做了几件衬衫。

“两件。”这类琐事劳这样一位大贵人过问,于连倒有点惶惶不安。

“很好,很好,”侯爵正色说道,口气威严而紧切,没有商量的余地,倒使于连三思,“很好!再去定做二十二件。这是你头一季度的薪俸。”

从顶楼下来,侯爵唤来一名老仆:“阿三[4],这位索雷尔先生以后归你侍候。

几分钟之后,于连已独自安坐在华美的藏书室里。人生难得此刻,真甘美无比。这种感奋心情为怕被人看见,便走去藏身在一个幽暗的壁角里;从这一隅,得以赏心悦目,观看烫金发亮的书脊。他心里想:“所有这些书,都任我浏览。我在这儿,还会有什么不高兴呢?拉穆尔侯爵待我真是皇恩浩**,即以其百分之一而论,也足以使瑞那先生自惭形秽而有余[5]。

“不过,还有这些抄件要完成呢。”等这项工作做完,于连才敢走近藏书。当找到一部伏尔泰的集子,他几乎欣喜欲狂,便跑去把藏书室的门打开,免得被人撞见。然后,把八十卷本每本都打开翻一翻,不亦快哉!书册装帧精美,不愧为伦敦优秀装订匠的杰作。其实,无须如此精致,就能让于连叹为观止了。

过了一小时,侯爵进来,查看抄件,惊奇地发现,于连写“cela”,连写两个“l”,成了“cella”。“神甫跟我说,此人如何如何有才学,看来也许是个神话!”侯爵大失所望,很委婉地对他说:“你拼写方面,不十分有把握吧?”

“也许。”于连随口答道,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笔误。看到侯爵这么和善,他大为感动,不禁回想起瑞那先生那副傲态。

“弗朗什-孔泰来的这位小神甫,学到这个程度,看来时间都白费了,”侯爵心里想,“只怪我太需要有个办事可靠的人以为臂助。”

“Cela只有一个l[6],”侯爵对他说,“以后凡是抄件,拼写没把握的字,最好查查字典。”

六点的时候,侯爵把于连唤去,看他穿着长筒靴,脸上便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我应该怪自己,忘了相告:每天五点半,你该穿着整齐。”

于连瞧着侯爵,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穿上长筒袜。以后阿三会提醒你的。今天,我代你致歉吧。”

说罢,拉穆尔先生领于连走进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遇到同样的场合,瑞那先生绝不会错过机会,三脚并作两步,抢先进入客厅。受他旧东家虚荣心的影响,于连加紧脚步,一脚踩在侯爵脚上,痛得侯爵摇头咋舌,因为他本来就有痛风症。“啊!没想到此人还这么莽撞!”侯爵心里想。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位身材高大、仪表威严的妇人。原来是侯爵夫人。于连觉得她样子傲慢无礼,有点像布雷专区行政长官莫吉鸿的夫人光临圣查理节宴会的架势。客厅极尽奢华,于连简直有点恍惚,拉穆尔先生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侯爵夫人爱理不理地瞟了他一眼。宾客中于连认出有年轻的阿格德大主教,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几个月前,在布雷修道院举行的典仪上,主教曾降贵纡尊,跟他有过交谈。于连心虚情怯,凝视的目光分外柔和;年轻主教看到了想必有点惊愕,却懒得去认这内地人。

客厅中雅集诸君,在于连看来,多少有点郁闷和拘谨。巴黎人说话声音都低低的,也不把一点点小事情夸大得野豁豁。

有个漂亮后生,脑袋很小,留着髭须,脸色苍白,身材很单薄,约莫到六点半才进来。

“你老是叫人家等。”侯爵夫人让他吻着手说。

于连马上明白,这位就是拉穆尔伯爵。乍见之下,就觉得这位少爷人物可爱。

他暗想:“可能吗,会是他用无礼的嘲谑,叫我在爵府存身不得?”

端详之下,于连发现这位诺尔拜伯爵足蹬长筒靴,还上踢马刺;“而我,就该穿便鞋,显得像个下等人!”大家随即入席。于连听到侯爵夫人提高声音说出一句严厉的话来。差不多在同时,看到有位年轻姑娘,一头金栗色的秀发,体态娉婷婀娜,走来坐在他对面。她一点不讨他喜欢。不过,仔细打量之下,于连私心承认,这么美的眼睛倒还从没看到过。这双眼睛,透露出一颗非常冷漠的灵魂。后来,发现这眼神里有一种厌倦的表情。在察言观色的同时,时时不忘显得威严逼人。“瑞那夫人的眼睛也很美,颇得众人赞誉,”他暗想道,“但和这双眼睛毫无相同之处。”于连阅历尚浅,还分辨不出,不时在玛娣儿特——听别人这样称呼她——眸子中闪耀的,是机智的光芒。而瑞那夫人眼睛发亮,那是热情的火花,或者出于对恶行的义愤。晚宴临结束时,于连才找到一个适切的字眼,以形容侯爵千金眼睛之美,曰顾盼见光彩。除此以外,她的相貌,酷似乃母;于连越来越不喜欢侯爵夫人,后来索性连看也不看了。相反,觉得诺尔拜伯爵,从各方面看,都令人倾倒。于连简直给迷住了,没有因为他比自己更富有更高贵而暗生妒意与嫉恨。

于连发觉侯爵坐在那里,似有厌烦之状。

上第二道菜时,侯爵对儿子说:“诺尔拜,这位于连·索雷尔先生,是我刚罗致门下的幕友,想要大大栽培他一下,假如cella(‘这’)能办到的话。你要对他多加照应。”

侯爵转身对邻座说:“他现在当我的秘书。他写cela,有两个l,来个加倍儿!”

席上诸人都朝于连望去,于连正向诺尔拜点头致意,过分谦抑了点儿;不过,一般说来,大家对他的眼神还感满意。

想必是侯爵谈起过于连所受的教育,因为有位宾客,引贺拉斯来考他。于连心里想:“正因为谈贺拉斯,我才在贝藏松大主教面前一炮打响。看来,谅他们所知也只此作家。”这么一想,心中有了把握。这种情绪变化,十分迅捷,因为他刚断定,拉穆尔小姐绝不会是他心目中的女子。进神学院以后,他把所有人都看成坏坯子,再不轻易被他们吓倒。饭厅的陈设如果不那么豪奢,他会镇静得多。具体说来,是两面大镜子使他感到不自在,镜子每面高可八尺,他谈贺拉斯时,可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诘难者。以内地人而言,他的语句不算长。他的羞缩不安,或者对答如流时的春风得意,给他原本就漂亮的眼睛,更增添了神采。他被公认为令人愉快的少年。这类考查,使严肃的宴席,多出几分情趣。侯爵递了个眼色,要诘问者再难一难于连。“敢情他真略知一二?”侯爵想。

于连一边思索一边回答,已经不那么羞怯,可以卖弄一下,当然不是卖弄机智——不知巴黎人的措辞方式,机智是卖弄不起来的——而是卖弄新奇的想法,尽管表达得不够优雅,也不够切题,但大家看出,拉丁文他是精通的。

于连的对手,是碑铭科学院院士,碰巧还是懂拉丁文的。他发现于连人文素养甚佳,便不怕他受窘,想法给他出难题。舌战犹酣,于连终于忘掉饭厅的富丽,围绕拉丁诗人畅叙己见,那是对方在任何书本上都看不到的。对方倒是正派人,居然对年轻秘书不吝恭维。幸而,这时饭桌上开始争论贺拉斯的穷通问题:一说他很有情趣,纵情声色,忘怀得失,写诗就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文友瞎掰儿(Chapelle)为了自娱;一说他是个穷光蛋桂冠诗人,像诽谤拜伦的骚塞(Southey)一样,侍奉宫廷,写写给皇上祝寿的谀诗。他们谈到奥古斯特与乔治四世治下的社会状况。这两个朝代,贵族的权势极大——但在罗马,贵族的部分权能这时眼生生被保护文艺的梅赛纳抢去,而梅赛纳只是区区一骑士;谈到英国,贵族把乔治四世的权限缩小到近乎威尼斯的一个总督。宴席一开始,侯爵就感到昏沉烦闷,听到争论,才脱出昏昏然的状态。

像骚塞、拜伦、乔治四世等现代人物的名字,于连是初次听到,当然茫无所知。但只要提及罗马史实,那是可从贺拉斯、马夏尔、塔西佗辈的作品中获知的,他就无可争辩地高人一头——这点大家都看出来了。于连与贝藏松大主教有过一次名噪一时的论辩,他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那里偷得不少观点,这次就毫不客气据为己有;而这些论旨绝不是最不受赏识的。

等平章诗人谈到意兴阑珊时,侯爵夫人才看了于连一眼;她有一条宗旨:凡是能逗丈夫高兴的,俱加赞赏。“别看这年轻教士外表笨拙,内里或许腹笥甚宽。”院士对坐在旁边的侯爵夫人说,于连也隐约听到了。这类现成说法,正适合女主人的聪明程度,就把院士对于连的评语接受下来,庆幸邀院士来用餐做得得当。“总之,此人能逗我丈夫高兴。”侯爵夫人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