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然,阿德玲的待人接物中

有一种雍容而冷静的矜持,

她从不会越过防线

而流露出天性的所欲所求;

这好似一个满清官吏

什么都不觉得好,至少,

他的举止不会向人表示

他对所见所闻感到兴高采烈。

——《唐璜》第十三章第八十四节

“这户人家对事情的看法,都带点儿狂态,”元帅夫人想,“他们都迷上了那少年神甫,不过,他也只会睁着漂亮眼睛,听人说话。”

于连这方面呢,在元帅夫人的仪态里,找到了“贵族式的端庄”这一近乎完美的范例;所谓“贵族式的端庄”,除了一丝不苟的礼数,更表现为对任何热情的无涉。出人意表的举动,缺乏自律的习性,几乎跟临下之无威一样,菲华格夫人都会觉得有失体面。感情方面哪怕稍有流露,看在她眼里,便成了有损上等人尊严而应该为之脸红的“精神失态”。她最大的乐趣,是谈论王上的最近一次狩猎;最喜欢的书,是圣西门公爵记叙宫闱琐闻的《回忆录》,尤其是关于族谱的琐细章节。

菲华格夫人的绰约风姿,借助灯光,于连知道坐在什么位置欣赏最合适。他预先入座,注意转动椅子,避免跟玛娣儿特打照面。他这种故意躲闪,贵族千金非常纳闷。一天,便离开蓝色长沙发,坐到元帅夫人靠椅近旁的小桌子边。于连从菲华格夫人的帽檐下望过去,看到玛娣儿特近在咫尺;那两只足可支配他命运的大眼睛,一见之下,使他战栗。继而使他惊醒,一反往日那种顽钝形状,鼓起其如簧之舌,居然讲得眉飞色舞。

于连话是说给元帅夫人听,但目的却在刺激玛娣儿特的神经。于连讲得天花乱坠,到最后把个元帅夫人听得莫名其妙。

这算得了头功。于连假如想到要锦上添花,把德国的神秘哲学、高深的教理、耶稣会的教义,都引上几句,那么,菲华格夫人会立即把他归入能重振时尚、堪当重任的大材之列。

“瞧他贫嘴薄舌的,跟元帅夫人谈得那么久、那么起劲,我才不去听呢。”拉穆尔小姐暗暗发誓。她说到做到,后半段时间里,果然不再去听,虽然心里痒痒的很难熬。

午夜时分,她拿了烛台,送母亲去卧房;拉穆尔夫人走到楼梯口,把于连大大夸奖了一番。玛娣儿特心里更加有气了,上了床竟辗转难眠。后来,靠了这个想法,才平静下来:“我瞧不起的东西,在元帅夫人眼里,居然还是盖世英才哩!”

对于于连,只有奔走活动,苦痛才能稍减。柯拉索夫亲王作为礼物送他的五十三封情书范本,都收存在吕宋皮做的文件夹里。于连的视线偶尔落在这文件夹上,看到第一封信的末尾,有个附注:“此第一封信,宜于初次见面后一礼拜内送出。”

“哎哟!过期了,”于连叫道,“我跟菲华格夫人见面已有很久了。”他立即着手抄第一封情书。这篇文字,全是道德说教,令人厌烦得要死。算于连运气,抄到第二页便昏昏睡去了。

几小时之后,强烈的阳光把伏案而睡的他照醒过来。他日常最难受的时刻,便是每天早上醒来,重新领略他的不幸。不过这天,他几乎是笑着把信抄完的。“难道世上真有写这种信的愣小子?”他自语道。他数了数,九行长的句子就有好几句。看到原信下面,用铅笔写有一条备注:

此信应亲自送去:骑高头马,打黑领带,穿蓝礼服。交门房时,面带愁容,目露阴郁。若遇内室女仆,做悄悄拭泪状。宜与侍女套近乎。

这一切都恪守不渝,照办不误。

“我这样做,也真够大胆的,”于连走出菲华格府时道,“柯拉索夫真是个坏东西。给这样一位盛德女子写情书,胆子可谓不小!她会极端瞧不起我,但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了。事实上,也只有这类胡闹,我才提得起点兴致来。是的,让称作‘我’的这个讨厌鬼,受尽奚落,才叫我痛快哩!依我心思,为能排遣一下,连犯罪事都会干得。”

近一个月来,于连生活里最美好的时刻,就是骑马归来,送马回棚。柯拉索夫曾特别关照,对抛弃他的恋人,恁有千种托词,也不要再送秋波。但是,玛娣儿特相当熟悉的马蹄嘚嘚和于连用马鞭叩门叫马夫的喊声,有几次把千金小姐吸引到了窗帘背后。轻纱薄幔,于连隔着都望得见。他眼睛在帽檐下往上瞟,可以见到她的身姿而不碰着她的视线。“这样,”他心里想,“她看不到我的眼睛,就不能算我看她。”

晚上,菲华格夫人对待于连,好像没收到他早上的信似的;这信,是他以忧郁的神情交给她府上的门房的,可说是一篇带宗教神秘色彩的哲理文字。头天晚上,一个偶然的机会,于连发现一个诀窍,可以使自己谈兴大发,讲得滔滔不绝,那就是坐在一个能直视玛娣儿特大眼睛的位子上!

拉穆尔小姐那方面呢,等元帅夫人刚到不久,便起身离开蓝色长沙发:这意味着弃常客于不顾。匡泽诺侯爵对她心血**又出一招,大为沮丧。见匡泽诺脸上明显的失意神情,于连对自己的失恋也不觉得那么惨痛了。

生活中这一意外,使他精神一振,口若悬河,有似神助。在巍巍若道德殿堂的心房里,顾全脸面的想法也会乘虚而入;元帅夫人上车回去的时候,心下自语:“拉穆尔夫人说得不错,这少年教士有其卓绝之处。最初几天,想必我以堂堂元帅夫人之尊把他吓住了。事实上,在这户人家遇到的人都很浅薄。一个人之有道德,多半得靠衰老之助,当人生进入冰冻期之后。其间的差异,这小伙子日后一定会看出。他给我的信,写得很好。词恳意切,信里要我给以指点;我怕这一请求,实际上是流露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弄清的感情。

“不过,许多人笃信宗教就是这样开始的!我看出他之有出息,是他的文笔,跟我有机会看到的其他年轻人的信函大不一样。从这年轻教士的投笺里,不会看不到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一种深邃严肃的神态和足以移人的信念。他会像马希荣主教一样,播道传教有娓娓动听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