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旦看出修道院长的愚妄无知,就不怕混淆黑白,居然还经常得手。

——列希滕贝格

俄国人的指示中断然规定:对你驰书输诚的女士,语言上不准当面顶撞;对所扮无任钦仰的角色,不论有何借口,均不得违离片刻。所拟各信,亦都以这一假设为前提。

一晚,在歌剧院菲华格夫人的包厢里,于连把芭蕾舞剧《曼侬·雷斯戈》[44]捧上了天。这样捧的唯一理由,是觉得这舞剧实在一无足取。

元帅夫人说:“这部芭蕾,远不及普雷伏神甫的原著。”

于连又惊又喜,暗想:“怎么!这样一位懿风贤德的妇女会夸奖一本要不得的小说!”菲华格夫人在言谈中,一周总有二三次,对小说家深表蔑视;那类作家专门用庸劣的作品,来引坏年青一代,而年轻人,唉,本来就容易在官能方面出偏差。

“在这类有伤风化的危险读物中,”元帅夫人继续说,“《曼侬·雷斯戈》可推首屈一指。一颗罪孽深重的灵魂,其软弱的一面和沉痛的情绪,据说都写得很逼真,而且有深度。但这并不妨碍你那拿破仑关在圣赫勒拿岛时所说:这是一本写给仆人看的小说。”

一听此言,于连的精神全给唤了起来。“有人想在元帅夫人跟前毁掉我,把我热衷拿破仑的隐情相告于她。这件事一定对她大有刺激,所以才忍不住要让我知道知道。”这个发现在晚会上想想觉得蛮好玩,性情也变得乐呵呵的了。在剧场前厅向元帅夫人告辞时,元帅夫人对他说:“请记住,先生,一个人要是喜欢我,就不能喜欢拿破仑。充其量,只能把拿破仑当作强加于世的无可奈何的天意。再说,此人心太狠,领略不了艺术杰作。”

“一个人要是喜欢我!”于连心里默念一遍,“这句话也许不说明什么,也许说明一切。这种语言的奥秘,正是我们这些可怜的乡下孩子不懂的地方。”他抄着一封致元帅夫人的长信,心里非常想念瑞那夫人。

“这是怎么回事?”第二天菲华格夫人装得闲闲问起的样子,于连觉得她装得不像:“你在信里谈到伦敦和里奇蒙,信好像是你昨晚离开剧场之后才写的。”

于连大为尴尬。他只是一行一行地照抄,没顾到写的是什么内容,显然是忘了把原信中伦敦和里奇蒙两个地名,换易成巴黎和圣克卢了。他嗫嚅了两句,真怕忍不住会发噱一笑。末了,为找说辞,给他想出这样一个解释:“因为讨论到灵魂问题,关乎人类至高至大的利益,激奋之下,给你写信时心思有点走神。”

“我到场一转的印象已造成,”于连想,“晚会的后半部,可免得受罪再坐下去了。”他三脚两步,跑出菲华格府。深夜,他把昨晚所抄那封信的原件拿出来审阅一遍,很快找到俄国阔少谈到伦敦和里奇蒙的要命段落。他很惊奇,发觉这封信差不多是情意绵绵的。

他的谈吐,表面上显得很轻浮,而他的书信,似乎很高深,反差之大,使元帅夫人对他另眼相看。那些长句子,元帅夫人读来尤觉过瘾。“这不是那种跌宕跳**的文句,那是经不道德的伏尔泰倡导而时兴起来的。”我们的英雄在言谈中,虽然竭力摒除一切情理语,但还是带上了反君权反宗教的色彩,这当然逃不过菲华格夫人的注意。她的周围都是道德君子,但一个晚上下来往往没有一点思想,所以但凡有点新意的,她都深为动心,但同时又觉得这样有点不自取重,她把这个缺点称之为落下浅薄时代的印记……

不过,这类客厅,除非为有所求而去,否则是不值得光顾的。于连过的这种生活毫无情趣可言,其百无聊赖想必读者也有同感。这段经历,正是我们旅途中的荒漠地带。

于连人生里这段菲华格插曲时期,拉穆尔小姐得强自克制,才能不去想他。贵族千金的内心,经受着激烈的争斗:有时候,这么个可怜兮兮的小伙子,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他一讲起话来,她又给俘虏了过去。她尤其吃惊的,是他那份虚情假意;他对元帅夫人讲的,没有一句不是谎话,至少是真实想法的恶劣伪装,因为他对那些问题的看法,玛娣儿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种波谲云诡的手段,她为之愕然。“然而又是多么深刻!”她心下自语,“胡吹的蠢货或寻常的骗子,如唐博之流,虽然弹的是同样的调子,其间相去何止天壤!”

然而,于连也有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每天在元帅夫人的客厅里露面,是桩极难堪的义务。为扮好这个角色,他殚精竭虑,常常在夜里,穿过菲华格府空旷的院子时,得凭性格力量和理性强制,才免于陷入绝望的深渊。

“在修道院,我都战胜了绝望情绪,”他低声自语,“想当年,荆天棘地,前景堪忧!不论有无出头之日,眼看此生得跟天底下最可鄙最讨厌的家伙朝夕相处,共度时光了。谁想得到,只过了短短的十一个月,到下一年春天,瞧我或许已是同辈中最幸运的年轻人了。”

但这类漂亮的理由,常常不敌可怕的现实。午餐与晚餐席上,一天能见到玛娣儿特两次。从拉穆尔先生口授的信稿中,得知千金小姐快要和匡泽诺先生成婚了。这可爱的后生,一天要到拉穆尔府来请两次安。一个失恋的情人,以嫉妒的眼光,对情敌的举动,自是一桩也不会看漏。

见拉穆尔小姐厚待她的未婚夫,于连回到自己房里,不禁多情起来,盯上了自己的手枪。

“唉!”他心中自忖,“我把内衣的认记去掉,跑出巴黎一百里去,寻个偏僻的树林,了结这可憎的一生,岂不是更聪明的办法?那儿人家认不出我,死了两个礼拜,这件真事就隐去了;过了两个礼拜,还有谁想得到我?”

这个推想很有道理。但第二天,等瞥见玛娣儿特短袖与手套之间的一段玉臂,就足以使我们这位超然的哲人陷于难以割舍的忆念之中,又觉得人生大可留恋。“得啦!”他自语道,“还是把俄国人的策略实施到底吧!不知会有什么结局?

“元帅夫人这方面,等这五十三封信抄完,就搁笔不再写了。

“对玛娣儿特,算演了六个星期苦戏,或许无改于她愤愤之情,或许能为我求得片刻的和解。真是那样,天哪,我会高兴死的!”他想不下去了。

朦朦胧胧想了半天,等理智回复过来,他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我还会有快活的一天,过后任他风刀霜剑,唉,只怪自己力薄不胜,无法取悦于她。真是毫无办法,我垮了,我完了……

“以她那样的性格,会给我什么保证呢?唉!只怪自己本事不大。仪表既不够优雅,谈吐亦嫌笨重与单调。天哪!我为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