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的行止那么神秘,她的身材那么优美。她会是谁呢?

——席勒

第二天一清早,塔楼的门隆隆打开。于连猛惊醒过来,想:“啊!天哪,我爸来了。这场面有多尴尬!”

就在这一刻,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投入他怀抱,叫人简直认不出:原来是拉穆尔小姐。

“坏东西,我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里。信中所说的罪行,不过是贵族式的报复,使我看到这胸膛里跳动的心有多高尚!这件事,我是到了维璃叶才知道的……”

成见管成见——而且心里未必承认,于连还是觉得拉穆尔小姐俏丽非凡。在她的言行中,怎能看不到一种高贵的感情,不计利害,远远高出一般渺小庸俗的心灵?他依然相信自己爱着一位皇后。沉吟迟久,他才说话,其措辞和想法有种罕见的气度:“未来的种种,在我眼前已勾勒得十分分明。我死之后,你再嫁给匡泽诺,匡泽诺娶到的,会是一位寡妇。这位俏寡妇,有着一颗高贵的,但带点罗曼蒂克的心。这桩以悲剧告终的、对她显得无比重大的离奇事件,她始而震惊,终而会回到以慎为贵的世俗信条;到了那一步,她才肯去了解那位年轻侯爵非常实在的价值。你以后会安于世人所说的幸福:身份,财富,地位……但是,亲爱的玛娣儿特,你这次到贝藏松来,万一引起别人猜疑,对拉穆尔侯爵会是个致命的打击,这样我就更不能饶恕自己了。我已经给尊大人惹了不少烦恼。那位院士会说,侯爵用胸口窝暖了一条冻僵的蛇。”

“应当承认,我没料到你会搬出这么些冷静的说教,对未来会有这么多担忧,”拉穆尔小姐半嗔怪似的说,“我的贴身女仆差不多跟你一样审慎,她为此特地办了张通行证。我乘驿车,用的是米什蕾夫人的名义。”

“那么,米什蕾夫人凭什么能轻而易举来到我身边?”

“啊!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优秀人物呀。我去见审判官的书记,他说进塔楼是办不到的;我就先送上一百法郎。钱到手之后,这老实人叫我等等,又故意刁难,我想他还有无餍之求……”她打住不说了。

“后来呢?”于连问。

“别生气,我的小于连,”她一边吻他一边说,“我只好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当我是巴黎的年轻女工,爱上了美男子于连……我这里说的,都是他的原话。我向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女人,这样,才得到允许,可以天天来看你。”

“瞧这疯劲儿,要拦也拦不住,”于连想,“说到底,拉穆尔先生是名震一时的重臣,他日年轻上校娶这位姣好的孀妇,舆论自会担待过去。再说我一死,什么都遮盖过去了。”他纵情于玛娣儿特的欢爱之中,无限销魂。此中有疯狂,有心灵的伟大,总之是最奇崛不过了。贵族小姐还一本正经提出:要跟他一道去死。

经过最初那阵亢奋,饱尝相见情好之余,她心里突然萌发一种强烈的好奇,要好好打量她的情人,发觉他实在高出她想象之上。可谓博尼法斯·特·拉穆尔再世,而更加英武。

玛娣儿特分别拜访当地第一流的律师,硬生生送人钱财,不免有点唐突;不过,他们最后都还收了下来。

她很快得出这个看法:在贝藏松,举凡委决不下或关系重大的事,都要待弗利赖代理主教一言而决。

用米什蕾夫人这个卑微的姓氏,想见到圣公会的权势人物,其间的困难简直难以克服。这时,城里盛传:有位时装店的小娇娘,爱疯了头,特地从巴黎跑到贝藏松,来安慰年轻的教士——于连·索雷尔!

玛娣儿特行色匆匆,独自在贝藏松街上跑来跑去,她希望不至于被人认出来。不过,在市民百姓中有所影响,她不认为会无补于事。依她疯狂的念头,甚至想煽动百姓起事,以解救走向死亡的于连。拉穆尔小姐自以为穿着朴素,切合丧痛的处境;事实上,她的华姿艳影,引得人人注目。

她在贝藏松已成众人关注的对象。这样,经过一个礼拜的奔走,才得到弗利赖神甫的接见。

这位圣公会首领的权势和歹毒,在她头脑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所以不管她多么勇敢,要拉响主教宅邸的门铃,不免战栗起来。她一级一级,爬楼梯上他套房去的路上,几乎难以举步。房子大得像宫殿,空旷孤寂,她背脊直发冷。“很可能我坐进扶手椅,椅子一把抓住我胳膊,人就不见了。我的贴身侍女能去问谁要人?宪兵队长也不敢造次……我在这座大城市里真伶仃一人,孤苦无告!”

第一眼看到主教那套房间,她就心安神定了。首先,给她开门的当差,号衣奢华。教她等候召见的客厅,陈设高雅,器物精洁,与粗俗的排场大异其趣,就是在巴黎,也只有在少数上等人家才能见到。弗利赖先生这时慈眉善目地向她走来。一见代理主教,所有关于此人忍心害理、两面三刀的说法,都化为一缕轻烟。这张漂亮面孔上,甚至找不到那种霸道的、带点凶悍的、不受巴黎上流社会欢迎的性格标记。这位在贝藏松叱咤风云的教士似笑非笑,表明他是见过世面的体面人物,是教养上乘的神职人员,是精明强干的地方大员。玛娣儿特恍然觉得已置身巴黎。

弗利赖神甫没用多大会儿,就使玛娣儿特乖乖承认,她就是他的劲敌拉穆尔侯爵的千金。

“我的确不是什么米什蕾夫人,”说话之间,她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态,“承认我的身份,想必于我不致有多大损害,因为我是专程来叨教的,看看拉尉耐先生有没有越狱的可能。首先,他犯的罪,不过是一时糊涂;他开枪要打的那个女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其次,为买通下属,我可以立即出资五万,并且担保再出一个一倍数。最后,对于能营救拉尉耐先生的人,我本人和我全家出于感激,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弗利赖神甫听到拉尉耐这个姓,不由得一愣。玛娣儿特便出示陆军大臣致于连·索雷尔·特·拉尉耐先生的多封函件。

“你可以看到,先生,家父正着意照应他的前程。我也已和他秘密结婚。这门婚姻,对一位拉穆尔家的小姐说来有点出格。所以,在公开宣布婚事之前,家父想先提拔他当高级军官。”

玛娣儿特注意到,弗利赖神甫探悉这些重要细节后,脸上那种慈祥和悦的表情迅即消失,代之以虚伪狡猾莫测高深的气象。

神甫不无怀疑,把那几份文件又细细看了一遍。

“她吐露的隐情有点迥乎寻常,我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暗忖,“顷刻之间,我跟菲华格夫人的女友搭上了关系。这位名倾一时的菲华格夫人,对她当大主教的叔公是予取予求、为所欲为的;而在法国想当主教,非得通过这位大主教不可。

“以前一直认为远哉遥遥的事,突然拉近到了我眼面前。因缘时会,把我径直引向梦寐以求的目的了。”

玛娣儿特单独和这位权势人物僻处一室,看到他脸色大变,起先很惊慌,但很快又想:“怎么?这位教士权势和享用都全了,如果对他的冷酷自私不能有所影响,岂不是我的厄运?”

看到登上主教宝座的捷径意想不到已经打通,真有目眩神迷之感。弗利赖神甫惊异于玛娣儿特的干练,一时之间竟失了方寸;拉穆尔小姐看他几乎要跪倒在自己面前,勃勃野心使他激动得瑟瑟发抖。

“一切都明朗了,”她想,“菲华格夫人的女友在这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虽然怀着不免非常痛苦的妒意,玛娣儿特还是鼓起勇气,说于连是元帅夫人的密友,几乎天天在元帅夫人府见到那位大主教。

“日后从本省德望俱隆的居民中,用抽签的办法抽过四五次,确定一张有三十六位陪审官的名单,”代理主教眼里闪着野心的光芒,一字一顿地说,“要是在这张名单上,数不出八九位朋友,而且是其中最有头脑的主儿,就算我不走运。鄙人差不多总能包揽半数以上的票,多于比判罪所需的票。你看,小姐,我轻而易举,就可以使案子免诉……”

神甫突然住口,好像被自己的话惊住似的:向不可与言的人说了不可与言的事。

不过,他也使出撒手锏,叫玛娣儿特发怵。代理主教告诉她,于连这桩奇情逸事,最使贝藏松人惊奇和感兴趣的,是他能激起瑞那夫人的痴情,而且彼此长期热恋不休。弗利赖神甫不难觉察,他讲的情况引得对方心烦意乱。

“我算翻了本了!”他想,“这极有主见的小娘儿,有办法对付了;我刚才还担心不能奏效呢。”在他眼里,贵族千金目空一切、不易摆布的神气,更增进了这位绝代美人的魅力,而这位小姐对自己还取一种近乎哀求的态度。这下完全恢复了镇静,不惜拿匕首在她心里绞。

他像闲闲说起似的:“总之,如果听到于连是出于嫉妒才向从前热恋的女人连开两枪,我不会感到惊奇。瑞那夫人并非没有姿色,最近还频频去第戎见一个叫马基诺的神甫,一个不讲道德的詹森派教士,而所有詹森派教士都是一路货色。”

发现这个漂亮姑娘的弱点之后,弗利赖神甫就称心如意地加以折磨。

“索雷尔先生何以选择教堂这个地点呢?”代理主教目光灼灼,盯着玛娣儿特,“还不是因为他的情敌这时正好在教堂里做弥撒!大家都认为,你保护的那个幸运儿,为人绝顶聪明,做事尤其谨慎。瑞那家的花园,他是熟门熟路的。躲藏在花园里,不是更简单吗?在那儿,把他忌恨的女人打死,几乎可以肯定是不会被人看到或抓住,甚至不会引起怀疑的。”

这个说法,乍听起来很有道理,把玛娣儿特气炸了。这颗高傲的、知所谨慎的心——这种不圆通的谨慎,上流社会认为可以忠实反映一个人的心理——无法即刻体会到抛绝谨慎的快意;而这种快意,对于连这样火热的灵魂,感觉上只会更觉强烈。玛娣儿特生活的巴黎上流社会圈里,热情很少会不顾及谨慎;从窗口跳下去的,都是住在六楼上的穷人。

谈话到最后,弗利赖神甫确信,已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他让玛娣儿特明白(显然是说大话):向于连提起公诉的检察院,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摆布。

三十六位陪审官一经抽签决定,他拟亲自出马,至少向其中的三十位面授机宜。

玛娣儿特倘不是那么俏丽动人,说不定要到第五六次见面,弗利赖神甫才肯讲得如此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