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我那时疯疯癫癫,所以今天才这样规行矩步。哦,只能看到瞬间事物的哲人,目光是何等短浅!那你的眼睛就看不到在暗中涌动的**。
——歌德夫人
这次谈话,给审讯打断了,接着得跟辩护律师商议。在他散淡无为、绮思缠绵的生活里,唯有面对司法程序才是最不愉快的时刻。
无论对法官,还是对律师,于连总是一个说法:“这是桩杀人案,而且是有谋在先的。我很抱歉,先生,但事实如此。”他含笑补上一句,“这样一来,你们的差事就简便多了。”
一旦摆脱这两个家伙,心里便念叨:“总之,我得是好样的,表面上要显得比他们两位还强。他们把这场导致可悲结局的斗法,看作是灭顶之灾,是‘恐怖之尤’,而我,等事到临头之日,再好好考虑不迟。”
于连依然想着穷通祸福的问题:“我之所以这样旷达,是因为有过更大的不幸。第一次去斯特拉斯堡的时候,感到自己见弃于玛娣儿特,那时的痛苦,真别是一番滋味……而且可以说,当时巴望的这种你怜我爱,今天得到之后,竟会觉得这么淡乎寡味……事实上,我一个人独自待着,比这美丽的姑娘来分去我的寂寞,更要感到快适……”
律师是个按部就班、照章办事的人,以为于连疯了;他跟公众一般见识,认为于连是出于嫉妒才拿起枪来的。一天,他试探着暗示于连:嫉妒之说,姑且勿论真假,是极好的辩护理由。但这位被告,转瞬之间,就变成一个情绪激烈、做事决绝的伙计了。
于连吼道:“当心你的狗命,先生,记住不许再提这可恶的谎言。”谨言慎行的律师,一时里倒着了慌,怕不要真给这杀人犯谋杀掉。
辩护词得准备起来了,因为关键的时刻很快在逼近。贝藏松和全省现在谈论的,就是这桩出了名的案件。这一情况,于连本人并不知道,他曾恳求别人不要再跟他谈这类事。
这天,傅凯跟玛娣儿特打算把外面的传闻告诉他:照他们两人的看法,这些街谈巷议倒给人若干希望。但于连听了个开头,就把他们拦住了。
“让我在这里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吧。你们那些明争暗斗,家长里短,我觉得不堪其扰,会把我从半空中拉回来。各有各的死法。我嘛,要按我自己的方式去设想死。他人与我何干?我与他人的关系,一刀下去就断了。求求你们,别再跟我说那些人了。光见见法官和律师,就够我受的了。”
他心里暗想:“看来,我命里注定会在梦想中死去。像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不出半个月,就会给人忘得一干二净,何苦去演什么戏呢……”
“不过,倒也奇怪,直至死到临头,我才知道该怎样享受人生。”
他在塔楼高头上的平台上转踱,以消磨人生的最后时光。一边踱步,一边吸着玛娣儿特派人从荷兰买来的上等雪茄,根本没想到全城的望远镜都在翘盼他的出现。他魂牵梦萦,心系苇儿溪。他从来没跟傅凯提到瑞那夫人,但有两三次,这位朋友告诉他,说瑞那夫人康复得很快;这句话听得他心头一震。
于连的心思,差不多全沉湎于空想世界,而玛娣儿特却忙于实际事务,好像贵族小姐倒该操心实务似的。她把菲华格元帅夫人和弗利赖代理主教之间的直接通信,已推进到可以密谈的地步,主教职位这个要紧字眼业已提到。大主教德高望重,执掌着圣职的任免大权,一次给侄女的信上加了个附笔:可怜于连乃一时糊涂,仰即交回我们是盼。
看到这两行字,弗利赖神甫真高兴得灵魂出窍。觉得救出于连,当无疑义。
抽签决定三十六名陪审官的前夕,他对玛娣儿特说:“组成人数众多的陪审团,是雅各宾法令规定的,其目的纯为剥夺贵族的权势。要是没有这项法令,判决书就包在我身上了。N本堂神甫的获释,就是我斡旋的结果。”
第二天,看到抽签决定的名单,弗利赖神甫不觉一喜:属于贝藏松圣公会的有五位,非贝藏松人士中有瓦勒诺、穆瓦罗、肖仁这三人。他对玛娣儿特说:“首先,这八位陪审官由我负责。前面五人是拨一拨动一动的机器人。瓦勒诺是我的耳目,穆瓦罗之有今日全靠我,肖仁是个事事害怕的蠢货。”
报纸把陪审官的名字传遍全省。瑞那夫人不顾丈夫莫名的惊恐,表示要亲临贝藏松。瑞那先生只得到她这一许诺:到了之后决不离开病榻,免得发生出庭作证之类的麻烦。
“我的处境,你有所不知,”维璃叶前市长对夫人说,“我现在成了他们所说的‘转向’自由党的人了。毫无问题,瓦勒诺那坏蛋串通弗利赖,很容易借手检察官和审判官,做出使我难堪的裁决。”
瑞那夫人毫不推阻,便向丈夫的命令做了让步。她自忖:“如果我出现在审判庭,就会给人一种印象,好像我是去伸冤报仇的。”
虽则对丈夫和忏悔师做了谨慎行事的承诺,瑞那夫人一到贝藏松,就给三十六位陪审官,每人写去一封亲笔信:
先生,审判之日,恕我缺席,因为我出庭,可能会不利于索雷尔先生一案。在这世界上,我唯一的殷盼,就是他能得救。请相信,一个无辜者因我而走上死路,这可怕的想法就会危害我的余生,缩短我的寿命。你们怎么能判他死刑呢,我不是还活着吗?不,可以肯定,社会无权剥夺一个人,尤其像于连·索雷尔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在维璃叶,人人知道他有时神情恍惚。这可怜的年轻人,有不少劲敌;但是,即使是他的劲敌,(知有多少?)也不怀疑他冠绝时辈的才华和渊深精湛的学识。先生,你们要审判的,不是一个等闲之辈。近一年半的相处,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虔诚、懂事、勤勉的人。但一年总有两三次,他会发忧郁症,神思迷离。维璃叶全城的人,我们消夏地苇儿溪的近邻,我们全家,以及专区长官本人,都可以证明他的虔诚堪为表率。整部《圣经》他都能背得;一个不信教的人,会长年累月钻研这部圣书吗?现嘱稚子专程呈送此信,他们还不失赤子之心。阁下不妨屈尊垂询,他们当可面达详情;关于这可怜小伙子的底细,不可不知,会使你明白判他死刑是横暴无理的。果然如此,就谈不上为我报仇,适足以送我性命。
他的仇敌怎能回避这一事实?我的伤,不过是他一时神经错乱的结果,我孩子早已发现他们的家庭教师有这毛病;况且我伤势并不怎么危险,调养了不到两个月,已能从维璃叶驱车赶到贝藏松。要是得知你,先生,把一个罪不足死的人从蛮不讲理的法律开脱出来,还有丝毫游移,那我就将离开仅因遵守丈夫命令而羁留的病榻,跑来跪在你面前向你求情。
先生,敬请宣明:预谋杀人属不实之词。这样,阁下就不会因无辜者血溅刑台而受到良心责备。诸希亮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