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方舒窈拿了刘桑的庚帖,我知道,她也重生了。

刘桑,我前世的未婚夫婿,一个高中榜眼的人。

“窈儿!”

舅母惊呼,一向端庄持重的她,却是抖落了茶水,落了几滴在前襟。

方舒窈不慌不忙地为她擦拭,顺便和她耳语几句。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但是看她眉眼掩饰不住的欢欣,我更是确定,她和我一样,都重新回到了十八岁——将要出嫁的那一年。

方林氏一边听着方舒窈的话,一边瞄了瞄我。

那目光自然不会有多少善意,毕竟这个时候的刘桑比起另一个庚帖上的人,不知道差了多少倍。

这就是为什么,前世方舒窈没有任何犹疑地选了冉弋,就像是现在,她精准狠地先我一步,拿了刘桑的庚帖。

她是个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但也不得不说,目光着实短浅。

而我,依然眼观鼻地静静立在一旁,余光觑见方林氏的眉头渐渐舒展,虽有犹疑,却也只在一瞬,很快就被她掩饰了下去。

堂内寂静无声,衬得雨打屋檐的声音格外明晰。

能感觉到方林氏内心的挣扎,良久,她缓缓出声:

“你窈姐姐心疼你,毕竟你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她停了一下,露出一副说错话的神态,转了话语:“冉家世代崇武,从不在意出身,冉家主母爽朗大度,最是不拘小节,你嫁过去,必是会善待你。”

方林氏又是一顿,“这桩婚事配你,是绰绰有余。许姑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这声音听着略有些压抑生硬,像是从后槽牙硬挤出来的。

我在心里冷笑,几句话,又抑又扬,只是抑的是我,扬的却不是。

这是多看不上我们许家人,又是多么舍不下这桩姻缘,才能让方林氏这种一向装得温婉大度的人,都有些破功了。

她这最后一句,倒也不错,若是我真能如期嫁到冉家,而冉弋也是个福泽深厚之人,确实不枉费老许生前的一番呕心沥血。

我本姓戚,祖父是前朝宰相。九岁时,祖父被太后一党构陷,全族被屠,我是全家拼尽全力保下的唯一血脉。

戚家的门生宋泊简偷偷将我送到江门,隔年,我被老许看中,收养为继承人。

江门搞得是神神叨叨的一套,做的是坑蒙拐骗的勾当,老许是江门的大当家,何其敏锐的一个人,他虽不完全知道我的身份,却也能觉察到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许多来江门的人,多少都有些不能为人道的秘密,所以老许没有深究,问过我生辰后,便把他幼年早夭的亲生女儿的身份,套在了我身上。对外宣称,我是他在外养病归家的女儿。

只是这事,仅有江门的几门老当家知道。

老许看中我的机敏沉稳,栽培我,而我也急需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好藏身。我和老许,其实最开始就是各取所需。

谁曾想,几年下来,我和他倒是越来越有了相依为命的意味,他渐渐地,把我真的当成了亲生女儿来爱护。

或许是因为真正的许幽静早夭的缘故,老许年纪越大,越是生出一个执念,在我及笄之后,为了能让我如寻常女子那般安稳一世,不但拿出他亡妻的全部嫁妆,让我带回方家,还割让了江门三分之一的家产给方家,这才让方家接纳了我。

却也因为这样,江门起了内乱,老许本就旧疾缠身,各方斡旋,殚精竭虑,最后扛不住,一病不起,不到一年便病逝了。

而江门的那些心怀鬼胎的各门老当家,被宋泊简召集来的,我父亲旧部的武装镇压下,不敢再次造次,而我最后,不得已,只能接管了江门。

老许希望我一生安稳无忧,过上寻常人的幸福。不想让我总是浸染在江门这见不得人的勾当里,不想我总是背着沉重的戚家的使命过这一辈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最后,江门还是落到了我手里,而我活着,却也只是为戚家复仇。

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我扛着为戚家正名的使命,心思从不敢放在姻缘上,无意就此事与她们争执。

而且,冉家的未亡人身份,更能遮掩我的身份和我要做的事。

正好合了我的意。

我微福了福身,低声道:“是,一切听从舅母安排。”

方舒窈笑吟吟地将冉弋的庚帖交由我手,眼里有藏不住的算计得逞,被宠爱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就算再活一世,也依然保持着那份自我——自以为是。

“别说姐姐没有疼护你,喏,这么好的人家我可是都割爱给你了。”

“多谢窈姐姐。”

我依然保持着低眉顺眼的模样,得体退出内堂,将空间留给她们母女。

她们说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方舒窈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我倒是可以猜个八九成。

我不屑冷笑,是因为我清楚方家母女的为人,从来不是什么温良大度的主。

不过,方林氏有一点倒也没说错,冉家确实是不错的人家,家世好,名声也不错,冉老将军曾是二品大将。

只是老将军为避前朝争斗,托病告老还乡,才回到这凉溪镇。冉家主母,从上一世的方舒窈口中听来,也是个好相与的人。

可惜,冉弋短命,婚礼刚刚结束,还未入洞房,就临危受命上了战场,顺便还为国捐躯了。

方舒窈受不了守活寡,又看不得我过得好,上一世趁着入京受封诰命,迷晕了我,与我一起殒命在一场大火中。

前世恩怨,暂且不提。

现在方舒窈想要做的,我却是一清二楚。她哪里是选夫婿,她要的是我前世走过的路。

她选刘桑,是因为他日后可以高中榜眼吗?并不是。

就这芝麻小官哪里能填饱她的胃口。她要的是我前世真正的夫婿——慎王,魏其修。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想走的路,却是我这一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次触碰的。

凉溪镇地处江南最南端,就算隆冬时节,也是极少下雪。雪虽少见,却不影响这开春初雨的寒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