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胡闲,我总得老大地给他叫屈,为什么总是这般地不走运,给人家众口一声地称他为“失败的侦探”?
他究竟是哪一桩及不上人家呢?讲到牌子吧,他也算得是很老很老的,当霍桑未露头角时,他早已出马了,纵不能在霍桑面前称前辈,总可说得是同时出道的。
还有关于侦探方面的学识,虽不能说是如何地丰富,然一部《洗冤录》,他却是读了又读的;此外,如指印研究咧,足印的研究咧,弹痕的辨别咧,轮迹的辨别咧,凡属于西洋侦探学术范围之内的,他也无不一一加以研读,以之应付一切寻常的案件,大概也就绰有余裕吧!
至于他的头脑也是好极,很富于推想力,不论出了一件什么案子,他在这案情方面,总能立时就把这正反面都推想到,决不会有一些些的遗漏的!
可是,他的不走运是事实,他所承办的案子十桩中有九桩失败也是事实,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天,我又带了给他叫屈的这一种心情,到他白克路的事务所中去了,很希望能给我见到他办得很顺手的一桩案子,既可使我快一下心,也可给他争回一点已失去的名誉!
胡闲是素来不吸烟的,谁知今天他却怡然自得的,拿起了一只烟斗在吸着板烟ai咧。
“怎么,你也学习时髦,居然吸起烟来了?”我见到不觉有些奇怪。
“华生!这是完全为你起见咧!”胡闲微笑说。
“这句话怎么讲?”我倒不懂了。
“你不是常说,西洋侦探小说所以能传神阿堵aj,全得力于那烟斗之上么?我如今勉学时髦,无非使你满意罢了!如此,你他日给我记起任何探案来,不更可加倍有力,而我一得此烟斗之助,或也可从此一帆风顺,不再遭到失败吧!”胡闲仍是笑微微的。
但他虽是满面笑容,我却知道他是在发着牢骚呢!这也难怪,这一再的失败,不免使他变成这个样子,失意而能不牢骚者,在这世界之上又有几人啊!可是,仍得给他大大叫屈的,他在这吸烟的上面又遭到失败了!因为他那吸烟的姿势却一点儿都不边式ak,然我可不便给他说穿。
正在此际,给他看门的那个哑子皮老虎,一路“哑哑”地作着声音,并一边打着手势,把一位女客引进来了。让那女客在客位上坐下后,皮老虎也就自去。
这位女客,据她自己说是姓徐,约莫已有四十多岁了,虽是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打扮得也颇时髦。据我默默推测,当她妙龄时节,大概也是纵横一时的一位风云人物吧?她既来到这里,当然是要以什么案子委托胡闲的。
可是,胡闲并不向她询问案情,只向她脸上约略打量上一回后,即带笑问:“徐太太!你不是走失了一个女儿,要托我给你找寻么?”
“是的,她走失了已有三天了!”徐太太见自己没有将案情说出,胡闲已能一猜而知,自觉得有点诧异。
“她大约二十一二岁,一张瓜子脸,鼻子高高的,嘴却并不怎么小,右面颊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耳朵上戴着钻石耳环……”胡闲又背书似的说下去。
“是的,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徐太太不等他说完,又忙不迭地说,神情上更透露着诧异了。
“她大概是个舞女吧?身上穿了一件湖色地纹大红花的绸颀袍,外面披上深奶油色的春季大衣,足上蹬了一双最新式的黑色玻璃皮鞋,挟着黑色的玻璃皮箧,照这一路行头看来,真再时髦也没有了!”胡闲又一本正经地往下说去。
可是,为了他一项项说得太对了,徐太太在十分诧异之下,不免倒又有点疑惑起来,而且,她这一分的疑惑却是达到了最高峰,几乎要把胡闲的身份都予以取消了!
只听她向着胡闲这么问:“先生!请你海涵,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莫不是我走错了地方了?”
“我不懂这句话!”这时候倒换了胡闲在诧异了。
“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觉得像你这么的行径,并不像一位侦探,倒像是什么相面先生或测字先生,所以要疑心是走错了地方了!”她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
她这一说不打紧,却害得静坐一旁的这一个我,几乎忍不住了要笑将出来,暗想不错啊!今天的胡闲确是改变了样子,好像在给人家相面或测字了!同时却又在惊异他的推断力之强,竟能一桩桩、一件件说得如此之对,正不知他是凭了什么一种方法的!
“你并没有走错地方,我便是侦探胡闲咧!只是我所用的方式和寻常一般侦探不同罢了!”胡闲却一点儿都不笑,仍很正经地说了出来。
“那么,胡先生!你能将她找寻到来么?”徐太太听说他确是一位侦探,倒又非常信任起来了。
“这不必找寻得的!你只消走到南京西路华山路口,转弯一直走去,到了对街的一座大洋房前,进去一问,就可得到她的消息。如果弄得好,或者还可和她会上一面的!”胡闲又故作神奇的,竟向她这么说了出来。——这真有点像似测字或相面的派路呢!
在这里,为了太是神奇了,不觉把徐太太刚刚萌生的一点信任之心推翻,又有点疑惑起来了:“胡先生!真的么?不是和我开玩笑么?”
“胡先生素来说一是一,不喜欢同人家开玩笑,你尽管依照这番说话,放心前去便了!”我虽也有点半信半疑的,然喉咙却觉得有点儿痒,不免漏出这几句话来,壮上她一下胆。
于是,徐太太立起身来,向我们点了点头,把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了去。
直到她走出了那扇玻璃门,胡闲方把视线收回,不禁喟然叹道:“人间悲剧正多,这也是其中之一啊!”
“究是怎么一回事?我真有点莫名其土地堂了!”我可实在熬不住了!
“老友!你且别问,停会自能知道!现在闲着无事,我们还是饮酒吧!”胡闲却是卖足关子。
在饮酒的中间,胡闲又喟然叹道:“倘然我的推测是不错的,她停会儿还得啼啼哭哭地走来咧!”
胡闲果然料事如神,在我们的一顿酒刚吃完,正在闲谈之际,她又把门一推,突然闯了进来。她除了已把两个眼睛哭肿之外,直至此刻还抽噎不止。
“胡先生!你真个犹同一位神仙了!而神仙总是喜欢游戏三昧的,所以你不把警察局向我说明,只说是一座大洋房,我却一点儿都不怨怪你!我在那里,探知昨天晚上,他们在辖境内的一个荒地上,发现了一个已死的女人,却是给人家用小刀将她戳死的,果然和我女儿翠英的状貌相似,现在他们已将这尸体车送验尸所了。我忙又赶到验尸所中一看时,天吓!不是我那可怜的翠英又是什么人呢?”她说到这里时,不觉又大哭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哭泣也是没用,还是赶快缉拿凶手,替她报仇要紧呢!”我十分同情地说。
“是的!关于缉凶一事,却须得胡大侦探给我们动上一下脑筋呢!”她几乎要跪下地去行起大礼来。
“别如此!”胡闲倒有些着慌了。
我却在暗忖着:别怪我们这位胡大侦探要在着慌咧,像这么一件不可捉摸的无头案,一时要探明凶手是谁,确不是一件容易事,恐怕不能像刚才那么地便当吧!
谁知,胡闲所以着慌,并非为了要请他缉拿凶手,却是为了徐太太要向他下跪;所以,等到徐太太自地下爬起后,他又从容自若了。
只听他说:“这一点都不必动脑筋!这凶手的去处我已知道,你尽去找着他就是了!就算我猜测有误,他并非凶手,但找到了他,一定和本案很有裨益的!”
“真的么?那么他是谁?又住在什么地方呢?”徐太太忙不迭地问。
“他唤陆子富……”
“哦!是陆子富么?他是做投机生意的,现在已发了一点小财了!我是完全知道他!”徐太太不等胡闲说完,抢着在说,“不错!你的猜测颇有点近情,我准定就去找寻他!”她一说完此话,便又匆匆走了。
这一来,却把我呆在一旁,又做了第二次的阿木林al!
不料,她去了不到一句钟,仍又哭哭啼啼地回来了!而且,瞧这情形,似乎比刚才一次还不好,后面又跟来了一位警士,像似押了她来的样子。
“胡先生!你这一次却‘失匹’am了!我一走到陆家,恰值他们那里也出了一桩人命案子,陆子富的妻子给人家打死了!我这么的无端撞了去,还疑心我是和案中有关的,就把我扣留起来。我忙把情形一说,说是你着我去的。那里的一位凌局长,方始着这位警察先生押我到你这里来,要瞧瞧是不是实在的情形。现在请你赶快就给我证明一下吧!”徐太太慌慌张张地对了胡闲说。
接着,那位警士也走上前来,向胡闲说了一番,语意完全相同。
胡闲当即向他证明,徐太太所言句句是实,然后又向那警士问道:“同志!不过那边的案情究是怎样的?你也能对我说一说么?”
那警士在略一思索之后,也就将这案情述说出来,却也是根据着陆子富的口头报告。原来:陆子富也是一位夜游神an,每日天明始归,所以,在今天上午九句钟的时候还在高卧咧。睡梦中,忽听得他的妻子大着喉咙呼叫一声,像似遭到什么意外的!惊得他忙起来一瞧时,却见他的妻子已倒在地上。同时又见到一个黑衣人,已经破窗而出,从小弄中狂逸而去。他知道已是追赶不及,忙又过来瞧瞧他的妻子,却已是给打死了!这行凶的铁棍还遗留在尸体旁。这根铁棍,原是陆子富所有,防有什么歹徒入室,可以用来抵挡一下的,不料却给凶徒利用去了!正当行凶之时,一个车夫刚刚上公厕登坑ao去了,一个娘姨ap上小菜场未回,所以不知道这凶徒从何自而入,大概是忘记把后门关上吧。
胡闲听完了这一番陈述,静静地想了一想,便向那警士问道:“凌局长如今还在陆家么?”
“是的,正等候着我的报告,叫我马上就打一个电话去呢。”这是警士的回答。
当警士在电话中报告完,胡闲却把凌局长叫住,说道:“你是凌局长么?我是胡闲。这案情我已听得述说了,中间疑窦甚多。你现在且向打破的那扇窗子外瞧瞧,可有不有蜘蛛网?如有,赶快告诉我,我有话对你说。”
“真奇怪,你怎么会知道的,确是有一个很大的蜘蛛网,正当着窗外而结。”凌局长走去瞧看了一下,即在电话中告诉了胡闲。
“如此,凶手准定就是陆子富!你赶快向他鞫问,着他吐供便了!”胡闲十分肯定地对着凌局长说。
这一来,不但把徐太太和那警士惊坏,连得我都发了呆了:今天的胡闲,确和往日不同,究是凭着什么,竟能如此地有决断呢?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更使我们惊诧不止的,不到一刻儿,凌局长又打电话来,向着胡闲千谢万谢,说是陆子富已是吐了供了,却是为了口角,正在气恼之下,一铁棍把他妻子打死的!刚才所述说的那件案情,全由临时妆点而成。至于那扇玻璃窗,当然也是由他自己故意打破的!
“本来呢,他的那番案情陈述,漏洞未免太多了!而且,他这个人也确是太无脑筋,竟不曾想到那个蜘蛛网,如果换了是我的话,一定还得把这窗外的蜘蛛网也一并除了去,方使人家相信确是有人破窗而出呢!”胡闲不禁悠然地说。
接着,胡闲却托凌局长再把陆子富盘问一下,舞女徐翠英是否也由他谋害的?陆子富竭力否认,并说哪有这回事,我正和她恩爱无比,将她窃藏在某处已有三天了!
这时候那警士已奉命撤回,只剩下徐太太一个人了,不觉又哭哭啼啼地向着胡闲说:“胡先生!你刚才给我上的这个大当,且不必再说起!现在你总得可怜我,赶快亲自出马,给我探究出这个凶手啊!”
“不相干!我也同医生用药一般,总带点试探的性质,既是陆子富不对路,准就是林阿金这个家伙了!”胡闲仍是不慌不忙的。
“是林阿金这个小子么?我准得就去找着他!唉!阿陆同他这二个冤鬼,同我家翠英真是前世一劫,她虽是对他们笑眯眯,我却见了就是头痛呢!任他们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我宁愿把翠英配给叫花子,却不愿配给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徐太太说完此话,又匆匆走了。
“唉!好愚蠢的老妇人,时代已是变异,难道还不知道么?你家翠英的一条小性命,就葬送在你这‘不配不配’之上了!”胡闲不禁喟然兴叹。
不多一会,徐太太打了一个电话来,说是她把林阿金扭往警局中,现在已是吐了供了,翠英确是给他用小刀戳死!动机却是由于争风,实因陆子富现在已是比他有钱,他们间已不能保持从前那均等的局面,翠英一心一意要嫁给子富,别说把他抛弃了,便把家庭抛弃也在所不恤呢!
哈哈!我一句谎都不说,以上的这二件连环命案,就是这么很容易地便破了!而且,尤其是难能可贵的,胡闲只在从容谈笑之间,就接连破了这二件重大的案子,并连身子都没有站起来一下呢!因为这电话机也是装在桌上的。
我在这里,真把他佩服到五体投地了,不禁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连连向他夸赞道:“真了不得!像你这般的探案,真合了‘指挥若定’四个字,直为侦探界开一新纪元,别说是霍桑了,便连福尔摩斯恐也要甘拜下风吧!”
“别瞎恭维了!不挨骂就得咧!”胡闲像似受不惯这称赞的样子,“其实,这只是很复杂的一个社会问题:为了财,为了色,再为了气,就有不少的纠纷可以引起了。”
“不过,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你现在探案的手段,确是高明到了无比,使我有莫测高深之感。如今想要向你一步步地请教,你见了徐太太,为何便能猜到她要托你找寻女儿?并何以既能把翠英的去处向她说知,还把她的状貌衣装说得如此详细?不是我深知你的,还疑心你是兼擅六壬aq神课呢!”我说。
“这事情很是简单,只因我觉得徐太太的面貌和徐翠英相似得很厉害,并在这天早上,偶受汪探长之招,曾到出事地点去,把这遇害的徐翠英,约略看过一番呢。”胡闲微笑说。
我听了,不觉有点爽然。
“关于这第二步,我如何会猜凶手是陆子富,我不妨也把这动机告诉你吧,那是有一天到一家照相馆中去,却见二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在同拍一张照,那二个男人是恶形恶状,那一个女人却是浪声浪气,不免引起我的注意。因而向人家一打听,便知道了他们的底细,而这个女人正是徐翠英!及闻翠英被害,知道与此二人定有关系,所以先把陆子富来一试。”胡闲又坦然地说。
这一来,我更是爽然了;对于崇拜他的热度不觉已减退了一半。
“那么,这第三步,关于那蜘蛛网的一节,总是有点根据了吧?”我仍是不肯失望的,怀着十二分的热忱问。
“这更是无所谓了!我只是记得某篇侦探小说中有上这么的一节,觉得和此案情形很是相同,所以姑且问上一声的!”胡闲也在大笑了。
至是,我不但是失望,实在是“茄门”ar已极,也顾不得礼貌了,不觉大声地说:“关于第四步,当然更是无所谓而无所谓了!你自己也说过,既是陆子富不对路,且再把林阿金来试试吧!”
然而,胡闲究不失为聪明人,对于我这失望的情形,又何尝不知道,默然半晌之后,又不觉含笑对我说:“华生老友!如何崇拜我固不必,但对我太失望也不宜,虽在你只是出于‘爱之深不免期之切’之一念,煞是令人可感!须知任何惊奇动人的探案,全由小说家的笔底妆点而成,如果拆穿了西洋镜说,都是平淡得不值一笑的!如今我的探案,都是由你秉笔记载,只消你放出手腕,给我着意渲染一番,还怕人家不把我捧得有同天神一般么?”
“你这话一点儿都不错!”我不觉又是释然了,但又说,“只有一点,总使我引为遗憾的,这世界未免太是狭窄了,怎能凡是都遭逢得如此凑巧呢?”
“这不是世界太狭窄,实在是我胡闲偶然的幸运!唉!华生老友,我已失败得太是可怜了,你难道不希望我竟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么?”胡闲脸上虽在微笑着,但似乎又要大发牢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