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说中新的一章,有点儿像一出戏中新的一场。这一回当我把幕拉开时,读者啊,你得想象你看到了米尔科特乔治旅馆中的一个房间。我是早上四点钟离开洛顿的,现在米尔科特城的钟刚敲过晚上八点。
当半个小时过去,我依然孤身一人时,恐惧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我想起可以打铃。
“这儿附近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吗?”我问应声而来的侍者。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到柜台上问问。”他走了,可一转眼又回来了。
“你姓爱吗,小姐?”
“是的。”
“有人在等你。”
我急忙跳起身来,抓起我的皮手筒和伞,匆匆来到旅馆的走廊上。一个男人站在开着的门边,在亮着路灯的街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辆单马马车。
“我想,这是你的行李吧?”这个人一看到我,就指着我放在走廊上的箱子,有点儿唐突地问道。
“是的。”
他把箱子拎到马车上,这是一辆简陋的双轮马车。接着,我便上了车。
两个小时后,他终于从赶车人的座位上回过头来,说:
“这会儿你离桑菲尔德不太远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赶车的下车去打开前面的两扇大门。我们驶了进去,门又在我们身后砰地关上了。现在我们缓缓地驶上车道,来到一幢房子宽阔的正面。从一扇挂着窗帘的弓形凸窗里透出烛光,别的窗口全都一片黑暗。马车在前门停了下来。一个女仆来开了门,我下了车,走进门去。
“小姐,请走这边好吗?”那个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四周都有高大的门的方形大厅,然后她把我带进了一间屋子。一开始,屋子里的火光和烛光照花了我的眼睛,因为这跟我两个小时以来已经习惯的黑暗对比太强烈了。不过,待到我能看清东西时,只见眼前展现的是一幅舒适喜人的图景。
一间舒适、小巧的房间,欢快的炉火边有一张圆桌,一把老式的高背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再整洁不过的小个子老太太。我一进去,老太太就站起身来,急忙走上前来亲切地迎接我。
“你好吗,亲爱的?我想你一定坐车坐得厌烦了吧。约翰赶车太慢,你一定冻坏了,快到炉火跟前来。”
“我想,你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吧?”我说。
“是的,你说对了。坐下吧。”
她带我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就动手替我拿掉披巾,解开帽带。我请她不用为我麻烦了。
“哦,不麻烦。我猜你的手一定快冻僵了。莉亚,去拿点儿热的尼格斯酒,再拿几块三明治来。给你储藏室的钥匙。”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管家主妇的钥匙,交给了女仆。
“今天晚上我能有幸见到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完她递给我的东西后,问道。
她没听清,我又把我的话更清楚地说了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哦,你是说瓦伦小姐吧!瓦伦是你未来的学生的姓。”
“真的?那么她不是你的女儿了?”
“不是——我没有亲人。”
我本想再接下去问问瓦伦小姐跟她是什么关系,但我又想到,问得太多不礼貌,再说,这事我以后总会知道的。
“不过,今晚我不想让你坐得太久了,”她说,“现在钟打十二点了,你赶了一天路,一定很累了。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我就带你上你的卧室去。我已经把我隔壁那间房子给你收拾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门前的草坪上享受着这恬静的景色和宜人的新鲜空气,愉快地听着白嘴鸦的哇哇叫声。就在这时,老太太出现在门口。
“怎么?已经到外面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爱早起的人。”我走到她跟前,她和蔼可亲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握手。
“你觉得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道。我告诉她,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是啊,”她说,“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不过我怕它会慢慢衰败下去,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回到这儿长住,或者,至少来得更勤一点儿。大宅子和好庭园都需要有主人在跟前。”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叫了起来,“他是谁?”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前从没听人说起过他。可是这位老太太却似乎把他的存在看成是众所周知的事,好像人人都该凭直觉就知道他似的。
“那么那个小姑娘——我的学生呢?”
“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谜终于解开了,这位矮小的和蔼可亲的寡妇原来不是什么贵妇人,不过是个和我一样受雇用的人。
我正在思考着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从草坪上跑了过来,后面跟着她的保姆。我打量着我的学生,而她一开始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她还完全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身材纤细,面色苍白,五官小巧,过长的卷发一直垂到腰际。
“早安,阿德拉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来跟这位小姐说说话,她就要教你读书了,好让你有一天成为一个聪明的女人。”
孩子走了过来。
“这是我的家庭教师吗?”[1]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
保姆回答:
“是的,当然啦。”[2]“她们都是外国人吗?”听到法国话,我感到诧异,便问道。
“保姆是外国人,阿德拉出生在大陆,而且我相信,她六个月前才第一次离开那儿。她刚来时不会讲英语,现在总算勉强能讲一点儿了。我听不懂她的话,她把英语和法语搅和在一起了。不过我想你准能弄懂她的意思。”
幸好我有个有利条件,我是跟一位法国女士学的法语,于是我就用法语和她交谈。
吃过早饭,阿黛尔[3]和我一起去书房。看来罗切斯特先生有过吩咐,要把这间房子作为教室。
我发现我的学生相当听话,尽管不大肯用功。她对任何有规律的活动都还不习惯,我觉得一开始就对她限制得过严是不明智的,所以,我跟她说了许多话,总算哄她学了一点儿功课。时间快到中午时,我就放她回到她保姆那儿去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主动提出要带我到这座宅子的其他地方看看。我跟着她上楼下楼,边走边赞叹不绝,因为一切都拾掇得既整洁又漂亮。可是正当我们继续朝前走去时,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笑声,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如此寂静的地方会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清晰、呆板、凄惨。我停下脚步,笑声也停了,但只停了一会儿,接着便又响了起来,而且声音更大,因为刚才尽管清晰,但声音很小。它震耳欲聋地响了一阵后才停下,仿佛在每个冷寂的房间里都激起了回声。不过,这声音其实是从一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我几乎能指出它发自哪个房间。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大声喊道,因为这时我正听到她从楼梯上下来,“你听见那大笑的声音了吗?是谁啊?”
“大概是哪个仆人吧,”她回答说,“也许是格雷斯·普尔。”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喊了一声。
离我最近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仆人走了出来。这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身材笨拙、粗壮,红头发,还有一张刻板而平常的脸。
“太吵闹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记住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个屈膝礼,就走进去了。
[1]原文均为法语。
[2]原文均为法语。
[3]阿德拉的法文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