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仲夏的夜晚,阿黛尔在干草村小路上采了半天野草莓,采累了,太阳一下山就去睡了。我看着她睡着后,才离开她,来到花园里。

我在石子小径上散了一会儿步,可是有一股幽幽的、熟悉的香味——雪茄烟味——从一扇窗子里飘了出来,我看到书房的窗子打开有一手宽的光景。我知道可能会有人在那儿窥视我,于是我马上离开,走进果园。

当我正穿行在花丛和果树之间时,我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既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也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再次闻到了一股引人警觉的香味。我正举步朝通向灌木丛的边门走去,却一眼看见罗切斯特先生正走了进来。我向旁边一闪,躲进常青藤深处。他不会逗留很久,一定很快就会回去的,只要我坐在那儿不动,他绝不会看见我的。

可是并非如此——黄昏对他像对我一样可爱,这个古老的花园对他也同样迷人。他继续信步朝前走着,一会儿托起醋栗[1]树枝,看看枝头那大如李子的累累果实,一会儿从墙头摘下一颗熟透的樱桃,一会儿又朝一簇花朵弯下身去,不是去闻闻它们的香气,就是欣赏一下花瓣上的露珠。一只很大的飞蛾从我身边嗡嗡地飞过,停落在罗切斯特先生脚边的一株花上。他看见后,俯身朝它仔细地察看着。

“现在他正背朝着我,”我想,“而且又在专心地看着。要是我轻轻地走,也许能悄悄地溜掉,不让他发现。”

我踩着小径边上的草丛走,以免路上的石子发出声响将我暴露。可是当我跨过他的影子时,他头也不回地轻声说:

“简,过来看看这小东西。”

我刚才并没弄出声音,他的背后又没长眼睛,莫非他的影子也有感觉么?开始我吓了一跳,接着便朝他身边走去。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在这座树影憧憧的果园里单独跟罗切斯特先生一起散步,可是我又找不出一个理由让我作为借口离开他。

“简,”当我们踏上两旁有月桂树的小径缓缓地朝矮篱笆和那棵七叶树漫步走去时,他又开口说起话来,“在夏天,桑菲尔德是个挺可爱的地方,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你一定有些依恋上这座宅院了吧。……你是个对大自然的美颇有眼光,而且又很容易产生依恋心情的人。”

“我的确依恋它。”

“而且,尽管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个傻孩子阿黛尔,甚至还有那位头脑简单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已经有了几分感情,是吧?”

“是的,先生,尽管方式不同,我对她们两个都很喜爱。”

“那离开她们你会感到难受吧?”

“是的。”

“真遗憾!”他说,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他又继续说道,“你刚在一个合意的歇息处安顿下来,马上就有一个声音朝你呼唤,要你起身继续上路,因为休息的时间已经过完了。”

“这么说,你是要结婚了,先生?”

“正——是——如——此—— 一 ——点——不——错。凭着你的一贯敏锐,你真是一语破的。”

“大约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当新郎了,”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道,“在这以前,我会亲自为你找一份工作和安身的地方的。”

“谢谢你,先生,我很抱歉给你……”

“哦,用不着道歉!我认为,一个雇员能像你这样忠于职守,她就有权要求她的雇主提供一点儿他不费举手之劳就能做到的帮助。说实话,我已经从我未来的岳母那儿听说,有一个我认为很适合你的位置,是在爱尔兰的康诺特的苦果山庄,教狄奥尼修斯·奥高尔太太的五个女儿。我想你会喜欢爱尔兰的,听说那儿的人都很热心肠。”

“可是路很远啊,先生。”

“没关系——像你这样有见识的姑娘总不会怕航行和路远吧。”

“不是怕航行,而是怕路远,再说,还有大海隔开了……隔开了英格兰,隔开了桑菲尔德,还有……”

“什么?”

“还有你,先生。”

我这话几乎是不由自主说出的,而且,同样不由自主地的是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不过我并没有哭出声来,以免被他听见。

他招呼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对你,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你靠我很近的时候,仿佛我左肋下有根弦,跟你那小小身躯的同一地方的一根弦紧紧相连,无法解开。一旦那波涛汹涌的海峡和两百英里的陆地,把我们远远地分隔两地,我真怕这根联系着两人的弦会一下绷断。我心里一直就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想法,担心到那时我的心准会流血。至于你嘛——你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永远不会的,先生,你知道……”我说不下去了。

我心中的痛苦和爱情激起的强烈感情,正在要求成为我的主宰,正在竭力要支配一切,要压倒一切,战胜一切,要求生存,要求升迁,最后成为统治者。当然——还要说话。

“离开桑菲尔德我感到伤心。我爱桑菲尔德。我爱它,因为我在这儿过了一段——至少是短暂的一段——愉快而充实的生活。我没有受到歧视,我没有给吓得呆若木鸡,没有硬被限制在低下庸俗的人中间,没有被排斥在和聪明、能干、高尚的人的交往之外。我能面对面地跟我所尊敬的人,我所喜爱的人—— 一个独特、活跃、宽厚的心灵交谈。我认识了你,罗切斯特先生,想到非得永远离开你,这让我感到害怕和痛苦。我看出我非离开不可,可是这就像是看到我非死不可一样。”

“你从哪儿看出非这样不可呢?”他突然问道。

“从哪儿?是你,先生,让我明明白白看出的。”

“在什么事情上?”

“在英格拉姆小姐的事情上,在一位高贵漂亮的女人——你的新娘身上。”

“我的新娘!什么新娘?我没有新娘!”

“可是你就会有的。”

“对——我就会有的!——我就会有的!”他紧咬着牙关。

“那我就非走不可,你自己亲口说过的。”

“不,你非留下不可!我要为这发誓——这誓言我一定遵守。”

“我跟你说,我非走不可!”我有点儿生气地反驳道,“你认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吗?你认为我只是一台机器—— 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你认为我能忍受让人把我的一口面包从嘴里抢走,让人把我的一滴活命的水从杯子里泼掉吗?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也完全一样有一颗心!要是上帝赐给了我一点儿美貌和大量财富,我也会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不是凭着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凭着肉体凡胎跟你说话,而是用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就好像我们都已离开人世,两人平等地站在上帝跟前——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罗切斯特先生重复了一句。“就这样,”他补充说,将我一把抱住,紧紧搂在怀中,嘴唇紧贴着我的嘴唇,“就这样,简!”

“对,就这样,先生,”我回答说,“可又不是这样,因为你是个已经结了婚的人,或者等于是结了婚的人,娶的是一个配不上你的女人,一个意气不相投的女人——我不相信你真正爱她,因为我曾耳闻目睹过你讥笑她。我瞧不起这种结合,所以我比你好——让我走!”

“去哪儿,简?去爱尔兰吗?”

“对——去爱尔兰。我已经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现在去哪儿都行。”

“简,安静点,别这么挣扎了,像只绝望中狂躁的小鸟似的,拼命抓扯着自己的羽毛。”

“我可不是小鸟,也没有落进罗网。我是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我现在就要按自己的意志离开你。”

我又使劲儿一挣扎,终于挣脱出来,昂首直立在他的面前。

“那你就按你的意志来决定你的命运吧,”他说,“我有向你献上我的心、我的手和我全部家产的权利。”

“你这是在演一出滑稽戏,看了只会让我发笑。”

“我这是在请求你一辈子跟我在一起——成为另一个我和我最好的终身伴侣。”

“对这件终身大事,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你就应该信守它。”

“来吧,简——过来。”

“你的新娘拦在我们中间。”

他站起身来,一步跨到我面前。

“我的新娘就在这儿,”他说着,再次把我拉进他怀里,“因为和我相配,和我相似的人在这儿。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仍不做回答,还是扭动着要挣脱他,因为我依然不相信。

“我在你眼里是个撒谎者?”他激动地说,“小怀疑家,你会相信的。我对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爱情呢?没有,这你是知道的。她对我又有什么爱情呢?也没有,正如我想方设法已经证实的那样。我有意让一个谣言传到她耳朵里,说我的财产还不到人们料想的三分之一,然后我就亲自去看结果怎么样,结果她跟她母亲全都冷若冰霜。我绝不会——也不可能——娶英格拉姆小姐。是你——你这古怪的、几乎不像尘世的小东西!——只有你,我才爱得像爱自己的心肝!你——尽管又穷又低微,既矮小也不美——我还是要恳求你答应我做你的丈夫。”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爱我?你真心诚意希望我做你的妻子?”

“是的,要是一定要发誓你才能满意,那我就发誓。”

“好吧,先生,我愿意嫁给你。”

“叫我爱德华——我的小妻子。”

“亲爱的爱德华!”

“到我这儿来——现在整个儿投到我的怀里来吧。”他说。随后他拿脸贴着我的脸,用最深沉的语调在我耳边继续说:“使我幸福吧,我也会使你幸福的。”

“上帝,饶了我吧!”一会儿他又接着说,“别让人来干涉我。我得到她了,我要好好守住她。”

“没有人会来干涉的,先生。我没有亲属会来阻挠。”

可是这夜色是怎么啦?月亮还没下落,我们就已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尽管靠得那么近,我却几乎看不见我主人的脸。是什么使得那棵七叶树如此痛苦不安?它挣扎着,呻吟着。狂风在月桂树中间的小径上呼啸,急速地从我们头上掠过。

“我们得进屋去,”罗切斯特先生说,“变天了。我本可以跟你一直坐到天亮的,简。”

他连连地吻我。当我正从他怀中脱出身来时,抬头一看,费尔法克斯太太就站在那儿,脸色苍白,神情严肃而又吃惊。我只对她笑了笑,便跑上楼去。尽管在持续两小时的暴风雨中,狂风呼啸着、怒吼着,雷声既近又沉,电光频频猛闪,大雨如瀑倾泻,我却并不感到害怕,也没有丝毫畏惧。在这风狂雨暴的时刻,罗切斯特先生曾三次来到我的门前,问我是否平安无事,而这就足以令人安慰,这就是应付一切的力量。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小阿黛尔就跑进房来告诉我,果园尽头那棵大七叶树昨天夜里遭了雷击,被劈掉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