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杀气郑庭笈也感受到了。在京获赦人员当中,他几乎是最关心这国家大事的人,一个人订了三本刊物、五份报纸,每当参加完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办公室的学习座谈,回到家中他还要向全家老小传达会议精神。诚然,他的初衷就是报答,用他挂在嘴边的话说,“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的生命,没有周总理就没有我的家庭”。然而,当阶级斗争成为这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并且影响着他的生命存在与家庭关联的时候,他对初衷的实现产生了困惑与担忧。

困惑在继续。

那天郑庭笈在全国政协会计室领工资,出乎他意料的是,会计说接到上级通知,文史专员的薪水恢复为每月一百元,至于前几月扣去的钱是否补发,还要等待上级进一步的通知。郑庭笈慌忙摇摇手,马上表示说,已经扣去的就不必补发了,即使上级通知补发,我们也不会要的。郑庭笈之所以自称“我们”,那是因为政协大院里出现了贴在墙头的大字报,有一张把文史专员称作“只拿钱不干活的牛鬼蛇神”,因而,他们把领工资当成一个包袱,一块心病,往往在通向会计室的青石板路上,低头疾走,可是仍然听得见一路上的叫骂。于是,他们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由一人代领。这个人自然不是固定的,而是按姓氏笔画为序,轮流坐庄。轮到郑庭笈的时候,他采用了过去战场上经常使用的迂回战术,即从政协大院的后门进入(那里人虽少,但也有人怒目而视),这样就不先走向会计室,而是拐弯朝西走进男厕所,在那里操起笤帚,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路扫出来,扫到会计室门口,才放下笤帚去领工资。

虽然如此,担忧却在升级。

这日郑庭笈和所有的文史专员接到紧急开会的通知。人刚到齐,文史专员办公室的大门“咣当”一声被踢开了,鱼贯而入的十几个人,他们都认识。走在前面的是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主任,一位战功赫赫的领导、风度翩翩的学者。但是,此时他面朝众人,深度弯腰,头上戴着纸糊的尖尖帽,脖子上挂着写有他名字的木牌,名字上打着一个叉;站在他两侧的人,有的是机关干部,有的是食堂员工,领头的那位,是往日接送他们的汽车司机。司机发话说,大家听好了,“**”的重点是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们不是当官的,你们也没有资格当家,但是你们是革命群众,可以和政协机关的全体职工一起参加“**”。“不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斗争!”司机又说,“今天把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最大的走资派押到这里来,就是发动大家检举、揭发、批判他,把他斗臭、斗倒、斗垮!”

郑庭笈从来没有见过样的情景,他觉得转瞬之间,一切都被颠倒过来了。主任的功勋变成了罪过,司机的善良变成了邪恶,当是非与道德发生着不可思议的裂变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虽然一言不发,却也两股颤颤。其余的文中专员们起先还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听到那位司机一声大吼“谁发言”之后,反倒双唇紧闭,呆若木鸡。往日宁谧的办公室,此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而正在此时,已经关上的办公室大门,又被人“咣当”一声踢开了。

进来的十几个人,依然是政协机关的干部与职工。郑庭笈以后才知道,此十几个人和彼十几个人都是机关里的“造反派”,由于观点不同,他们又分为两派,属于两个不同称谓的“造反派”组织,前者名叫“东方红”,后者名叫“全无敌”。“全无敌”的领头是机关后勤部门的副科长,他气势汹汹地撵走了“东方红”,俘虏了“走资派”,然后发话说: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一样,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社会基础,所以必须对你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至于“专政”的手段,这个副科长显然有备而来:“现在我宣布,从即日起,解散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解散文史专员办公室!你们这些所谓的文史专员们,从明天开始,停止办公,停止学习,无论老弱病残一律参加劳动。听明白了吗?”无人回答。这些经历过太多的文史专员们,似乎在**威的逼迫下反而满不在乎,只有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郑庭笈,用他那难懂的海南话慢吞吞地说:“听明白了,但是没有搞明白。”“什么意思?”副科长目露凶光。郑庭笈不卑不亢:“我们愿意劳动,只是不晓得在哪里劳动?”站在副科长身边那位女士想必也是“全无敌”领导成员,她用尖厉的声音回答说:“已经安排好了,你们自愿报名,要么在政协大院打扫厕所,清洁门窗,要么去西安门低压电器厂,为新建的车间平地基。”副科长环视一圈,最后命令道:“我们现在贴封条,你们立刻滚出去!”

被“造反派”赶出办公室的文史专员们并没有走远,他们依依不舍地站在附近的过道上,望着那扇被封条封得严严实实的大门,有的扼腕叹息,有的潸然泪下。郑庭笈问杨伯涛:“文史资料委员会和文史专员办公室,都是周总理亲自建议成立的,怎么现在说解散就解散了呢?”杨伯涛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解散就解散吧,反正就是打扫厕所,我也不会再到政协大院打扫了!”凭着杨伯涛这句话,明明平地基是个重体力活,当场就有杜聿明、郑庭笈、宋希濂、周振强、康泽和沈醉等人报名要去西安门低压电器厂劳动,愿意留在机关大院当清洁工的,只有年近八旬的原国民党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王陵基是位有着上将军衔的老军阀,昔日生活起居,自有姨太太伺候,所以在功德林当他第一次自己挤牙套时,由于用力过猛,挤出的牙膏长达半尺。现在打扫厕所,虽体力可支,但笨手笨脚,以致被“造反派”抽了一皮带。这自然是后话。

郑庭笈像在文史办公室上班那样,每日准时从东安门赶到西安门工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连续好几天,当他刚刚拿起铁镐,杜聿明、宋希濂等人已经在工地上挥汗如雨了。郑庭笈不甘落后,这天他特意早起,匆匆赶去,工地上果然空无一人。稍有片刻,有人来了,来人不是文史专员,却是低压电器厂的“造反派”们。领头的那位站到郑庭笈跟前,劈头盖脸地怒斥道:“你想在这里逃避阶级斗争吗?呸!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告诉你,这里不是你们的避风港,不是你们的防空洞,你现在就给我滚,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