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下榻在东城的北京饭店,可是稍事休息,他就直奔西城,钻进一条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胡同,去拜见他不曾谋面的岳父杜聿明。杜聿明昨日就接到全国政协办公厅的通知,所以他今晨早起,早早地刮干净胡子,早早地穿上中山服,早早地站在四合院门口恭候。曹秀清站在杜聿明身边,瞥了一眼台阶下看热闹的人群,扭头告诉丈夫说,你看见居委会那几个人了吗?往日看见我们,个个横眉冷眼;今天看见我们,人人笑逐颜开,像演戏似的。杜聿明笑道,我今天穿得这样干净整齐,不也像演戏的吗?不过,我要提醒你,今日虽是家人见面,却有公务性质,特别是记者在场的时候,你说话要多加注意。

杨振宁牵着杜致礼的手,终于出现在岳父岳母面前。如果说杜聿明看了杨振宁一眼,那么他至少看了杜致礼十眼,因为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女儿了。当然,杜聿明的目光很快转向了大女婿。也许是第一次见面的缘故,双方的语言都有些拘谨。打开话匣子的却是杜致礼,她说她是在北京长大的,可是北京变化之大,她已经找不到儿时的记忆。“我记得我们家在弓弦胡同二号,整条胡同全是四合院,全是矮房子,连一幢三层楼房也没有。可是现在,高楼林立,特别是北京饭店附近的王府井大街,建设得有点像我们所居住的城市普林斯顿了。”杨振宁接过杜致礼的话说,他觉得中国变化最大的不在于城市的面貌,而在于人的精神状态。他说在一些国际学术会议上曾接触过来自大陆的专家学者,他们的艰苦卓绝,他们的奋斗精神,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杜聿明说话了,他说话的角度可以是多方位的——对杨振宁,他可以用岳父的口吻说话;对杜致礼,他可以用父亲的口吻说话。但是,他用了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对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说话的口吻,不紧不慢地道:“国民党发动了中国的内战,在瓦砾与废墟上面,共产党建设好了国家,这就是历史,我就是历史的见证人。有人说战争时期国民党不可能搞建设,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因为那个政权就是可能搞建设,代表的也是家族而不是民族的利益。现在,七亿人民站起来了,生于斯,长于斯,这样的国家不爱还爱什么呢?”杨振宁频频点头。他知道岳父懂军事,却不知道岳父还懂政治,所以初次见面,他就不能不刮目相视。杜致礼也听入了迷。父亲的声音是熟悉的,可是父亲的语言是陌生的,以致她不得不插上一句话,用来表达心中的好奇:“你是被别人打败的,可是你又打败了自己。他们说你是常胜将军,其实屡战屡败才是你呀!”杜聿明大笑不已。半生戎马,十年铁窗,他第一次享受到了天伦之乐。不过,杨振宁起身告辞之际,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看望了你的父母之后,一定不要忘记去看望你的老师。哦,对了,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周总理的话,一定代我向他问候,他是我们黄埔军校的政治部主任,是我终身敬重的老师呵!”

杨振宁见到了周恩来,而且遵岳父所嘱,转达了他的问候。周恩来则详尽地询问杜聿明的近况,包括他的身体、生活、工作以及心情。当杨振宁告之岳父仿佛职业木匠,整日在家敲敲打打的时候,周恩来皱起眉头说,你岳父在借酒浇愁哩,“**”波及他们,这是我感到心痛的事。我们有些人什么都不懂,不懂政治,不懂历史,却自称懂得马列主义。在这些人的理论里,你岳父他们是阶级敌人,是牛鬼蛇神。可是这些人不会想到,国共两党要实现第三次合作,中国要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就不能低估他们的作用!周恩来显然有些激动,当在座的中央统战部负责人告之文史专员办公室已被贴上封条的时候,周恩来恼怒了:“这是谁干的事?我是全国政协主席,为什么如此重大的事情我不知道……”

杨振宁不知道的,却是毛泽东的突然接见。那日下午,他已订好了去上海的机票,可是中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轿车把他接到了中南海丰泽园。毛泽东所关注的,是杨振宁在物理学方面的成就。这位共和国领袖问得很细,很内行,在他的语言里,不时出现着诸如“原子”、“粒子”之类的术语。杨振宁一一作答后,毛泽东伸出了大拇指:“你打了一个胜仗!”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毛泽东想起了杜聿明,所以他改变话题说,你岳父跟你不同,他打了一个败仗。不过,共产党从来不以胜败论英雄,你岳父输得心服口服,这也是大将风度。再说,国民党军队里面,能打胜仗的不少,你岳父在当第五军军长的时候,他手下有个师长叫戴安澜,在与日军主力交战时,戴师长屡建奇功,最后壮烈牺牲。我在延安得知消息后,当即为这个民族英雄写了一首诗。

这首诗的内容,杨振宁是以后才知道的。他的妻子杜致礼在练书法,他让妻子把这首诗用毛笔抄录在宣纸上: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虎黑威。

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与此同时,杨振宁还知道,当年国民政府在广西为戴安澜举行的追悼会上,朱德、彭德怀还题赠了这样的挽联:

将略冠军门,日寇几回遭重创。

英魂羁缅境,国人无处不哀思。

而周恩来的挽联最短,只有八个字:

黄埔之英,民族之雄。

读到这样的文字,杨振宁不能不想起那个国难当头的岁月。抗日战争胜利前夕,蒋介石在重庆发出号召:一寸山河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那时杨振宁正在昆明的西南联大读书,他的不少同学响应了号召,投笔从戎,其中就有他的同窗好友赖钟声。赖钟声与他分睡上下铺,担任他的班长。当杨振宁从昆明回到上海老家,即将去美国深造的时候,他很想与赖钟声见上一面,哪怕说一声保重也好。可是,兵荒马乱之中,他们从此失去了联系。杨振宁只记得赖钟声参军以后,去了蒋经国任教育长的国民党中央干部学校,深受蒋经国器重,很快成为其首屈一指的得意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