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湘对黄维家庭的不幸,悲伤不已,让他痛心疾首的是,这种不幸没有发生在黄维人生的低谷,而出现在黄维命运发生逆转的时候。破镜重圆的幸福才刚刚开始,家破人亡的痛苦便接踵而至,邱行湘不能不哀叹人生无常,虽然他知道无论命运怎么捉弄人,生活还得继续。

邱行湘需要继续的,是一篇题为《石牌要塞保卫战》的文史资料的写作。这篇文章的写作他十年前就开始了。为着纪念抗日战争胜利20周年,《文史资料选辑》编辑部策划了一个“抗日烽火”的选题,向他约稿。邱行湘刚刚写了个开头,“**”来了,选题被取消,选辑被停刊,好在他的手稿没有被“红卫兵”抄走。于是,当选辑复刊,选题依旧,编辑部再次向他约稿的时候,他铺下稿纸,继续着这篇文史资料的写作:

我第五师受江防军总司令吴奇伟的直接指挥,早于5月中旬,即由三斗坪渡江南进,集中于峡当口、高昌堰附近。原在宜昌对岸之我军第十三师,与日军主力激战多日,于下旬全部向偏岩溃退,建制混乱不堪,第十三师师长曹金轮已失去掌握能力。时我第五师十四团早已占领阵地,掩护第十三师转进。在此关键时刻,已有蒋介石电话通知吴奇伟转令第十三师死守偏岩。上面不知下情,我接到吴奇伟电话,当即向退到偏岩的第十三师师长曹金轮转告。曹惊魂未定。我与曹原为旧交,满以为他可以在第五师的掩护下,将第十三师收容起来,结果曹二话没说,随着溃兵西去。

应该说,蒋介石要死守偏岩是正确的,战区和江防总部对这战略要点,没有引起重视。第五师如不及早占领偏岩,对确保石牌战略上和策略上的要求均会落空。第五师守住了偏岩,就是为石牌争夺战打下了胜利的基础。第十三师西去以后,日军尾追,第五师即与日军激战。日军在空军的掩护下,猖狂已极,根本没有把第五师放在眼里。而我们严阵以待,志气高昂,决心用我们的血肉建立钢铁长城。随后几日,第五师接到江防总部命令,调整部署,以第五师、第八师、第十一师守备馒头嘴,而就在偏岩到馒头嘴这个开阔的山冲里,第五师毙伤日军数千人,其空降部队降落后,随即也被我十四团消灭……

写到这里,邱行湘听见有人叩门。开门看时,门外竟站着蓬头垢面的外甥黄济人。邱行湘赶紧把外甥请进家里,不胜好奇地问:“你不是在内江师专念书么?”“是的,学校现在放暑假。”“那,你浑身尘土又是怎么回事?”“我坐火车来的,买的硬座票,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也没有洗脸。”“你千里迢迢跑到南京来,有什么事吗?”“有事。舅舅你过去是国民党战犯,你究竟是怎么改造过来的,我想写一本关于你在共产党监狱生活的书。”“你这本书当然大有写头!”前虑尽消,邱行湘不觉高兴起来,“不过,光写我一个人不行,我在监狱当过学习组长,当过劳动标兵,但是还有比我表现更好的人。”“这本书不会是表扬稿,单去记录好人好事。我想通过你坎坷的经历,去写你复杂的内心,在你人生角色发生变化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力量征服你的。”“嗯嗯,看来你学中文的,写法和我们写文史资料还有所不同。”邱行湘突然想到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先写信来,好让我有所准备呢?”“害怕舅舅拒绝我,让我的梦想化为泡影。”邱行湘点点头:“看来你是下了决心的,我喜欢有决心有追求的年轻人。这样吧,你就在家里住下来,我好把我的过去从头说起。”

黄济人在邱行湘家里住了七天。南京是他熟悉的城市,孩提时代他便是在这里度过的。他想去看老师,去看同学,但是居然抽不出半天时间。来南京之前,他反复阅读了邱行湘在《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七辑上发表的《洛阳战役将军就歼纪实》,满以为国民党将领的猖狂进攻,抑或顽强抵抗,都是出于对蒋介石的愚忠。但是,采访之后,他才知道真正能够指挥他们的,还是他们的信仰。青年军整编二〇六师的《革命青年》周刊上,发刊词就是邱行湘写的。除了向官兵灌输“一个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的所谓正统意识,邱行湘还特别强调了自己的政治主张:

共产主义是舶来品,不符合中国的国情。国父孙中山先生正是从中国的实际出发,才提出了能够拯救中国于水火的三民主义。三民主义是立国之本,国之不存,家之焉附?所以蒋介石先生说,如果被共产党打败,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蒋经国先生说,我们就是退到喜马拉雅山,也要和共产党战斗到底……

那么,信仰的改变又是怎样发生的呢?邱行湘告诉黄济人,由于国民党在政治上的争权夺利,在经济上的贪污腐败,在文化上的堕落沉沦,最终造成军事上的土崩瓦解。包括他在内的战场最高指挥官,大都在开战之前就发出了“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的哀叹。就是说,三民主义救不了中国,而社会主义救得了中国,他们是在被俘以后才知道的。邱行湘说,他喜欢马列主义的一句话——存在决定意识。当战犯管理所让他们走出监狱,看见新中国的面貌,看见老百姓的内心的时候,除了戴着有色眼镜的,他们大多数都心悦诚服了。所以,邱行湘又说,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国民党将领,谁也不怕死,但是怕真理。如果说投降敌人是军人的耻辱,那么投降真理是他们的光荣。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黄济人七天采访,天天都有这样的感受。当他合上厚厚的笔记本,揣着深深的感激心,就要打道回府的时候,邱行湘叮嘱他说:“共产党改造国民党战犯,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我能提供给你的,不过鸡毛蒜皮而已。你要真正想写好这本书的话,就一定要到北京去。”黄济人点点头:“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够得我消化一阵子了,所以我决定放寒假再去。”“那好,事先我会给北京的文史专员们每人写封信。他们和我过去是牢友,现在是朋友,都会像长辈那样关照你的。”邱行湘想了想又说,“不过,因为在国民党军队同属陈诚集团的缘故,我与黄维、方靖、杨伯涛等人的关系尤为亲近,在这几位长辈的家里,你想吃就吃,想住就住。至于你想了解我们监狱生活的全部过程,那就一定得找最后一批获赦的文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