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观察》杂志上,正在连载沈醉的《魔窟生涯》。这本书与长篇小说《红岩》相反相成。《红岩》写的是革命志士如何遭到国民党军统特务的严刑拷打,《魔窟生涯》写的是国民党军统特务如何严刑拷打革命志士。沈醉自然是当事人。作为当时的军统局总务处长,正是他买下了重庆近郊的渣滓洞和白公馆。渣滓洞原本是个私人开采的小煤窑,戴笠见此地三面环山,一面临谷,非常适合做监狱,于是让沈醉跟矿主交涉。矿主却不肯卖掉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产业,甚至要以死相拼。不久,特务们去封煤窑时,果然发现矿主已经吊死在矿井里。至于白公馆,那是沈醉花了三十两黄金,从四川军阀白驹后人的手中买下来的。附近不远,歌乐山狭谷中间还有一个山堡叫作杨家山,沈醉见此地山清水秀,便精心为戴笠修建戴公馆,供这位军统局长金屋藏娇。当年来自上海的电影明星胡蝶就住在这里。
《魔窟生涯》之前,《我这三十年》一炮而红,文史出版社先后发行一百五十万册,仍然洛阳纸贵,供不应求。那日沈醉收到一封信,问及《我这三十年》何处可以买到。这样的信件多如牛毛,沈醉本不在意,可是定睛看时,却见写信人名叫韩子栋,工作单位是贵州省政协。在这之前,沈醉已经从报纸上看到过有关韩子栋的报道,知道他就是小说《红岩》里华子良的原型。作为《红岩》里严醉的原型,沈醉能够收到韩子栋的来信,也就是严醉能够收到华子良的来信,沈醉断言,这是任何小说家也编不出来的故事!百感交集之中,喜出望外之余,沈醉马上给韩子栋寄去一本书,附上一封信。信中说,“严醉”没有死,“华子良”没有疯,我们两人为什么没有见面的机会呢?
机会很快来了。韩子栋来北京出差,应邀到沈醉家做客。见面之时,沈醉弯下腰身,深深地给韩子栋鞠了一躬。“你这是做什么?”韩子栋大惑不解。“给你赔罪呀!”沈醉语态诚恳。韩子栋摆摆手:“那是国民党干的事。”沈醉摇摇头:“不,那是我干的事!”望着满脸惊讶的韩子栋,沈醉反而笑了:“你当然不会晓得。有一次我来渣滓洞视察,路过院坝的时候,看见有个犯人在扫地。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便问身旁的监狱长,这是个什么人。监狱长告诉我说,一个疯子,陪杀场时给吓疯的。我说,不,这个人在装疯!疯子的眼神不可能那样灵活,稳妥起见,还是把他关起来吧!”
“有这个事,有这个事!”韩子栋恍然大悟道,“那次我突然被送回牢房,心里还在犯嘀咕,是不是被监狱发现了什么。今天才晓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唉,凭你一句话,我一关就是两年。后来因为监狱人手不够,监狱长见我仍然疯疯癫癫的,就又把我放出来当杂役。直到抗战胜利后,我利用有一次随看守到磁器口买菜的机会,逃跑走啦!”“跑得好,跑得好呀!”沈醉为韩子栋感到庆幸,“再不跑的话,重庆解放前夕,国民党对狱中革命志士实施大屠杀,你纵有飞毛腿,也在劫难逃哩!”
“可是……”韩子栋语调变低,表情也黯淡下来,“他们还是被军统杀害了!”沈醉有些听不懂:“你说的他们是哪些人,有我认识的吗?”韩子栋回过神:“哦,我说的是贵州息烽监狱,进渣滓洞之前,我被关在那里。与我关在一起的,有七个曾经打入军统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只可惜,他们从身份暴露到惨遭杀害,不过半年的时间。”沈醉睁大眼睛:“你记得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吗?”“怎么不记得!他们是张露萍、张蔚林……”沈醉一拍大腿:“对、对,是他们,就是他们!我在《我所知道的戴笠》中,提到过这件事情。因为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居然有共产党的卧底,气得戴笠暴跳如雷!但,在书中,我没有提到他们的名字。这本书你见过吗?”韩子栋又摆摆手:“就是见过,你不写名字,我也不知道就是他们呀。不过,话说回来,因为他们是单线联系,共产党内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还一直误认为他们是军统特务呢。所以,解放以后,我以狱友的名义给上级写信,反映他们在息烽监狱被害的经过,可是……”
“可是什么?”沈醉有些不明白,“有你的证明,再加上我的证明,这不就真相大白了吗!”韩子栋苦苦一笑:“事情有你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由于我一再给上级写信,上级开始怀疑我的地下党员身份,‘文革’前,我被扣上‘特嫌’的帽子,又被送进监狱。这样,国民党监狱关了我十四年,共产党监狱又关了我十四年,直到‘文革’结束,我才得到平反,恢复了党籍。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在中央有关部门的干预下,张露萍他们的冤案也得到平反,恢复了革命烈士的名誉。他们的尸骨就埋在息烽监狱附近的荒山上,现在每年清明节,我都会到荒山上摘七朵野花,放到他们的墓前。你要是有机会来贵州的话,我陪你去趟息烽,也去看看他们。”
沈醉使劲点了点头。他在心里问自己,我有什么可以供奉他们在天之灵的呢?他想到了正在拍摄的四集电视连续剧《昨日军统》。这部电视剧是根据《我这三十年》改编的。《魔窟生涯》出版后,来自影视圈的访客比过去更多了,剧作家们拟定的剧名就有《香港来去》《冤家路宽》《生死沉浮》,导演们带来了特型演员,制片人带来了合同协议,再加上媒体频繁发布消息,一时间沈醉寓所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让沈醉安静下来的是一篇短文,短文发表在《北京晚报》上,标题叫作《要避免一哄而起的沈醉热》。见了文章,沈醉觉得作者的意见是对的,于是,他以身体的原因为由,取消了部分合同,中止了部分协议。
访客依然有增无减,来者多为原国民党军统局的部下或其家属,他们是来寻求帮助的。沈醉则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把他们的申诉材料寄去全国各地的统战部门。这日,沈醉收到云南省委统战部办公室通过全国政协办公厅转给他的一封信。信中说:“近几年来,全国政协沈醉委员,经常给我们转来一些原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云南站(即军统滇站)人员的申请信,并写证明要求按起义、投诚人员落实政策。关于军统滇站人员落实政策问题,我们和省公安厅请示中央统战部、公安部后,制定了《关于军统滇站特务案件复查处理意见》(附后)。当时由于客观上的原因,沈醉委员对其部属的具体情况并不完全了解,故请将上述情况转知沈醉委员,并请沈醉委员协助我们做好他们的工作。”对于沈醉而言,但凡听说谁的问题得到解决,他会感到由衷的欣慰;但凡听说谁的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会说上一句“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是他的口头禅。